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我来了!”背着行囊、走得满头是汗的海兰远远地认出了人群中的西邨,兴奋地跑步过来。
是谁在喊?北方人甜美的嗓音!西邨举头张望,寻找喊他的人。人们也好奇地打量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呀,好体面的美女!”“西邨,美女喊你呢!”
“是我,海兰!”见西邨像企鹅一样东张西望,海兰招着手直奔过来。西邨仍有些木然,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海兰跳到他跟前:“不认识了?我是海兰!”
啊?是海兰?是朝思暮想的海兰?亭亭玉立,丰姿绰约,面若桃花,俨然是仙女下凡!如果不是海兰自己报出名姓,西邨是绝对认不出的。
论理,操北方普通话的人出现在西村是绝无仅有的,海兰一张嘴西邨就应该想到是北京的海兰找来了。他之所以愣了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一是因为他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事情中,二是他压根就没想到海兰会直接找上门来。
西邨不知所措了,嘻嘻地搓着双手。“啊呀,没想到你来得这么突然!怎么事先也不写封信呀?”
突然来了个仙女似的外地少女,人们忘了宋树根,一齐转过来围观。有人把海兰从上到下地打量。“啧啧!美女!绝顶漂亮的美女!”“比凤丫头体面多了!”
海兰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与西邨见面,更没想到西邨见到她竟是这番模样,尴尬得羞红了脸。
西邨终于从惊喜中清醒过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吾在北京的同学,不,是——”
“别诌了西邨,你哪来的北京同学啊?是你娘新认的寄女儿吧?哈哈!”“西邨,凤丫头刚走,你又找了个娘子?”“顶替凤丫头的吧?哈哈!”人们七嘴八舌调侃。
西邨的脸一下子红到了颈脖,说话都有些结巴而且语无伦次。“不,不是同学,但她真的是从北京来的,不是娘子,是同学,真的,不信你问问她嚒!”
海兰听不懂西村的方言,尴尬地眨巴眼。“西邨,你与他们都说些什么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们夸你漂亮!是嫉妒你!把旅行包给吾吧,跟吾回家去。”西邨这才想到突围。“你们别围着了,没见过世面!”
西邨领着海兰往回走,心里仍觉纳闷。“海兰,你怎么一眼就把吾认出来了?”
海兰羞涩地斜睨西邨:“我记着呢!不信?你打开包,瞧瞧我给你画的画像。”海兰从包里取出画像,递给西邨。
看着自己的全身画像,西邨惊呆了。他由衷地感激和钦佩海兰。“海兰,吾本想等吾家的房子盖好了再去北京找你和爷爷的,没想到你先来了,这是吾失礼了。”
提到爷爷,海兰的心情有些沉重。“西邨哥,爷爷几年前就去世了。”
“啊?爷爷走了?”西邨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怎么会呢?是真的?”
海兰说:“这是说着玩儿的吗?我干吗要骗你嚒。早几年,就是在你离开北京后不久,爷爷琢磨了你抄给他的诗句后外出找宝,结果没找着。他说,本来他打算在半路了却残生的,但想起你手里的‘诗盘子’,他存了一丝希望,于是让我陪同他来胡州找你。可是没想到,打听不到你家的住址,心里一急,又吃坏了肚子,好不容易撑到家,没几天就去世了。临终前,爷爷让我转告你,别费心思去找宝了,让你实实在在地做你的祖传风筝。”
完了,老翰林音吉图走了,全盘希望彻底落空了。西邨茫然若失,痴痴呆呆。爷爷自己找不到宝却告诫别人不要找宝,这是什么意思?是黄泉路上的老人发出的谵言还是谶语?难道爷爷终其一生得出的告诫就是跟爹说过的话一样,不要希图不劳而获?爷爷死了,再对爷爷作任何猜测都无必要,现在再重要的是,破解“诗盘子”、起挖宝贝的最后一条路断了。命中注定?
该死的癞头和尚!害人的“诗盘子”!可惜了那些宝贝!你像梦一样真实,却捉摸不到;又像梦一样虚幻,却看得分明。就让你与慈禧老太婆一样默默地躺在地底下化作腐泥吧!也许海兰才是上苍送来的宝贝,是苦命挣扎中迎来的财神!
