西村的大食堂的确办在原来的“西村玻璃制品厂”里。西邨与小凤、子长来到时,院子里已经人满为患,大约三十多张样式各异的八仙桌、四方桌旁围满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喜气洋洋,大呼小喊。每张桌子上放着用四只洗脸盆盛的菜,一盆是红烧肉,一盆是红烧鱼,另一盆是茨菰煨鸡,还有一盆是豆腐百叶结烧青菜。四只盆占据了桌子的一大半地方。比农民挑粪用的粪桶还要大的圆木桶里是没了热气的白米饭。大的、小的挤着围着木桶盛饭。有人干脆不去挤,悠笃笃夹起大块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显得十分满足。
“喂,小八子,坐这儿来!”“别喊他来,他的肚皮大!”“怕什么?菜不够可以添的!”“对,雪森动员的时候说过的,敞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争上游!”“宣传队说,苏联的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牛肉,牛肉太老,嚼不烂;再说了,把牛杀了,耕田靠什么?吾们是大鱼大肉加鸡汤,这才叫共产主义呢!”“天天像过年呢!”“唷,你家过年有这么大一盆肉一盆鱼?办喜酒都没有这么满碗的肉呢!”“值得!家里的粮食充了公,值得!比吾家以前的日子要好上几百倍!人民公社好!就是好!共产主义好!”“谁说不是!天天这样就好喽,不白活一世!”“喂,唐老鬼,你不是吃过了吗?怎么又来了?”“他奶奶的你管得着吗!老子回去拉了泡屎!”“撑死你个狗日的!”“喂,大厨子,有酒吗?来一碗!”“对!来上半斤!深翻深翻,泥土翻了二尺,老子的肚皮倒翻了三番,一上午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来点酒辣辣嘴!”“别想得太美了!共产主义还分配酒?”“喝醉了到梦里去看共产主义吧!”“什么共产主义!就如此这般搜光、分光、吃光?坐吃山空,总有一天倒头光!”“就是,大鱼大肉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吃来吃去,还不是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别说落后话,当心被宣传队听到了捉了去!”“皇帝不急要你太监操什么心?今日有肉今日肥,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要错过了美好时光!吃!”人们七嘴八舌,院子里像庙会,热闹非凡。
“哎,他们人呢?”小凤举目寻找她的学生,子长指着顶头,“那不是?都吃上了!”小凤说:“那你还不过去管管?快去!”子长看一眼小凤,觉得她是认真的,“好吧,吾——去!”小凤指着身边的一张空桌对西邨说:“哥,就坐这儿吧,吾去给你盛饭。”不等西邨答应,她拿起桌上的三海碗挤进大木桶周围的人群。“唷,小凤啊,你是回娘家还是回婆家呀?”小凤咧嘴笑着,“婶,盛你的饭!”
西邨刚才那一连串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难怪进村时看不到一个人,原来大大小小都集中在大食堂来了。有了大锅饭,还有谁家需要自己忙乎?粮食啊鸡啊猪啊都被赶到大食堂来了。他好奇地扫视攒动的人群,却看不到他的弟妹和爹娘。小凤说,他爹当上生产大队的党支书了,那全大队所有的大锅饭他都可以去吃,不会饿着;但娘呢?弟妹呢?怎么不来吃?正寻思着,院门口宋小六用独轮木架子车推着他爹宋树根一摇一摆进来了。“宋树根,你他娘的不做生活不下田,一天也吃三顿饭,惭愧不惭愧啊!”“吾吃的是共产主义,又不是吃你家的,要你操哪门子心!”“你现在晓得吃共产主义了?让你把粮食、猪羊归公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癞皮狗似的把着门就是不让吾们进门,现在倒有脸来吃白食!”“不是给你们搜走了吗?”“多少?你家一共只有一担米?还是出了虫的陈米!你把好米藏起来了吧?当心养肥了老鼠咬断你的**!”“宋树根,当心啊,你现在只剩下第三条腿还算是囫囵的,嘿嘿!”
