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森留党察看一年的期限已到,刘书记请示县委常委姚部长,建议按期恢复他的组织生活并撤销对他的处分决定。姚部长说,应该按期恢复党籍,但对徐雪森的处分决定是县委常委会作出的,如果要撤销,那得经过县委常委会讨论,这不仅不现实,而且反而会引发新的矛盾。他解释说,事实上,徐雪森在公开场合说的话和做的事也的确存在一些问题,表现出政治上不够成熟,处理时也不够稳重,保留对他的处分也是给他一个警告,对他今后的工作只会有好处。但徐雪森本质上是好的,而且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有很强的基层工作经验,可以按时恢复党籍,恢复他以前的职务,以便发挥他的作用。刘书记明白,只要不涉及推翻县委的决定,作为组织部的一把手部长又兼着县委常委的姚部长是有权对一个普通党员的徐雪森做出任何处理的。但他同时也明白,如果不推翻县委加在徐雪森头上“右派”和“资本主义”一类的定性结论,不但徐雪森不一定能接受,而且还会给徐雪森今后的政治生命里埋下定时炸弹。可是,事已至此,他无能为力,便建议姚部长亲自找徐雪森谈一次话。这个建议刘书记是考虑再三的。这样做,既能有效地说服徐雪森,让他愉快地服从组织上的决定,又能堵住乡里某些人的嘴。姚部长十分重视,如约而来。事情正如刘书记所料,因为是姚部长亲自找谈话,这对徐雪森来说,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他当场表态,只要能让他出来工作,能官复原职,这本身就是无言的平反,他可以不在乎县委强加给他的任何结论,可以不计个人得失。谈话过后,刘书记召集乡党委会作出决定,恢复徐雪森的党籍,恢复徐雪森此前所任所兼各职。
徐雪森记得姚部长找他谈话时要求他今后少说多做,既要实干,更要巧干,要不折不扣执行中央和上级的指示,要严格执行政策规定,不能自行其是,要与上级组织保持高度一致。事后他也暗暗思量,他以前的教训在于不懂政治,为了别人,为了群众,结果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落下处分,身败名裂,有点“奋不顾身”,很不值得。于是他暗下决心今后尽可能克制自己,一切按照上级的指示和领导的要求办,不要再自己给自己戴顶新帽子。他恢复工作刚过几天,就迎来了人民公社化运动。原来的西桥合作社在增加了几个自然村改称西桥生产大队后,规模扩大了,下辖十六个生产小队,人口达到三千多人,拥有近四千亩耕地,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西桥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有了姚部长的谈话,有了总结,他几乎是上级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成了上级的传声筒和机械手,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公社化运动中。
可是,他的克制和忍耐是暂时的,也是有限度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属兔子不吃荤,是猫改不了偷腥,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忍耐了几天。除了对某些重大的他看不懂想不明的政治性和政策性很强的问题不发表意见外,对自认为是错误的东西和看不惯的现象又加以评论和抵制了。譬如今天回来吃大食堂的大锅饭,看到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的大吃大喝和浪费现象,他又忍不住批评起来。批评可以,但说出来的话给人的感觉很出格,又有些给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泼冷水的“右派”味道。脑袋永远长在上级脖子上一贯唯上级是从的黄长工难免发出警告。徐雪森依然我行我素,不以为然。
本来他还要发表议论,可突然之间看到儿子西邨从北京回来,触发了他另一根敏感的神经,引发了他的另一股怒气,他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不由分说,一把把西邨拽回家,劈头就问:“你不是说考大学有绝对的把握吗?怎么就回来了?是梁思成不收你?还是你半途而废打退堂鼓了?你个半吊子怎么没有长性?像你这样狗头上挠挠羊头上摸摸能成什么气候?好马可以走回头路,可不能吃回头草!”
见到儿子被气鼓鼓的丈夫拉走,西邨娘连忙赶回家。与丈夫不同的是,她却异常高兴,一边浑身上下打量儿子,一边责备丈夫。“儿子回来了你不高兴?像欠了你几世债不还的样子,做给谁看呐?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嘛!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当官当惯了,遇到谁都是吹胡子瞪眼睛!不过,西邨,你回来怎么也不写信告诉一声?是回来看娘的还是放假了?还去吗?”
西邨把冒名考大学的经过和结果简要地说了一遍,说回来准备上家乡的中学,直接就上高三,明年再考上海的同济大学或者是北京的清华大学。
“这还像吾徐雪森的儿子!”徐雪森终于原谅了西邨。“过几天学校要开学了,吾去找刘书记,让他给学校打个招呼,这回是笃定没问题的了,你就直接插到高三,给吾考大学!”
西邨娘不解地问:“西邨,你还能考到北京去?那个姓黎的在背后捣蛋怎么办?”
西邨说:“娘,不怕的,吾想好了,第二志愿报上海的同济大学,北京去不成就去上海。金莉的姐姐和姐夫不是在上海吗?金莉说可以住到她姐夫家去,能省掉一笔住宿费。娘,您放心吧,考大学是绝对有把握的。”
西邨娘惊奇地望着儿子。“你跟金莉丫头有联系?她人是不错,又漂亮又贤惠,心胸比凤丫头宽,就是她爹眼珠子大,没心没肺,看不上吾们家。”
“娘,看您想哪儿去了!”西邨马上分辨。“也不知她是从哪里知道吾在北京的住址的,死皮赖脸给吾写了信。”
“你急什么!”徐雪森笑了。“送上门的二姑娘你不要?你傻吧!她要是情愿,她是嫁进徐家,踏徐家的门槛,你又不跟她老子过,你怕什么?逢年过节还省了给她老子送礼,划算!”
西邨娘抢白说:“你个老不死的嚼百趣,当年你一分钱不花娶了吾,现在竟**起儿子不花钱讨老婆,没出息!”