西邨不得不丢弃幻想振作精神,装出笑容把海兰领回家。“娘,爹,她就是北京的海兰!”
“大姨,大叔!”海兰把早已准备好的称呼叫出了口。
西邨娘见了貌若天仙且又端庄大方的海兰,喜不自胜,眼里放出了光,马上拉住海兰的手问长问短,浑身上下地打量。“哎呀呀,海兰丫头,吾要谢谢你救了西邨呀!你是西邨的恩人呐!长得这么俊,良心还这么好!真该西邨去北京谢你呢!丫头,一路上辛苦了吧?别站着,快坐!”
徐雪森的眼里也露出了喜色,好像忘掉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别丫头的叫惯了嘴!北方人兴叫闺女的!”徐雪森朝西邨娘瞪一眼,又朝海兰笑笑:“闺女,让你见笑了,吾们家像个猪圈,连个像样的坐凳都没有,太委屈你了!就在西邨的床铺上坐吧。”看着如花似玉的美女站在垃圾堆似的屋里,徐雪森第一次感觉这个家十分寒酸,感到自己有些猥琐。
海兰心头却滚过阵阵暖流,大大方方地在床沿边坐下。
西邨娘在原地打着转搓着手,样子是高兴过了头。“哎呀,想起来了,西邨,天还早,街上的肉铺还没打烊,你赶快去斩两斤肉回来。海兰丫头,不,是闺女,平安而来,他爹那冤大头的官帽又扔了,今天吃馄饨,一起庆祝!”
西邨回答道:“好咧!还是娘想得周到!吾这就去。”
刚坐下的海兰立马起身:“我陪你去!”说罢,两手拉住西邨的胳膊,身体明显地依偎过去。
走到门外,西邨指着青皮梧桐树介绍似的说:“看见了吧?这两棵梧桐昨天才开花,今天你就来了,原来它是为你开的呢!”
“是你编了恭维我吗?你内疚了?”海兰嬉笑着说。
“不不,不是,”到这时西邨才用心地看海兰。“真的是昨天才开的花。你没见到它的叶子吗?像人的心脏一样,又像是人摊开的手掌,这不是有心欢迎你吗?”
“唉,还真是的,真像!”海兰稀奇地观察起来。
“海兰,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西邨狡黠地微笑。
海兰天真地望着西邨:“叫什么?”
西邨敛住笑,“这叫‘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海兰“咯咯”地笑出声来。“我是凤凰,你是什么?”
“吾嚒,”西邨仰起头,“顶多算只麻雀!甚至连麻雀都算不上。你看,这就是吾们家的麻雀窝。”西邨回首指了指三间茅屋。
海兰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房子的确低矮破旧,丑陋不堪,东面一间的屋顶还塌陷着。“呀,是矮了点。你不怕被门框撞了头?”
“习惯了。”西邨很难为情。“不过,海兰,看见那几堆砖瓦木材了吗?都准备好了,屋基也平整好了,喏,就在梧桐树的南面,看见了吧?再过几天就要开工新建,四间砖瓦房呢。吾本来计划着盖了这四间房之后就去北京找你爷爷,让他老人家破解了‘诗盘子’的秘密再去挖出财宝来,在那三间旧房子的地基上造出四间楼房来。爷爷一走,秘密无法破解了,原来的计划再也无法实现了。”
海兰并不以为然,劝道:“西邨哥,爷爷说过的,挖出的黄金只能当铜卖。别想那事儿了。你别灰心,等咱们攒了钱,一定能把旧房变成楼房的。”
咱们?海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是按照爷爷的许诺来投奔的?西邨心头一热,喜悦把胸中的雾霾一扫而空。“啪!”他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真该死!老想着去挖宝,想着不劳而获,还不如一个女孩子!“海兰,你还记得爷爷的——”
“记得!”海兰抢着说。“难道你忘了?”
