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兰回报王允,王允极为满意。接着便称病不出,意在回避,不见吕布耳。
这日,李儒不放心,入见董卓,缉礼完毕,道:“太师,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
“吕布,与孤有父子之分,深有不便。孤不究其罪,也就罢了。”董卓缓缓道,“汝既与他交厚,可再劝慰与他。”说罢,看着李儒的眼光含有深深的怀疑。
“太师何故变意啊?”见董卓变卦,李儒惊惑大不解道。
“何故?”董卓斜眼看着李儒,冷冷道,“汝之妻肯给与吕布么!?”李儒之妻正是董卓长女。
“……”一句话让李儒又惊又懵,怔在原地,不能动弹。
不再顾及李儒,董卓启身就要乘车驾往郿坞去。
见董卓欲离去,李儒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拦住,拜倒苦谏道:“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呀!”
“何妇人能惑我心!”董卓怒道,“貂蝉之事,到此为止。再勿多言,言则必斩!”说着,示意左右武士将李儒拉起、逐开。
自带貂蝉往郿坞去了。
李儒在后顿足捶胸,仰天痛叹道:“霸业一夕而毁!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对董卓完全失望,从此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见李儒完全失宠并淡出,田景心中极为得意。董卓走后不久,又下手谕尽夺李儒之权,交与田景。田景为长安令,留守西京,凭借董卓宠信,任意而为,开始施行革换币制——废除五铢钱,改铸小钱——小钱质地粗糙,没有纹刻,外廓不圆,又不耐用,极易磨损,于是大肆贬值,造成货贱物贵,一斛谷价猛增至数十万钱;钱不堪够,田景下令将城中的铜人、飞廉、钟吕等能找到的大型铜器,全部打碎用来铸钱,仍不够用,最后索性废除了货币。造成空前的混乱和灾难,无论官民都怨声载道,极为不满。田景严令镇压,以检举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者为名,冤杀了数千人,财物没入,一时造成爱憎互起,互相诬告成风,百姓嗷嗷,道路以目。
人祸之后,接连又是阴雨六十余日,不利农桑,诸事停滞。
太史台上,有几个身影,披着长长的兜头雨披,立在雨雾中,恍如幽灵,不时跪倒求霁,正是王允、士孙瑞、黄琬、郑泰,与荀攸。
王允领衔祈求行礼,身后荀攸上前,一边行祈礼,一边道:“如今董贼所为,人怨天怒,正当除之。”
王允不睬,头偏向一边身旁的士孙瑞。士孙瑞道:“太阳不照,霖雨积时,雾气交侵,诸事多因此俄延,应及早图之,以免夜长梦多。”
“吕布”。此时王允的心中,只有这个名字。
休日,细雨纷飞。王允清晨独自跨骑出门,正欲往郊外太史台与诸同谋商议,忽然瞥见,细雨中,一将孤身一人,跨于马上,孑立在郊野土冈之上,浑身淋湿,浑然不觉,只顾往西,呆呆遥望。
束发冠、赤兔马,正是吕布。
王允见状立即纵起马,改道,赶土冈上来。
“将军别来无恙。”王允在背后关切道,“何故在此遥望出神啊?”
吕布方才觉出背后有人,回首见是王允,回过身继续望着西边郿坞的方向,怆然道:
“正为公女耳。”
“哦?”王允佯作惊讶道,“难道许多时日,仍尚未与将军完婚乎?”
“老贼自纳宠幸久矣!”吕布惭恨道。
王允大惊道:“老夫不信果有此事!”
吕布低头无语。
“将军切勿丧气,且到寒舍叙谈。”
吕布默然。两人打马,并辔缓行,徐徐往王允宅邸而来。
到了王允府宅,两人直入密室。王允置酒,请吕布谈,吕布将情形一一说出——虽然王允早已从玲兰那里取得情况。
王允作极为惊讶状,愤慨道:“不想太师竟真做此禽兽之行也!”
吕布怒气转添,将面前酒一饮而尽,手中恨恨攥着酒爵,青铜制的酒爵竟然因此受力变形。
王允观察到,知道吕布已难以忍受,就要爆发,以言挑之道:“太师淫老夫之女,夺将军之爱,此事诚为天下耻笑——唉,不是耻笑太师,是耻笑你我呀!”