“爹,这都哪儿归哪儿呀!”西邨真有点急了。
“吾也是随便说说。”徐雪森孩童般一笑。“吾跟你娘说了,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定,吾和你娘不干涉。但是,几年看下来,那丫头还真不错,跟她老子不一样。”
西邨终于醒悟过来,金莉在信里没有编造。“爹,娘,吾年纪还轻,现在不考虑婚事,等上了大学再说。”
西邨娘点点头。“你爹这话说得也没错。莉莉丫头的姐姐金艾很不错,袁白跟你爹也有交情,西邨,就考上海吧,有金艾和袁白照顾,毕业分配了,就留在上海,离家还近,回来看娘也方便。”
“你就想到自己!”徐雪森朝老婆瞪一眼。“能去北京为什么去上海?那是首都!首都懂不懂?大人物都在首都,要有出息就要去首都。没听说吗,京城里看门的老头见人都高三级!”
“你现在也成官迷了!”西邨娘的话带着讽刺。
徐雪森迷起眼笑着。“什么话!如今这世道,头上有顶帽子别人看你的眼神说话的腔调就不一样,有官为什么不做?”
西邨娘又抢白丈夫:“你头上的帽子还嫌少吗?红帽子、黑帽子都戴过,给家里带来什么了?破房子还是破房子!现在算是书记了,中国最小最小的书记,屁大的官,真成癞蛤蟆跳到秤盘里自称自赞起来了!可是,书记刚当上,灶台被你自己扒了,再过两天你还不把房子拆了?去住你的共产主义大厦吧!”
“你看你,跟你说话真没劲!一开口就是落后话,还算书记的娘子呢,越说越没关拦了!”徐雪森收敛起笑容,严肃起来。“是吾愿意吗?没办法!县里开三级干部大会,传达的是中央的红头文件,县委书记的话吾是一百个不相信,但是,那是中央的话,那个江西佬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吾能不听?中央说得明明白白,要搞共产主义,第一步要先搞人民公社,要消灭压迫和剥削,这是共产党革命的目的嚒,你不拥护?吾是打心眼里拥护的。公社化了,什么都是公有了,大家一律平等,没有穷富之分,大家在一个大锅里吃饭,省得你家吃荤他家吃素,你家劳动力多穿红戴绿他家负担重要救济,这是天大的好事嚒!你又不是不知道,吾们西村的人,像六叔公、宋树根、唐老鬼这些人,他是听不懂道理的,你跟他磨破了嘴皮他也不信你,他们不相信入了公社就有饭吃,所以迟迟不把家里的粮食拿出来,可上级规定的公社化时间又很急,怎么办?你说吾一个大队的党支书能怎么办?去抢?把他们绑起来?那还不打起仗来!所以,吾把他们领了来看着吾把自家的灶台扒了,让他们眼见为实。这不,两天就入社了,要不是这么做,能有这么干脆?”
“娘,爹的话有道理,爹也有爹的难处。”西邨在北京当了几天的小头头,懂得当领导的必须有度量,必须有自我牺牲精神,理解了父亲。“灶台拆就拆了吧,反正有大锅饭吃,有它也没用。不过,爹,公社化了自家的房子真要拆了?那大家住到哪儿去?”
徐雪森说:“住公房,公社统一建公房。中央现在是没有说,不过,吾听说有的省就有这样的动向。依吾看,有这个可能。西邨,你想嚒,公社么,一切都姓公,做生活在一块田里,吃的是大锅饭,那住就要住公房,跟城里的工人一样,政府给你分房子住。你看吾们西村,各家各户的房子高的高低的低,宽的宽挤的挤,茅草房、砖瓦房、楼房、土坯房形形**,横七竖八乱七八糟,一是不公平,二是不成规矩;别的地方跟西村大体也差不多。既然公社化了,生产资料统统公有,吃大锅饭,上级一定会想到住房也要公有化。听说苏联那叫‘集体农庄’。到时候又来一阵风,你想挡都挡不住,顶多是发发牢骚说说怪话,一声号令之下,推倒了老房子旧房子统一规划建造统一样式的公房,然后按人口按家庭统一分配。吾看呐,这趋势是跑不了了。”
“那您赞成吗?爹?”西邨心里一顿。
“赞成!这是好事嚒!对百姓有好处的事吾凭什么反对?吾不是他们想的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吾凭什么反对?”徐雪森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上。“西邨,你是读了书的,应该晓得孙中山说过一句话,叫天下要大同。共产党不比他孙中山高明?吾看今后公社肯定会统一造房,叫农民也住到公房里去。这样一来,省的大家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想着盖房,省得各家各户动脑筋争地基,免了许多的纠纷和麻烦,式样统一,大小统一,还省了土地,这有什么不好?”
西邨问:“爹,那个人就不用造房子了?造了也要拆掉?”
徐雪森说:“那都是吾的猜想,要看形势发展。”
“别听你爹胡说八扯,他被公社化冲昏了头,满脑子都是共产公有,好像再过几天连家都没有了。”西邨娘很生气,指着丈夫说:“你穷得造不起房子就把希望寄托在住公房上!还真以为到了共产主义就有免费的大厦叫你去住了?你去梦里等着吧!”
“吾说的是趋势,又没说明天就拆私房造公房,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了!”徐雪森笑着说。“吾也想盖自己的房子,不是买回了两万多砖一万张本瓦了?要是能盖得起来,就是明天盖了后天拆掉,吾脸上也光彩,也能再给社员们当回榜样。可是,这些砖瓦能盖房子了?差得远呐!”
西邨连忙说:“爹,娘,吾带回钱了!吾去拿来。”说着,他通通通地去房间把钱拿来交到娘的手里。“是吾在北京打工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