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围起来不向一般游客开放的区域,以前应该是这座大户人家宅院的后花园以及后进住宅的一部分。鹅卵石铺地蜿蜒向幽深处伸展进去,但见曲径幽深,花台转辅,月洞门掩映,花窗漏室,画楼穿堂。树木蓊郁苍翠,楼阁飞丹流翠,翘檐耸立于树丛中。一路行去,路廊接着岛桥,曲栏横槛,遥临深入塘池之中。
池旁迭石峭壁临水,如涯澨石矶之险绝。池内游鱼怡然从游,看那荷池里翠盖红幢,并蒂莲临风摇曳。庄老师说,这是从古天竺引进的,这异国香卉生长在这个池水里,已经流传了千百年,直到现在每年夏天依然粲然盛开着。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楼台各自独立,其间以两层立体复道回廊衔接,真是复道行空,未云何龙,真算是“如同渤澥,徙蓬阙于人间。若自瑶池,落蕊宫于地上”了。当走进一间名叫“玉山草堂”的内部时,隐然还见残存着的雕刻精巧的檀木老式家具,珠玉帘子,玉雕的大桌。
在园后头接着山脚根地脉的一个地块上,有一座庑殿顶式建筑,是个老祠堂,堂下还附带着个戏台子。走到里边看,只见堂上高挂着一块匾木,上书“繇叙堂”。正中还摆有香案,香炉中插着一簇簇未燃尽的香烛木根,看来这里现在还时常有人来上香。
打量着这祠堂,感叹它建构之宏丽精致,只见画栋雕梁,钩楯参差,藻井里彩画斑斓。殿堂屋顶上有青底黄字的一块“进士”牌匾,再上边还有起首八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诏书,诏书上盖有一方朱红的钦旨大印。殿堂下有檐廊,廊柱上有联句:“春祀秋尝,遵万古圣贤礼乐;左昭右穆,序一家世代源流。”“系出楚庄,千载磬香永荐;派居句吴,一堂孝友同登。”看来这一家族曾经也是一个富贵显赫、簪缨风流的氏族了。
祠堂,是“家族的圣殿”,是族人集中于兹祭祖、商议重大事项的地方,也是同族中人血缘支脉扩散繁殖的根系中心,通过联姻姻亲等方式,将一个家族的关系网络向四面八方撒去,触角伸向社会存在的各个空间,犹如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翻开旁边台架上的族谱簿籍看,原来这是一个庄姓家族,哎,这不跟庄老师是一个姓吗?
庄老师淡淡地回应说:“是啊,我们家两辈之前的人还生活在这里呢。”
我说:“哦?那就是说,你家的祖辈们曾经生活在这里,这一座大宅院是你祖上的遗产咯?”
庄老师笑笑,说:“算是吧。不过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捐给国家了,是全国人民的共同财产了。除了这一座祠堂偶尔有庄姓族人来上香外,跟我们庄家人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也都是前人遗物,虽说当初是我们庄家人出资主持兴建,但那也是由广大劳动人民中的工匠艺手付出辛勤和智慧建起来的。现在,它是我们当代活着的人共有、了解、学习的建筑学财富。”
我啧啧称奇,又看见堂上挂着张已经发黄模糊的“四世同堂”黑白照片,照片中人男的穿马褂,戴瓜皮帽,女人穿着旗袍,背景上是一个堂皇的厅堂,雕梁绣柱,串珠门帘。
庄老师略略作了个介绍说,如今从这里走出去的庄氏家族绵延广大,人丁十分兴旺,居住区域遍布大陆、台湾、香港、美国等地,在各行各业都做出了突出贡献,卓有成就。现在每年的清明节,很多庄氏族人会聚会到这里,焚香祭祖。
庄老师又说,其实这个地方,这大宅院和园林山池,在很久以前也并不属于我们庄姓人,据老一辈人讲,这地方历史上几经易手,几经兴建废垲,又几经重修。梅、唐、谢、费、沈、顾、庄,有好几个姓氏的人家都曾经接手经营居住过这里。
我说:“那至少这些姓氏的人家都是豪门大族,家族兴旺,或是朝中显赫,或是富甲一方,非大富大贵不能接得住手这个地方啊!”
庄老师回头看我,对我这个见解表示惊讶,说:“你倒是也有些历史见地。”
我从台架子上另拿了一本十分老旧的书:《吴门表隐》。见书中记载,起初梅氏子弟最先在此地广辟池沼,建成了一座庄园式园林,有誉“园林第宅,卓冠一时”。梅、唐两家为世交,两家比邻而居,仿效曲水流觞典故,将两家的园中池塘打通,建有一双放生池,一端通梅园的“双荷花池”,一端通章园的“千尺潭”。当时郡人多于此春游看花,一时鼎盛。
从老祠堂里出来,回头四顾瞻望,不由人不感怀兴叹,经过多少岁月洗礼,宋元明清多个朝代的更迭、清末太平天国纷争、民国军阀混战、日本人的烧杀,多少兵燹纷争,此处还得以留存于今,历史不幸中的万幸啊!