西邨脸红了,着急地分辨:“不,不是的,记是记得的,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当真——”
“难道你反悔了?”海兰心里一凉,脸色阴了下来,松开拉住西邨胳膊的手。
西邨感觉到海兰情绪的巨大反差,又想起气鼓鼓离家的小凤,想起紧追不舍死缠赖磨的金莉,内心很纠结又很羞愧。“吾——吾不是这个意思,吾说反悔了吗?你误会了。过几天听吾慢慢跟你解释。”
满腔热忱的海兰像突然遭遇了冷空气的袭击,缩紧了身体,木然地呆呆地不走了,嘴里喃喃地说:“我马上回北京去,你就当我没来过。”
西邨一听,急得手足无措。“哎呀海兰,你想哪儿去啦!刚来就要走,你不是开自己的玩笑吗?吾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可是,终身大事总得经过爹娘吧?再说了,你、吾才多大啊?用得着这么急吗?”
“你真喜欢我?说的是真心话?”海兰睁大眼睛盯住西邨问。“你不骗我?”
“我骗你做啥?乌龟王八蛋才会骗你!”西邨的态度近乎赌咒发誓。“不信你就住下来,反正要不了几天新房子盖起来之后是完全住得下的,只是这几天你得委屈一下,跟吾妹妹睡一个房间一张床。”
“这可是你说的!”海兰笑了,喜悦又回到了脸上。“住到下学期开学!”
“行!只要你愿意,随你便!”西邨看到海兰好看的脸上出了一对酒窝,眼里充满着妩媚,不仅心旌摇荡,恨不得捧住她的脸亲上一口。可是,他忍住了,拉起海兰赶去街市买肉,又提醒海兰去邮局发份电报回家报平安。
西邨与海兰刚离家门,西邨娘就对徐雪森说,她一见到海兰就像是早就见过的,不但模样比凤丫头俊上几陪,而且从她嘴里眼里身段上就看出她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性格脾气和人品绝不会差到哪里去,好像这丫头生来就是为徐家准备的儿媳。她还说,也是凤丫头没有缘分,幸亏她自己弃家跑了,否则倒很尴尬倒很棘手。徐雪森在一旁笑笑,说老婆想儿媳想出毛病来了,见到好看的女孩子都当自己的儿媳,让她不要乱发意见,由着孩子们自己去处理。
西邨娘去地里割了满满一篮子韭菜,正准备去河边清洗,老梁领着一大群推着板车的窑厂职工拖拖拉拉地过来了。“给我搬,搬回窑厂去!算双工!”老梁像从前洋人工厂里的“拿魔翁”一样,连哄带恐吓地指挥职工搬运他在几天前亲自送来的砖瓦。职工们磨洋工,样子很不情愿。
西邨娘不解何意,问:“梁厂长,你这是做、做什么?”
老梁冷笑几声:“嘿嘿,还用问?问你老公雪森去!他是大右派,现在一撸到底什么都不是了,这砖瓦岂能白白欠给他这个大右派?我岂能为了他犯错误?你们快给我搬!小心扣你们的工钱!”
西邨娘一吓,挽在胳膊肘里的篮子掉到了地上,韭菜撒得满地都是。完了完了!原以为老公丢了官帽是无官一身轻,现在倒好,无官被人欺!几天前见面还是点头哈腰的老梁竟然翻脸不认人,吹胡子瞪眼睛的变了个人,把送来的砖瓦要搬走了。砖瓦搬走了,造房子的计划不就泡汤了?“老梁,你做事不能这么绝情吧?你屙出去的屎还能自己吃回去啊?”
徐雪森听见门外噪杂的声响,走到门口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可是,这也太快了吧?怒气加骨气一齐袭上心来,徐雪森叉起腰大声喝道:“姓梁的,你个奴才,有种你自己搬!可别砸了你的脚板!西邨娘,你让他搬!”
话音未落,又来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搬木材。
西邨娘怔怔地看着,失魂落魄似的。徐雪森朝她挥挥手,“干你的活去!”
来搬运的唐老七实在看不下去,说:“梁厂长,雪森毕竟原来是厂长,就算是享受社员待遇也得给他留二万吧?他拿不出现钱,就不能从他工资中扣吗?做人总得凭点良心!”