吕布闻听无言,但见日角上道道青筋迸起,几乎炸裂。
王允举起酒爵,遥敬吕布,然后自饮,慨叹道:“想老夫老朽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叹将军,英雄半世,竟也与老夫同戴此奇耻大辱也!”
又摇头,苦笑道:“徒叹息感慨,又有何用。唉,老朽劝将军还是忍了这口气吧……”
“混账!”吕布终于引爆,双眼血红,目眦尽裂,勃然而起,拍案大叫。酒菜杯盏,洒落一地。
王允见状急劝道:“老夫失语,请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吕布扯嗓咆哮高叫道:“吾誓杀老贼,以雪此耻!”
终于王允听到了想听的话,却故意反说道:“将军切勿冲动——也累及老夫也。”
吕布耿耿道:“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乎!”
王允趁势抓住吕布这话,劝导道:“董卓不仁,朝野怨愤,苍生怀怒,已非一日,只是畏于淫威,无人敢挺力而出。董贼早晚篡逆,又如此欺辱将军,又如此倾轧将军之并州军,将军若真有心,正可为匡扶社稷之千古功臣也!”
吕布双眼放光,看着王允。王允肯定地深深点头。
“吾欲杀老贼,奈有父子之份,恐后人议论也。”吕布头略低,说出最后一层阻碍动手的顾虑。
“哼哼。”王允冷笑道,“将军自姓吕,董卓自姓董,何谓父子?——再者,董贼夺女之时,岂顾父子之别?!掷戟之时,岂有父子之情?!”
“老贼不以将军为子在先,将军何以其再为父而后?”
“吕布几乎自误也!”吕布猛省,抬头道。
“跟随老贼,只会助纣为虐,随同陪葬,遗臭万年。”王允再强调道,“杀了老贼,不但救扶社稷,为再造功臣,流芳千古,于将军前程亦是光明坦途也。”
吕布拱手,表态道:“布意已决,司徒勿虑!”
“但恐事又不成,反招大祸。”
吕布不言语以对,起身抽出随身的佩剑,按并州的规矩,当场刺臂出血为誓。
王允这才全然放心。
“此事天子已有密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请将军怀之。”
吕布慨然领诺而去。
吕布离去,王允这才重新启程,赶往太史台。早已过了约定会面的时间,黄琬、郑泰等人正等待得焦急不堪,见王允终于来了,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忙问“大人何故才来?我等还以为出事了。”王允具将实情相告。
黄琬兴奋道:“终于说动吕布!”
“此事大人需禀明天子,并请得密诏。”士孙瑞道,“以助大事,名正言顺。”
“诚应如此。”郑泰也道,“前者,非天子之智,董、吕二人无以当面相争。”
“今吕布已应。”荀攸道,“待禀过天子,再设局安排,董卓一举可除。”
“我明日即刻面见天子。”王允道。
明日,王允入宫面见献帝,将情况详细禀明,并请得诏书。
“诏书朕早已拟就,专候卿等。”献帝道,“卿等皆忠臣肱骨,朕深信赖之,卿等自谋,不必告朕。”
“但恐事发临近,累及陛下。”王允道。
“此事易也。”献帝道,“朕自有主张,不会卷入。”
“陛下英明,臣领旨。”王允接过诏书,拜谢而出。
第二天起,献帝便称疾不上朝。王允心领神会。
紧锣密鼓。几人继续相商进一步的行动。
“最近董贼一直在郿坞不出,如之奈何?”黄琬道。
“可趁主上小疾新愈,按例群臣必会群集于未央殿朝贺,正可遣一佳形能言者,前往郿坞来赚董卓,暗示天子将禅位于他。”荀攸道,“我却伏甲兵于朝门内,待其引入即行诛之。”
“能言者……李肃如何?”郑泰马上想到李肃,道,“此人口舌能辨,又和吕布同乡,向日同在丁原麾下——听闻吕布当日杀原投董,亦是此人谋劝。”
“不可。”王允却道,“李肃人诡,且系并州军出身,本非董卓腹心,听闻近日更因不得提升,与董结怨;凉州军上下亦厌恶此人也——李肃去,则董卓必疑。”
“此人怨怒董卓,只可以为吕布动手时之帮手。另需无利害之人,董卓方不会怀疑……”士孙瑞沉思了一下,想起道,“我属下尚书中有一人,名秦谊,字宜禄,其人形象出众,又性温婉有辩慧,正可为使者。”
“好。”王允同意道,“就以此人为使。”一面又派侄子王淩请吕布前来共议。
吕布锵锵到来,听了王允的安排,慨然道:“伏杀之事,只包在吾身上,吾誓必手刃老贼!”
