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变了,变得令西邨诧异,村里既新鲜又陌生——村口所有人家青灰色的山墙上用石灰水刷上巨大的白字:“人民公社好!”“跑步走向共产主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科学种田就是好!”“总路线万岁!”“三面红旗高高飘扬!”……山墙的其它部位、房子的前后堡檐上张贴着同样内容的红红绿绿的标语。已是烧中午饭的时辰,可家家户户屋顶上没有一缕炊烟,听不到鸡鸣狗吠,村子里静得让人生疑。
西邨急急走到家门,大门洞开。“娘!”没人应答。咦?厅堂里的四方桌和长条凳不见了,后厨的灶台也没了,屋子显得格外的空荡。没有灶台怎么烧饭?没有桌子板凳坐哪儿吃饭?要重新砌灶?要换新桌椅?爹有钱了?东墙根下一堆扎好的鹞子上面布满了灰尘。爹又做鹞子了?怎么舍得糟蹋的?爹这是怎么了?西邨满腹狐疑。放下行囊,他一个一个房间察看。房间里没有变化,凌乱的旧衣烂衫随便地堆在凳上床上;东屋的北间原来是储藏间,存放着一家一年的粮食,一眼看过去,米囤、面缸、杂粮瓮罐统统底朝天;屋后柴房里,空空如也,柴草啊、鸡呀、羊呀、猪呀,都不见了!遭遇打劫了?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强盗把家里的粮食、牲畜、柴草洗劫一空?往后一家六口去喝西北风啊!西邨察看大门和门前场地,没一丝来过强盗的迹象。奇了怪了!
他纳闷地绕到屋子的西边。西边仍是一片空地,屋基还在。西山墙根旁堆着一人多高的几堆红砖,静静地躺着。这都给了他些许安慰。这些砖是爹的无言告示。它告诉西邨,他离家后,爹又用血汗做了鹞子,再用鹞子换回了砖。凭目测,这些砖只够盖一间房。但无论怎么说,爹是准备翻盖砖瓦房了。他在北京打工将近一年攒下了两千多块钱(上了火车西邨才发现海兰妈把他给她的钱全部塞在了包袱里),如果把这些钱全部买砖瓦,足够盖五间砖瓦房的。虽然考大学出了意外,但学到了知识,还赚到了钱,不虚北京之行。他按捺不住兴奋,在车上就按照在北京的所见所学为自己设计了一座新式房子。这房子融合古今、中外、南北风格,屋面为重檐歇山顶,内部省去宫殿上那些繁琐豪华的雕饰和纹饰,既省钱又省工;立柱按西式建筑用水泥砌砖柱,尽可能少用木料;窗为大开间方框玻璃窗,增加采光。现在加上爹备下的料,再举些债,购置石灰、水泥、木材等等,请可以欠账的北港萧师傅承建,纸上的图马上可以在老屋和空地的地基上变为现实。唯一需要等待的,是屋面用的琉璃瓦。这也不是问题,琉璃瓦的烧制工艺他已经掌握,他可以指导本村砖瓦厂的工人烧制。
想到烧制琉璃瓦,他转身回看屋北的砖瓦厂。围墙里高耸入云的烟囱呆呆地摇摇摆摆地伫立着,没有一丝烟,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今天停工了?砖瓦卖不掉?还是缺煤烧不成?西邨百无聊赖,来到凤凰河边。凤凰河正在退潮,几片枯叶打着转随着河水向北漂流。也许它们漂不到扬子江就会被涨潮又送回南边去,或者被抛在某个角落。它们身不由己,纯粹是漂着玩儿的。
本来应该是繁忙热烈嘻嘻哈哈的码头上现在却空无一人。村里的大婶大娘都去哪儿了?不淘米不洗菜了?都成仙成佛不吃人间烟火了?真是奇闻!
西邨回到屋里,想喝口水,摇摇杵在裙桌上的竹壳热水瓶,空的。肚皮里一阵痉挛——饿了,他这才想起,从上火车时吃了两块海兰妈做的肉馅芝麻饼后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能不饿嚒!芝麻饼应该留给爹娘和弟妹。等吧,等娘回来问问她,没有了灶台怎么烧饭。矮凳还有,他坐上去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哥!你回来了?”是海兰?不像;是金莉?也不像。是小凤!西邨睁开眼,真是小凤,后面跟着黄子长。小凤发觉西邨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结实强壮,肤色也比以前黑了,忍不住又呐呐地问:“哥,啥时候到的?”子长喃喃地说:“西邨,你回来也不写封信告诉一声!”
“啊,刚到。”西邨清醒了,见到小凤和子长,多少有些窘迫,说话也不利索。“小凤,子长,你们放假了?”
没想到子长比以前大胆了,抢先答道:“哪里!吾们老师忙得脚不着地,到处写口号贴标语,今天是领着学生走村串巷去田间地头喊口号,一路喊到西村来了,喊得喉咙都冒烟了,想来家里找口水喝。”
“喊口号?喊什么口号?你们从东葛庄一路喊到了西村?”西邨怔怔地看了看子长又看看小凤。
小凤总觉着与西邨之间隔了一层膜,愣了愣,还是开了口:“你没看到墙上的大标语?现在公社化了!吾们是领着学生做鼓动搞宣传!”
西邨想起了进村时看到的标语,好奇地问:“公社化?什么时候的事?啥意思?”