“啊,西邨师父回来啦?”西邨看得呆了听得入神,在心里暗暗叫好,冷不防被人打断,他抬头一看,是唐河家的小五子唐弭。小五子唐弭拜西邨为师学过武,所以喊西邨为师父。唐弭拉住西邨,“师父,走,去里边坐。”“里边?为什么?”“你家西庄西园西圃弟妹都在屋里呢。”“吾娘呢?”“你娘是炊事员,正在厨房里忙着呢,放心吧,哪有饿着火头军的道理!”“那你怎么不吃?”“先群众后干部嘛,是你老子说的。”“你是干部了?”“嘻,算是吧,生产队长。”“哦,好啊!小五子有长进!”“还不是你和你爹的栽培!走吧,去里边坐,安静些,说不定支书一会儿也回来吃饭呢,特地给他留的。”“那不是搞特殊吗?”“怎么叫特殊呢,他吃饭没有个时辰,不留点还不给这帮蝗虫都嚼光了?”“不至于吧?一桌四大盆呐!”“四大盆?再加四大盆都给你吃个精光!都是无底洞!无底洞懂不懂?塞不满的!”“吾不信!个个都是猪八戒?”“不是肚皮大,是心不足!大食堂今天是第、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忙得吾日子都不记得了,噢,第四天。大食堂的第二天,因为第一天吃了个盘子朝天,队里就多杀了一只猪,杀了两只猪、三只羊、八只鸡,按每人每顿——大人小孩平均算——半斤米下锅,你猜怎么着?不够,只得再烧一大锅饭!宋氏的六叔公你还记得吧?都一大把年纪了,你猜他吃几碗饭?两海碗!结果你猜怎么了?他吃完了,居然站不直身子!还有呢,宋老七你也是知道的,这短命鬼好像他一世没吃过肉,把大半洋盆的肉一个人吃了一半,结果呢,脸色铁青,伸直了脖子呕,呕又呕不出,最后只好送医院!别的人也是不计后果死撑,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肚子能受得了?结果是上吐下泻,地都下不了。上级又号召土地要深翻,起码要挖下去二尺,耕犁做不到,怎么办?只能靠人工用铁锨挖,人手又不够,进度上不去,所以,你爹这两天东赶西跑,忙着检查督促,忙得脚不着地,吃饭也没个准时辰,只能给他单独留一桌。”
听了小五子唐弭的一番话,西邨刚刚兴高采烈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从头冷到脚。小凤端着满满的两碗饭过来了,他不客气接过来,“小五子,反正到哪儿都一样,吾就在这里吃吧,忙你的去。”
小凤自己不吃,美美地看着西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忍不住夹起几大块肉塞到他的碗里。“哥,吃肉啊!你不是饿了吗?你的食仓本来就大,多吃点!”一边说,一边又夹起半条鱼搁到他的饭碗里。西邨把鱼送回盆里,“你吃吧,这几块肉足够了。”“哥,鱼补脑子,多吃鱼聪明。吃嚒,大锅饭不吃白不吃!”小凤又把那半条鱼夹给西邨,用筷子往饭碗里按,“你跟谁客气啊?吃嚒!”西邨朝小凤瞟一眼,她正温情脉脉地看着他。“谢谢你,吾吃一半,这一半你吃。”小凤没有拒绝,伸出筷子接过西邨送来的一块鱼块。“哥,你回来就不走了吧?”“不是说过了吗,吾准备考明年大学,考上了就走。”“那你真不要家了?”“怎么不要家?出去讨生活不是为了家?”“吾说的是你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怎么能不回来呢,早晚是要回来的。出去讨生活就是要把家建设好,吾下决心要把家里的房子翻起来,盖上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新式院落。小凤,要不了多长时间,吾先把现在的四间四不像房子改成中西合璧的砖瓦房,到时候你家来就有你一间单独的房间了。”“是吗?你有钱了?找到吾亲爹埋的宝贝了?”“不是,你爹埋的宝贝没指望了,据说被政府挖走了。”“那你哪来那么多钱的?是那个叫海兰的送给你的嫁妆?”“你扯哪去了!是吾打工挣的,真的,跟海兰没多大关系,不过,也多亏了她。嗨,一两句也说不清楚,过后有时间容吾慢慢地告诉你吧,吃饭。”
小凤内心喜滋滋的,感觉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饭菜也特别香。“哥,慢慢吃,别噎着了,吃完了吾再给你添一碗。”小凤说着,夹起一大块鸡肉塞到西邨几乎朝天的碗里。“先喝点鸡汤!鸡汤补!”
