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来得太突然太容易反而让人心里不踏实。一夜之间突然降临足够建造四间砖瓦房的材料,让西邨既高兴又不安。他担心爹会把砖瓦木材退回去,还担心爹会把绝好的屋基让给别人,所以,他想着要让这些材料尽快竖起来变成房子,把梦想变为既成事实。
西邨清楚,爹是常年早出晚归,指望爹筹备建房事宜大多是会落空的。既然爹说过建房之事由他和娘看着办,那他就要主动承担起责任来。为防夜长梦多,期末考试一结束,西邨便邀集十数个徒弟前来平整嗮场青皮梧桐树南面的一片荒地,打算按照自己的规划在那上面造四间平房。
今天,爹早早地回来了,神情沮丧,忧心忡忡。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正在平整场地的西邨和一群伙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弹一下便走进屋去。西邨并不责怪爹。他猜想爹心里一准又是装了别人家的愁事。
西邨也明白,通过了初三的期末考试,就表示初中的全部课程修业结束,宣告初中已经毕业,虽然中考的结果尚未发榜,但凭他平时全年级数一数二的成绩,下学期进入高中学习是三根手指捏只田螺——十拿九稳毫无悬念的事。那时,他就是西村唯一的高中生,就是西村真正的秀才。现在,作为初中毕业的他,已经是大人了,可以也应该替爹担当家庭责任,替爹分忧家庭烦恼。由爹去吧。
西邨环顾左右,原来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经过两天的劳动,现在已经变成平整的屋基,再过几天,这屋基上就要竖起四间崭新的砖瓦房了。他心里滋生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劳动真的能创造一切。这是千真万确的。
“叽哇!叽哇!”东面村口传来令人心惊的警笛声。须臾,警笛声停了,又传来噪杂的呼喊声。黄长工那沙哑粗狂的声音格外地刺耳。
“出什么事了?”平整场地的伙伴们问西邨。西邨平静地摇摇头。
“公安来捉人了?”“会捉谁?”“唐老九?”“不会!唐老九有后台!”小伙伴们猜测着议论着。
有人突然问小六:“小六,不会是捉你爹吧?”
小六怔怔地低下头。有人替小六回答:“不可能。宋树根都残废了,捉他做什么?”“他是惯偷!”
“别猜了,看看去!”西邨放下手里的铁铲,一挥手,一群伙伴随他而去。
果不其然,黄长工走在头里,引领五名身穿公安制服的人直奔而来,看架势是来逮人的。一大群村民尾随其后看究竟。西邨看清了,五名公安中有一人是余副局长。
“你能确定他人一定在家吗?”余副局长边走边问,却并不看人。
黄长工连忙回头答道:“在、在的,他跑不了,吾敢保证!”
余副局长立即下令:“二人堵住后门,二人从前门进去,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黄长工用手向宋树根家一指:“就是这家!”两名公安立即飞快地穿过狭窄的弄堂去堵后门,另两名公安跑到宋树根家大门口分开把守。
“啊!真是捉宋树根的吔!”“宋树根犯了什么法?”“弄错了吧?他都成了瘫子了,捉他做什么?”“当年他告发唐岭,现在唐老四的魂灵来缠他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
把住大门的两名公安冲屋里喊道:“宋树根,老老实实地出来!千万不要顽抗!”
“公安同志,树根已经瘫了,连脚都没有,嘿嘿,他能顽抗什么?”人群中一位大胆的妇女嬉笑着说。
“怎么,他瘫了?”余副局长转脸,吃惊地问黄长工。
黄长工点点头回答:“是的,余局长,宋树根的两条腿从膝盖处锯掉了。”
西邨算是认识余副局长的,从人群后面挤到余副局长身边,说:“余局长,他的脚是自己砸断的,不值得可怜。”
余副局长见是西邨,微微一笑。“哦,是西邨啊,我有公事,办完了跟你聊。你先站一边去。”
屋里,宋树根听到喊声,像狗一样从内房里爬到中屋的大门口,瞪着惊恐的眼睛仰头问:“找吾有什么事?”
余副局长见此情形,不禁闪过一丝怜悯。他记起几年前宋树根到公安局举报唐岭的情形。两名公安想进门去抓,余副局长伸手挡住了,朝他俩看了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都这样了,值得着急吗?
宋树根也认出了站在门口的人是几年前接待过他的余公安,胆子壮了一点。“余公安,屋里坐!”
余副局长没有搭理,却回头厉声责问黄长工:“这案子是谁上报的?”
黄长工理直气壮地回答:“合作社发现以后,是吾向金书记报告的。怎么,余局长,错了吗?”
“为什么不说明情况?”余副局长脸色铁青。“社主任徐雪森呢?他怎么不来?去把他找来!”
黄长工挺挺胸,回答说:“他已经不是社主任、社长了!”