“董贼粗猛力大,仍需小心,可带李肃及心腹卫士共击杀之。”王允道,“不知李肃可信否?”
“昔日说吾杀丁建阳,即此人也。”吕布道,“今敢有二心,吾先斩之!”
“叔父大人,请让吾再去。”王淩自告奋勇道。王允点头,王淩又去请李肃。
李肃到来,见王允等几个大臣俱在,神色严毅,知道必有大事,又见吕布虎视眈眈着自己,心下已猜到了四五分。
吕布一见李肃,开门见山道:“昔日兄劝说布杀丁原而投董卓;今董卓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满盈,神人共戮,朝野有志之士因而奋起。司徒大人召布一齐动手,力扶汉室,共作忠臣——今布缺一帮手,未审尊意若何?”说着死死盯视着李肃。
李肃全然明白,当即表态道:“吾亦欲除老贼久矣,恨力孤无同心者耳!”说着看向王允,王允尚在沉吟。李肃见桌案旁放着一壶弓箭,上前取出一支,折箭为誓道:“李肃如有二心,如同此箭!”王允这才放心,抚慰道:“汝若尽力,岂愁显官?”
最终将行动定下。散会,各自下去准备。
王允一人独自面见献帝,报明情况。
“朕小疾忽愈,可则日大会群臣。”献帝道。
“就依陛下。”
且说董卓正在郿坞,为貂蝉所迷,每日只思欢乐;貂蝉一味讨好、奉迎,让董卓终日只在云里雾里。
这日,正逗弄着貂蝉,“爱姬,孤昨夜梦一龙罩身……”“太师定有大吉兆也!”貂蝉立即迎合道。正说间,突然从人入报:天子派使有诏而来。董卓忙叫唤入。貂蝉回避在屏风后。她知道定是和计谋有关,一边仔细聆听。
董卓见来使面白端秀,仪表出众,态度温和,却很面生。董卓虽印象良好,却同时生疑。
“太师。”那人恭敬雅致行礼道,“小人乃尚书仆射士孙大人其下尚书秦谊,特奉旨前来宣太师。”口齿伶俐,声音琅琅入耳。
见是王允副手下面的人,董卓之心方放下,问道:“朝中何事?”——仍未审情况若何。
“陛下浸疾新愈,明日在未央殿大会群臣,请太师务必来到。”原来按照汉家传统礼仪,天子病愈重临,群臣文武百官全部都要在前殿集合,一起向皇帝恭贺。
原来只为此事,那诏书又是为何?董卓心道。看出董卓的疑虑,秦谊接着道:“届时,还将有重大事情宣布。”
“是何大事?”董卓忙问。
“陛下欲效尧舜事。”秦谊道。
“当真??”董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花的功夫奏效了。
秦谊温婉地微笑着,上前向董卓出示献帝的诏书。见诏书上写道:
朕本孤苦,生而母丧,先皇又弃,践祚皇兄,本非朕意。朕虽无才德,亦读书史,素知天命有常,本有德才者居之,岂只一姓;更慕古之圣君先贤,禅位有德才者,以顺天意人心,况朕天命本出自太师之手。朕近日染疾思之,更觉如此。今太师功德才干,朝野咸服,愿太师安然受之,则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董卓大喜过望,又忙问道:“王允有何说?”秦谊道:“王司徒已差人筑起受禅台;士孙大人已拟好正式禅位诏书;一切安排就绪——只等太师大驾亲临。”
“司徒真是周到。”董卓喜道,“孤必令王允执掌天下政事。”“哦,对了。”董卓对面前的秦谊道,“汝来报信传佳音,功不可没,他日可为执金吾也。”
“多谢主上。”秦谊恭顺行臣礼,拜谢道。
董卓令手下准备,明日与秦谊一起去长安朝会。
秦宜禄再拜退下。
董卓唤出貂蝉,兴奋道:“汝明日起便为贵妃也!”