院子入口一阵骚动,声音也很噪杂。西邨抬头一看,是他爹徐雪森来了,后面还跟着黄长工和他的儿子黄德中,入口处的人与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生产队长小五子眼尖,连忙招手,又扯起喉咙大声喊道:“徐支书,黄大队长,黄会计,到里面来!”西邨娘用方盘托着满满一大脸盆红烧肉从厨房里出来,小五子马上走过去对她说:“婶子,端到里屋去。”“里屋有了,还加了炒猪肝。这是你大伯唐海那一桌的。”
西邨喊了一声“爹”,徐雪森没听到,却指着西邨娘端着的脸盆问:“唐队长,你们队今天杀了几只猪?”
唐弭得意地回答道:“三只!”
“三只?明天准备杀几只?啊?圈里还有几只猪?你还能杀几天?胡闹!你个败家子!”徐雪森唬下脸,目光咄咄逼人。
西邨觉得爹的火气很大,在一旁听着。
“徐支书,你是不知道,昨天杀两只都不够吃,所以今天多杀了一只。”小五子唐弭理直气壮。
“明天呢?后天呢?再过十天半个月呢,你杀什么?一只苗猪养到满担要几天你不知道?吹泡泡也得要几个月嚒!后面吃西北风呐还是剐你大腿上的肉?啊?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个猪脑子!”徐雪森瞪着眼睛,近乎骂人。
“不是工作队说的嚒,公社化一开始要让群众敞开肚皮吃饭,要让群众立马感觉到大锅饭好,人民公社好,共产主义好。吃得好才能说得好嚒!”小五子狡辩说。
“听工作队的?他带粮来了,还是送鱼送肉送钱来了?他娘奶奶的,空口喊口号就喊出粮食来了?共产主义是喊出来吃出来的?扯**蛋!不把家底吃光败光了那才叫一个怪!”徐雪森越说越激动。
“哎,老徐,你的老毛病又来了!嘴上就是缺个把门的!”黄长工提醒道。
徐雪森没有理睬他。一位女社员把满满的一碗饭用衬衣遮盖着从他身边走过。徐雪森见其行为有些古怪和可疑,一把扯过来,“藏的是什么?”又一把掀开她的衣服,“他娘奶奶的,吃饱了还要兜着走!”因为用力过大,女社员的衬衣被撕开了,落出一双白胖胖的**,引来哄堂大笑。“给吾倒回去!”
众人大笑,可徐雪森笑不出来,一脸的沉重。旁边桌上一片狼藉,有几只碗里留着大半碗饭和鱼、肉,鸡汤盆里的茨菰躺到了桌子上,又引发他满腔怒火。“是哪个狗日的糟蹋的?唐弭,查!查出来罚他饿三天!”
“是,过后吾一定查!”唐弭唯唯诺诺。
“他娘奶奶的,就不该办什么大食堂!公饭好吃,可还没那个觉悟!”徐雪森脸色铁青。
黄长工捅捅他,“雪森,你这是不相信群众啊,要犯错误的!”
这回徐雪森理睬了,朝黄长工瞪着眼,愣了愣,扯高喉咙说:“犯错误?你他娘奶奶的看到这种现象你不心疼?说得轻巧!你站一边去!”他忽然看见顶头一角的三张桌子坐满了他不认识的小学生,气又不打一处出:“唐弭,那是哪来的一帮小赤佬?”