余副局长诧异地盯住黄长工:“什么?他不是主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他被撤职了,一切职务都被撤了。”黄长工很干脆地回答。
“被撤职了?为什么?”余副局长仍不相信。
听到徐雪森被撤了职,人群中立即发出惊讶与不满的议论。西邨更加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转念一想,难怪刚才爹是闷着头回来的,当时看那神色就觉着不对头,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正想马上回家去问个明白,可黄长工的话让他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必要。
黄长工说:“其它的问题吾不知道,但吾知道他不肯处理宋树根,自作主张想要私了,他犯了包庇罪。”
西邨在心里马上责备起爹来:吾劝你不要心慈手软的,现在好了,被黄矮子抓住小辫子了!
“包庇罪?”一边的余副局长有些激动,也有些气愤。“一个合作社的主任处理本社有问题嫌疑的会计怎么能叫包庇?至多叫越权,乱弹琴!去把徐雪森喊来,我要当面调查!”
西邨听了,总算替爹松了一口气,回答一声说:“吾去叫!”转身就跑回家去。
人群中有社员大声地议论说:“村里人谁不知道宋树根对徐家忘恩负义?徐雪森不处理那是他有肚量,怎么叫包庇呢?说给谁也不会相信!”“是,雪森是一惯的老好人,总是以德报怨。现在倒好,给自己惹麻烦了!”“徐雪森不当社长还有谁能当?”“你个瘪茄子,是你把雪森拱下来的吧?”“太狠毒了!”“你能管得了合作社?回家去量量你肚皮里的肚肠有几尺!”“也不到清水茅坑去照照自己是什么样!”
很显然,村民们不相信徐雪森会被撤职,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西邨回到家告诉爹说,余副局长要他去一趟,要做当众调查,又对爹问长问短。徐雪森不置一词,闷头来到宋树根家门口。余副局长握住他的手寒暄了几句,直接问:“老徐,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宋树根贪污挪用公款的问题是怎么发现的?你为什么不上报?你当时想怎么处理?”
徐雪森犹豫了好一会,简要地介绍说,因宋树根残废后不能坚持正常工作,合作社起用黄长工副社长的儿子黄德中当临时会计。他让黄德中顺便查一下账,结果发现宋树根在合作社账上贪污了六百多元,在窑厂账上挪用了一千多元。他之所以不报案而想在合作社内部处理,主要是出于三点考虑:一是宋树根已经残废,公安机关和法院很难处理,牢监不会收一个没有双脚的残废人,收了也很难办;二是宋树根贪污挪用公款的数额不是太大,绝对算不上死罪,而且现在已被停职,已无继续作案的条件;三是即使把宋树根法办了,他所贪污挪用的公款一时也无法追缴,他的家还成了合作社的负担。所以,他与副社长黄长工商量在内部处理宋树根,让他给合作社的砖瓦窑厂无偿劳动,以赔偿合作社的损失。
徐雪森说完,脸色凝重,习惯性地抽出竹竿旱烟筒抽烟。
余副局长静静地听徐雪森把话讲完。他不能不佩服徐雪森待人处事的原则是正确的,不能不钦佩徐雪森高贵的人品与人格。如果不是他亲自带队前来,又当面做了调查,差点冤枉了一个好干部。他激动地握住徐雪森的手,抖了抖,说:“老徐,我很欣赏你的群众观念,相信你是出于公心来考虑问题的,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公安局向你宣布,你没有犯包庇罪。乡里以及个别人的说法是错误的。只是在处理的方式上,你武断了一点,太感情用事了,我们叫越权。如果你向公安机关上报了,我们也会依照法律办事的。即使法院进行审判,你们合作社也可以申请减轻处罚或者保释。这样做,别人就无法指责你。老徐,从刚才群众的议论中我听出来了,你是受群众爱戴和拥护的好干部。但是,说句个人之间的真心话,你得学会保护自己啊!”
徐雪森苦笑着摇摇头。“老余,谢谢你!谢谢你的理解!但是,难呐!吾只有一个脑子。为了合作社,吾个人受点委屈受点气也算不了多大的事,社员体谅就满足了。现在既然你们来了,就把宋树根带去县里问一问吧,只是要请各位照顾着他一些。你们也看到了,他已经瘫了,无法走路,麻烦你们抬一抬。嗨,吾现在已被撤职了,没资格说话了。黄社长,你看呢?”
黄长工眨巴眼无言以对。
西邨听了余副局长和爹说的话,再看看爹平静的神态,忽然觉着爹是那么高尚那么伟大,再一次发从内心的崇敬起爹来。“小六你过来搭把手,把你爹抬出门!”西邨一步跨进门去,抱住宋树根。“宋树根,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宋树根眼里滚下大滴的泪珠。
两名公安人员从西邨手里接住宋树根,抬着走向停在村口的汽车。西邨与围观的群众欢送似的跟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