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里走,但见临河房舍墙体斑驳,檐瓦萧瑟,时见墙头上长着的一把把枯草。古城古村镇,如似栖息于水上,河渠纵横,桥梁处处,跨越于河水上,一条条河道就是一条条天然的巷弄。时见船工师傅撑着一条小船出没于河道巷弄里,技艺娴熟,小船在逶迤的河道中穿梭自如。毛石搭就的河堤岸边凿着一个个经过雕琢的孔洞,用以拴系舟船缆绳。
看处处井台围栏,前庭里弄,那河上汉白玉桥梁,河堤阶础石级,那河沿老树,墙头爬的藤蔓,那山墙青瓦,河沿檐廊下闲坐的老人们,不知道已经历了多少季节的风霜雨雪浸润洗刷,多少世代人事的家长里短的烟熏火燎,多少朝代岁月风云的更迭与翻动。处身此间,真让人感叹时光之水流飞逝之快疾。春秋战国的吴越基础,南朝的楼台,晚唐的街巷轮廓,宋代的古井,明清的建筑和石板路,记起明朝张岱《陶庵梦忆》里的语辞:“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疎,竹帘纱幔”,想来描绘的便是此地曾经的人事风物。庄老师介绍说,这老城南是我们句吴市的根,承载着上千年的句吴历史。近年这里曾考古挖掘出许多良渚文化遗址,据此再上推,可以推到新石器时代晚期,有五千多年的人文历史了。
下午的阳光照射在河面上,波光荡漾,道道光影反映在河对岸的几面墙壁上。墙面斑驳,墙上的光影跳动着,光圈弧纹一缩一扩一放,映现幻化出千姿百态、万般千种的情境与景物轮廓,仿佛过往被遗忘的人事旧物在回放。我恍惚觉得我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此情此景,这气息,感觉是那么熟悉,熟悉到骨子里头去了!那长廊里聊天的人们言谈笑语中的某个音色片段,听在耳朵里,觉得好像在哪个时间曾经听到过了?相迎而过的老人偶尔一个回头顾望的眼神,感觉好像是认出了我来!里巷里那一角墙基上的一块老旧青石,几回回在记忆的脑海里浮现过了?
我闭目试着努力回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在午夜深睡时的回梦里?不只是!未曾谙知人事之前?前生?某个沧桑久远的年代?不知道。我怎么对这个地方这么似曾相识?我盯着那墙上变幻的影像轮廓,侧头又细想,还是想不起来什么!眼前发生的事,好像之前就曾经发生过,现在仿佛只是在重复再来过一遍而已。
见我侧着头,庄老师便问我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哦,没想什么。感觉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就是记不起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也有些东西怪怪的。
从这一片旧宅区里转出来,我们登上了一座石拱桥。桥另一头接着的是一条笔直的湖堤,湖堤横艮于烟涛水光里,把里湖外湖隔了开来,堤外侧是烟波浩渺的太湖水,横无际涯;堤里侧水清波静,像铺下了一匹华贵的绸缎。堤上拂拂两排杨柳,站在堤上望,湖里菱角莲荷,水生植物在瑟瑟秋风里兀自生意盎然,时见水鸟滑翔过水面,一个折翅翻身,又栖息到某一处岸边临水树枝上了。但见山环水回,湖套湖,塘连塘,洲渚岛屿萦回点缀其间。远望峰岭嵯峨,高岑岧峣,山谷深秀,佳木葱茏。山埠顶、坡脊上寺塔亭阁隐约屹立,时见半角飞檐突出树木枝丛中,秋来枫树叶点红了一处处山坡。天光水色,岳立波平,望之真是好一块风水宝地,天地间少有的天然胜境。让我油然想起了宋代柳耆卿一首词中描绘的:东南形胜,烟柳画桥,重湖叠巘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人们说“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而此地却兼具了三者之美,湖光山色,胜境天成,市肆开埠繁滋久远,园亭宅舍之建设更是集结了历代巧匠名手的独运匠心,宛如一个衔接在繁华市井旁边的尘世桃源,开而聚蓄南来北往商贾之富利,合而潜隐光华于湖山僻静角落里,一般凡俗外人不得而知。
庄老师指着远处那座最高的独立峭拔的山峰说,那叫砚山。这名字起得还真恰切。此处山高处如砚岗,其中环抱的湖塘便似是墨池,景色秀润,人文渊薮,江南地区多个剧种的便源流于此,比如昆曲。此地当年曾是声伎之盛甲天下,从前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江南各地的戏班子都要来砚山搭台会演,切磋演艺,同时也是对一代又一代昆曲创始人的缅怀。那山顶上的寺庙就是海岳寺,山上还有宝华庵,元华亭,道隐园,洗心泉,沁梅亭等好多处景点和人文古迹,山坡那边还有个占地3500余亩的梅园。庄老师说,今天去不了了,改天我们有时间再去。改天?我心里说,转回身我可就要走了。