唐弭刚要解释,小凤站起来回答:“爹,是吾们东葛庄小学的,一路搞宣传——”
“混账!”徐雪森不让小凤说完,“你东葛庄的人跑到西村来混什么饭?啊?大锅饭就这么好混啊?这里是国务院的招待所还是沙漠里的兵站呐,阿猫阿狗都来蹭饭?”
小凤气得满脸通红,立即跑过去。“黄子长,同学们,走!”
西邨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糊涂了。
徐雪森一转身,撞到了唐弭,厉声问:“小五子,吾问你,你们队的地为什么翻得那么深?啊?足足二尺五寸!你挖壕沟还是开河呐?死黄泥都翻出来了,你不准备种庄稼了?”
唐弭有些胆虚了,喃喃地说:“徐支书,工作队要求深翻三尺呢,说这是上级的硬性规定,是科学种田,他们手里还拿着尺子量,不合格就逼着重挖。吾知道深翻太深对庄稼不利,就让群众减了半尺,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来检查,能不能通得过。”
“他娘奶奶的一帮二百五!”徐雪森气鼓鼓。这话显然不是冲唐弭去的。“深翻就能增产?那挖条河还要深,不撒种子就长庄稼了?笑话!长工,你种了半辈子田了,你听说过?还科学种田?瞎指挥!痴婆子说胡话!”
黄长工板起脸郑重地对徐雪森说:“老徐,你又跟上级唱起反调来了!还不叫犯错误?”
“黄大队长,吾唱反调?他们唱的是什么调?你又唱的什么调?一进人民公社你的脑子就发热发胀!公社化就是深翻土地?就是不计后果吃子孙粮?共产主义不用劳动就长庄稼?就是胡吃海喝?那不成了土匪窝了?胡扯八蛋!”徐雪森的怒气仍然很大。“只要吾当着这个书记,西桥大队就得听吾的!唐弭队长,从明天起,你们队的大食堂要改一改,吃饭要‘按劳分配’。”
“怎么个分配法?”小五子疑惑地问。
徐雪森说:“凡是下地做生活的劳动力可以让他们吃饱,也可以有肉,但是,不能这样大吃大喝,杀一只猪要吃上两天、三天;小孩子长身体,尽量让他们吃饱,但是要定量;妇女、老人、不下地的其他人,像宋树根、六叔公、宋五叔、唐老鬼这些不做生活的人,还有吾们这样的干部,也要定量,不能没节制敞开肚皮吃。大食堂不能办在露天,大锅饭不能像野外的茅坑朝天谁都可以来混吃混喝!这应该形成制度。小五子,今天天黑之前就要拿出办法来!”
黄长工说:“老徐,你怎么——怎么别出心裁跟上级唱对台戏?”
唐弭越加疑惑,反问道:“这怎么操作啊?”
徐雪森说:“怎么操作?要你队长做什么?自己想办法去!”
黄德中也感到疑惑,说:“支书,操作起来的确有困难,而且,群众肯定会有意见,是不是再放一个阶段,今后慢慢地收?”
“再放就来不及了。”徐雪森对黄德中还是比较客气的。“群众有意见?暂时肯定有,但是,时间长了,他们会理解的。长工,你有意见可以保留,也可以去向上级反映,但是,现在就这样定了。德中,吃过饭你去其它生产队检查一下,也按这个精神贯彻下去。”
黄德中看看他的爹黄长工,低声答应了一声。
“好,吃饭吧。”徐雪森就近坐了下去,朝旁边的桌子看一眼。“唐队长,麻烦你给吾们三人盛半碗肉,一碗豆腐青菜。”
唐弭站着没动。“徐支书,里间准备好了,到里面去坐吧。”
“这儿很好。黄大队长,要不你去?”徐雪森从桌上拿起碗准备起身去盛饭。西邨连忙盛了一碗,递给他。“爹,给!”
“啊?西邨?你个臭小子回来了?”徐雪森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