我们往外走时另取一道,却又辗转转到了一处叫做“三生石畔”的景点前。景点上接一个小山丘,下临一潭泉池。几棵苍劲的老松树背景前,只见一块高十余尺的太湖石屹立着,石头较靠近根底部的平整处刻涂着三个大字“三生石”,字体拙朴,饱经岁月风雨磨洗,字迹已有些模糊了。那太湖石石形玲珑剔透,犹如左向昂首,盘曲蓄势欲腾空起飞的虬龙。石色青黑,石身上坑坑洼洼,窍穴遍布。石面纹理纵横,像老年人脸上的皱纹,环绕游走周身。远观近看,真是兼具了瘦、皱、漏、透湖石之姿韵,三山五岳,百洞千谷尽缩在一块石头之上,“一峰而蕴千岩之秀”。
石后连根长着一桩老梅,一丛方竹。积年累月的自然生长,梅与竹,甚至与那湖石都结到了一块,根须交连,枝叶错杈,根枝穿插串结过石孔,石树竹互相帮结生长到了一块。梅、竹、石间互相支持帮扶,映衬成景。竹叶清青,梅枝丹紫,湖石盘固,怎么比对都觉得很有景观。
走近前看那棵老梅,见桩根上疙瘩累累,蒙覆着青苔。老皮皴皴,主干虬曲弯曲数转,状如龙游蟠曲,蛟龙探海,新生的嫩枝或下探悬垂,如俯仰如侧卧;或高走横斜,搔首弄姿依盼。那竹枝竹叶却作了很好的支持陪衬,宠爱着梅枝的娇态。
庄老师说,这梅树今年长势繁茂,殊于常年,到年底一定会开出很艳丽的花来。“看来是今年有远客到来了呀!”说着回头看着我微笑,意味颇饶长,“不过现在,你先只能看到绿叶与枝条了,花期未到。”
我笑答:“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两个人都哈哈笑着。
笑着时,我眼睛揣摩着湖石上模糊的字体“三生”,忽然想起了我曾给庄老师写过的那封“情书”。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问了出来:“庄老师,你说这人、会有三生吗?”
庄老师却还在笑着,随口答道:“不知道呢,”头也没回,指着湖石,“你看这石上的纹理,纹路游走,从一个孔窍里出来,又进入另一个孔窍里去,据一些有经验的人说这代表人的出世入世,一段纹路一个人生。人生能否相遇,能否走到一块,就看纹路能否相交相连了。”
“是吗?”我便也去细看石上的纹路条线,眼在看,心里却盘旋着问题:“哪条线是你?哪条线是我?我们能相交相连吗?”问题终究没敢问出口,用指节扣击着石壁,叮咚有声,听来还挺清脆。
庄老师便在旁开玩笑说:“你敲它它是不会告诉你的,为什么不拜它呢?”
拜石?还有这个说法?
庄老师说:“有啊,你不知道‘米颠拜石’的典故?”
她就学着样子,面对湖石,拱手躬身,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拜完起来,呵呵自己先笑起来了。
笑完问我:“你怎么还不拜?”
我心中憋着问题,哪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说:“顽石岂会开口说话!”
她却还在笑:“怎么不会?课堂上,你不是说‘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吗?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说:“这你倒记着!”
她说:“怎么能不记,你那么地捉弄我,我能那么容易就忘了?你倒是想咧!”
我没有拜石,却想起了另一个三生典故传说。
唐朝时李源,与洛阳惠林寺僧圆泽为友。一日两人相约游峨眉山,李源想从三峡溯流而上,圆泽想取道斜谷路。李源不听从,说:“我已打算绝缘官场上的事,岂能又从京师长安经过!”
两人便取道三峡,舟行到荆州南浦,见到一个妇人,着锦裆裤,负瓮汲水。
圆泽望着她忽然就哭了,说:“我当初不想走这条路,就是为的这个!”李源惊问原因,圆泽说:“妇人姓王氏,我早该来给她做儿子了。她已经怀孕三年,我不来,所以她一直都没能临盆。今天既然碰上了,在所难逃了……希望三天之后,妇人产后浴儿时,你能来看一看我,咱们以一笑为信吧。十二年后,我们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这天到傍晚时圆泽果然就死了。
三天后,李源到妇人家去看,那新出生的婴儿见李源来,果然笑了。
十二年后,李源到杭州赴约。中秋月下,只听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李源问:“泽公健否?”
那牧童答道:“李公真信士也!”又唱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唱完走了,不知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