湖堤走完,我们走上对面的一个小山埠。湖边铺了石子路,树木掩映。现在这儿已是一个公园,庄老师介绍说,以前这儿,这一片公园,连同前面的建筑群,这一整个山坞里,以前曾经是一个大家族的住宅及其附属园林建筑。看那残缺遗留的段段墙垣和基础,可以想见当日这一家族建筑群的规模有多恢宏,气势有多雄壮。斋、堂、楼、阁、亭、馆、轩、卷、廊,一处处皆是精心之巧构,每一处都留有前代名人的题留。筑山穿池,竹木丛萃,风亭水榭,长桥卧波,楼阁倒映,树木白云照影,水上水下,虚实相映,波光水影,美仑美奂,真是极尽天际人间妙思之胜概。
转过一个花台,几棵茂盛的老树下面,廊亭前正有一群人操着乐器演唱。只见中间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两个茶碗。一老头胸前横斜搂提一把三弦,另一边搭档的是个老太,怀中正抱持着个琵琶,前面坐着的听众也大多是一群苍苍白发的老头子老太太。原来刚才初进来时在外面听到的评弹歌声正是他们在这里演唱。
我和庄老师才一靠上前,便有几个人叫着“庄老师”,站起来招呼她。当中一个人跟她握手时随口问一句:“庄老师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她便回身指着我:“喏——”说道:“学生不听话,带出来开导开导!”一众老头老太都呵呵哈哈看着我笑,几个人还上来帮忙作教育开导,无非是“小伙子要好好听讲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庄老师不错的!”她怎么能这样子糟踏人啊!我这天又正好是穿着一身运动衣校服,我那个恨呀,当时就想要回身自行走人。她回过头瞟来一眼,眉目一挑,嘴角咬起来,那意思:“你敢!”
我哼哼,斜瞟两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她轻蔑一笑:“那又怎样?”
台上一曲唱完了,那些人便一齐拱着她,非要她来一段不行。她便屏气敛容,上台就坐,抱起了琵琶。正襟危坐,端整音容。纤纤玉指轻柔地拨扫过弦丝,一串跳珠流泉般的叮当响发了出来。只见檀口启动,呖呖莺声,乍然唱响了空谷春声。那一会儿,我浑身感官都被吸引住了,整个人儿像被提起来了一般,真所谓摄人心魄啊!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
音声婉转,将平康巷中人的幽怨情思娓娓道来。纡徐委婉,细腻绵糯,转音若丝,流丽悠远。“落花无主随风舞”,那吴音听来有特别的韵味,“随风舞”听似“随风浮”;“舞”字上的回声押韵,如飘风之回雪,余响回环绕梁。
一曲唱完,众人的胃口都被提得高高的了,非得再来一段才能过瘾了。外面刚才还稀稀落落的听众席这时围上来了一圈公园游人,有男有女,不分老幼。
她便又演唱了一段《宫怨》。
真是令人荡气回肠!听那音质,厉如砥,圆如珠,细如丝,质如纨。拖音,换调,高走,收音,起起落落,抑扬顿挫,都那么随情意的张驰波动拿捏得得心应手,恰到好处。眉毛的轩动,眼波的流转,面部的张弛,与口唇中的声声息息,真是宜嗔宜喜,堪爱堪恨,似怨似泣,如慕如诉,每一种情感及其随变都能具之以完美恰切的形体,令人闻之牵耳动肠地表达出来。比钧天广乐,比天籁之声都更觉好听,就只因为那是一个多怀善感的人体,能摹善拟,才能搬演出这么千姿百态、动人心肠的音声组合吧。
围观的众人早陶醉似呆木头人一般了。一曲演唱完,就还想着再听一曲。庄老师摆摆手,向听众微屈一躬,平淡从容地走下台来。
从廊亭里的人群中走出来,庄老师招手叫我跟过去,“我再带你看一个好看的地方去!”带我向园林的深处走去。这时却又回头问我:“我刚才唱得怎么样?”
我故作表情淡淡的,顾左右而言:“还行吧。”
“还行吧?”她显然不能满意,手掠耳边发丝,“你这也太吝啬赞美形容词了吧?”
哼,难道你还想再从我这儿要一长篇热情洋溢的赞颂词章不成?刚才在一群老头老太埋汰我,我这心里还余恨未消呢。
来到一处,有围墙围着,门顶上墙头上,已爬满了薛荔等藤蔓植物,藤蔓枝叶覆盖下只露着下边的一半篆文字体:“芳生园”。铁门锁着,看来这处园林平常并不对外开放。离大门不远一间小平房里走出来了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看来是公园的管理人员。他跟庄老师却是认识的,言语不多的人,照面时只说一句:“庄老师来了?”拿着钥匙去开铁门。门开了,庄老师对他点点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