宋氏五叔说:“是啊老梁,西村人都说,促狭促狭,生个儿子没有指甲。你这事做点就很促狭。你没看见他的草屋顶都被风刮了,等着翻盖呢,你怎么就下得了手的?”
又有人说:“给徐社长留下二万吧!”许多人附和道:“对,留下二万!”
老梁见一大帮子人都替徐雪森说话,知道众怒难犯,又不能完全照办,恨恨地说:“好吧,看在他以前认我这个书记的份上,就给他砖瓦各留一万!其它的全部给我运回窑厂!”
从街上买肉回来,西邨见乌压压一群人像蚂蚁搬家似的搬运门前的砖瓦和木材,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刚刚还向海兰描述美妙的前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成堆的砖瓦被运走了,别说今后造四间楼房,就是眼下要造的四间平房都泡汤了。他忍无可忍,三两步冲回家,操起一根桑木扁担奔向老梁:“忘恩负义的小人!”老梁见状,知道西邨的厉害,拔腿就逃。徐雪森见了,连忙追上去阻止,大声呵斥道:“给吾长点骨气!”
西邨无奈,弓起一条腿的膝盖,把扁担往膝盖上一别,“咔嚓!”扁担断成两截,又一甩手,把一截扔向老梁。
见老梁如丧家犬似的逃跑,搬运的职工哄然大笑。
海兰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她被西邨的气势所震撼,被西邨的气概所鼓舞。西邨再不是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少年了,已经成长为豪迈的英雄!海兰由惊恐转为崇敬。
晚上吃馄饨,一家人索然无味,屋里笼罩着阴冷沉闷的空气,唯有海兰赞不绝口。一直闷头嚼饭的徐雪森突然把端着的碗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发誓似的说:“他娘,还有你西邨,都别气。不要气,但要记!西邨不是从树根手里买下七八千砖吗?小凤他舅舅又送来一批旧木料,老梁那狗日的答应留下一万块砖,一万张瓦,吾估摸码算了一下,把东屋的土墙改成砖墙,屋面嚒,还是跟中屋一样铺草,可以铺得厚一点结实一点;再在西屋外面新盖一间砖墙瓦顶的新房。这样,不用借不用欠,凭现有的材料能盖四间半,日子起码能对付到西邨成亲的时候。如果你们不反对,明天就去联系施工队,争取早日开工。”
按照爹的设想,东屋是砖墙草顶,中屋是土墙草顶,现在的西屋是半土半砖墙加瓦顶,新建的西屋是砖墙瓦顶。这四间屋成了什么样?四间屋四种样,“四不像”?可是,舍此还有别的好办法吗?材料不够,没钱呐!
西邨和娘都表示同意。西邨说,有他去请施工队,北港村的萧师傅一准是随叫随到的,而且绝不会偷工减料;还说,他能去找几个徒弟来当帮衬的小工。徐雪森摆摆手,说帮衬的小工都不用去请,只要施工队一进场,西村和桥庄的社员会排着队赶来帮忙。他说,他有这个把握。
有了希望,心情就是不一样。西邨娘重新下了一锅馄饨,蒸汽弥漫开来,温暖又涌进了屋。“吃,多吃一点!吃了馄饨事情就囫囵圆满了。海兰闺女,好吃吗?就是肉太少了。”西邨娘站在一旁用围裙搓着手,满足地看着海兰,心里乐滋滋的。
“大姨,好吃着呢!您也吃呀?”海兰从未吃过手擀的又是家里包的馄饨,这里面还有她学着西邨娘的样包的呢,她好像吃下的每一口都是温馨,都是热忱,都是满足。
“海兰闺女,别喊吾大什么一,听不惯,就随西邨叫娘吧,听起来顺耳些,行吗?”西邨娘笑嘻嘻地朝海兰弯下腰说。
“行!娘!”海兰把刚送进嘴的半只馄饨吐出来,喊了一声。
“嗳!你的声音真甜!”西邨娘高兴得咧开了嘴。
西邨甜甜地看了看海兰,又看了看娘和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