子长说:“前两天的事。一夜之间变了,合作社——不管是低级社还是高级社,统统撤销,所有田地生产资料一律公有,乡政府改名人民公社,原来的高级社一般改成是这个公社的某某生产大队。什么意思?奔向共产主义嚒!”
小凤冷冷地笑了笑,补充说:“上面发下来的宣传册上讲,这是中央的号召,人民公社化就是要消灭私有制,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西邨依然没有听懂,“你们讲了半天还是没回答什么叫公社化嚒!”
子长说:“举个例吧。公社化了,一个规模适中的自然村,譬如你们西村,吾们桥庄,就是一个生产小队,有劳动能力的人统统下地给生产小队做生活,做了生活计工分,到年底按劳分配——”
西邨打断子长,笑着说:“这跟以前的合作社没啥两样嚒!”
“你别急嚒!不一样的在后面呢。”子长沉浸在欢乐之中。“现在什么都公有了,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到大食堂吃大锅饭,而且可以敞开肚皮吃,能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走到哪个大食堂都可以坐下去吃,反正都是共产主义。县里发下来的宣传册上编了句口号,把这叫做‘干活按劳分配,吃饭按需分配’。”
“这么说来,各家各户不用在家里烧饭了?”西邨将信将疑。
小凤看着西邨幼稚的神情有些好笑,说:“对,公社化的首要标志就是吃大锅饭。到处都办起了公共大食堂,还用得着各家各户自己烧吗?再说了,你想烧也没米下锅呀?每家每户所有的粮食都充了公了!”
“对,连家禽家畜都充了公,没饲料养活它们了!”子长说完,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小凤。
西邨恍然大悟。“哦,难怪!我说家里的灶台怎么不见了!原来用不着在家里烧饭了。”
“什么?你们家的灶台也被扒了?宣传册上没有要求呀!”子长不相信,连忙跑到后厨去看。“咦?还真的被扒了呢!你们西村生产队也太积极了吧!”
小凤朝子长瞪去一眼,“你胡说什么呀!肯定是吾爹为了带头自己扒掉的。”她又含情脉脉地看着西邨:“哥,你还不知道吧,爹现在是西桥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其实呢,还是相当于原来的合作社的社长,又兼上西桥人民公社的党委委员,为了号召大家甘心情愿地公社化,为了向社员证明进了公社就不愁没饭吃,他肯定是用了破釜沉舟计,自己扒掉了家里的锅灶。可是,爹也不想一想,没了锅灶,连烧口喝的水、冬天洗脸洗脚的水都烧不成了,爹也太积极了,娘怎么就不劝一劝的!”
西邨本来想说一句“既然你了解县里的精神,为什么你不回来劝一劝?倒责备起不领形势的老娘来了”,可是,话到喉咙口,怕小凤误会,咽下了。他已发现小凤和子长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默契和和谐了。这是他所希望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撕裂了他们好不容易培育起来的关系。他要再使一把劲,把他们二人往一处挤。“哎,小凤,子长,灶台扒了,想烧水也烧不成,真不好意思啊。可是你们,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就抛下学生不管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带他们回东葛庄?”
西邨这话在小凤听来分明是把她当作客人下了逐客令,心里很是不爽,默默地低下头去。子长听了却哈哈大笑:“好你个徐西邨,去北京一趟把脑子丢在慈禧太后的龙床上了?刚刚说过,现在是共产主义,走到哪都是吃大锅饭,你还担心饿着了那批学生?猪脑子!”
西邨一拍脑门:“对,看我这脑子!”
子长看看发愣的小凤,把头凑过去说:“凤鸣,你听出来了吗?西邨现在是一口京腔,浓浓的北方腔,‘吾’都说成‘我’了。好像他刚从天上掉到人间,家乡的事一点都不知道,他变了,模样变了,神态也变了,成了大官阔佬了!眼里哪还有吾们?走吧,识相点!”
“黄子长!你骂我呐?”西邨瞪起了眼。“你说什么都可以,口音变了是事实,模样也许也变了,但我的人没变!什么大官?我哪里摆阔佬的架子啦?你才变了呢!”
小凤内心一阵窃喜,脸色马上红晕起来。“哥,你不知道他不会说话吗?别跟他一般见识。”
子长瞥一眼小凤,又看着西邨:“西邨,你何苦呢?吾就说了句笑话,你就发这么大火,这不是大官阔佬的派头?当了官发了财那才叫一个好啊,你去北京不就是为了这个?今天算是衣锦还乡呢还是荣归省亲呐?怎么不把‘格格’嫂子一块带回来见见?”
“好你个黄子长!”西邨在子长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记。“一年不见,你学得油嘴滑舌的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吾是去北京勤工俭学学建筑的,结果学了个半吊子,这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哪像你们俩当上人民教师有了工作能赚钱了。告诉你吧,吾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北京去不成就去上海。要说发财当阔佬,那也是今后的事,现在你别来讽刺带挖苦了。走,吾的肚子还真饿了,去大食堂吃大锅饭去。哎,小凤,大食堂在哪儿?子长你知道吗?”
子长回答说:“还能在哪儿?只会在村东北角原来的玻璃制品厂里。”
小凤偷偷地观察着西邨,说话时却不敢正眼看他,垂下眼帘。“是爹原来办的厂,后来被关了,现在正好利用它办大食堂。”
西邨感觉到小凤的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他不想戳破。“那就走吧。既然都是一个公社的人,在哪儿吃就都是一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