貂蝉故做欣喜万分状,连连拜谢道:“臣妾谢主隆恩。”
“哈哈哈哈。”董卓愈加得意,搀起貂蝉,搂在怀里,就要亲热。见大事基本已定,貂蝉不想再和董卓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身体关系,她轻轻却是坚决地推开,却道:“太师,不,主上,如此大事,主上更宜节欲,沐浴更香,恭敬谨待。”哄得董卓连称“在理。”这才收起欲望,乐不颠而去。
望着董卓离去的背影,貂蝉厌弃而又得意。
她翻开手,开始亲手缝制一件已精心缝制了一大半的贵妃服……
董卓沐浴更香完毕,来到老母房间。
“儿明日将受汉帝禅位。”董卓请安,奏明道。
“什么!”董卓之母,年已近九十,思维却很清醒。“仲颖我儿啊。”老母闻听,道,“汝自小逞强,凡事必欲出头。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已极,又复何求?不如在此保守终老为上。”
“母上差矣。”董卓道,“儿虽为太师,尽掌天下之权,然不过一世,为子孙万代想,非为帝不可以保也——况今汉帝情愿禅位于儿,何拒之也。儿为帝,则母亲为万代国母也。”
“为母近日心惊肉颤,总觉不安。”董母道,“儿为人太刚,正不知有多少人算计儿,儿不想万一如是阴谋,奈何?”
母亲的提醒让董卓不得不加小心,然而即使有风险,权力、绝对权力的诱惑,实在大到令人难以拒绝,甘愿冒险。他道:“母上所言甚是,儿明日安排步骑重兵沿路护卫,更有吕布贴身护卫,儿再衷甲,无人可近耳,请母上放心。”
董母深知这个次子的脾气,又见他会重加防备,无奈只得随他。
“母上但在坞中安坐,待儿大事完成回来,必接母上入宫也。”
董卓又行礼,退出。
董卓出来,安排从护准备。如此大事,护从中有当初经李儒推荐而加入者,将消息秘密通知李儒。
李儒闻听大惊,他料定这必是阴谋圈套无疑,受禅台很可能就是断头台。然而他深知这个关头,董卓之心已被完全迷醉,是不可能听从任何劝告的,更何况是自己这个已被厌弃之人。
怎么办,怎么办,急得他团团直转。忽然,他想起只有借籍“天意”了。他急忙令人找来几十名幼童,教他们学唱两段歌谣。想当年,李儒在乡间书塾时,便是用自己创作的歌谣,而非正统的教材教习儿童,因此为家长所厌恶抵制,并最终诬告偷盗,几乎致死,恰逢遇上董卓发现、相救,并获赏识,委以重用,更将长女相嫁,李儒死心塌地追随董卓,董卓对其也是言听计从……虽然随着董卓的膨胀,如今两人关系早已不复复现,但李儒仍决定以死尽忠,以报相救及知遇之恩。
李儒教幼童们的两段歌谣如下。
第一段:《千里草》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这是一首拆字歌。“千里草”合为“董”字,“十日卜”合为“卓”字;加上“何青青”、“不得生”,是说董卓虽然现在势力茂盛,但旋即便会不得生还。
警告董卓极其危险,赴则必死。
第二段:《董逃之歌》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更为直白,劝董卓什么都不要顾,赶紧只是逃最为要紧。
李儒安排小童们在董卓必经的沿路上群起合唱。
翌日清晨,董卓朝服将赴长安,弟弟董旻、侄子董璜,老母及族人都来相送。董卓一一作别嘱托。孙子董玉也全装惯带,身着玉甲,骑出小马,嚷着要陪护董卓前往。
“汝只在家中以待祖父。”董卓心疼阻止道,“待祖父荣登大宝,汝即是皇嗣也。”
作别亲族,董卓正要登车,突然不知何故,马匹向东惊起,双蹄离地,直将董卓掀下,堕入泥中,在场众人无不惊怪。董卓只得返身入里更衣。“仲颖,恐非吉兆,还是不要去了。”母亲见状劝阻道。董卓不听,他看着晨曦的阳光闪耀,而他自己,就要成为新的一轮太阳。
换好衣服,秦宜禄亲自搀扶着董卓,重新登车启行。大队人员扈从,沿路陈兵夹道,自垒及宫,左步右骑,屯卫周匝。秦宜禄身着朝服,就骑马就侍候董卓身旁,行进其中。
旗幡掩映,车驾驱驱。正行进着,突然狂风骤起,混雾蔽天,甚为不祥。董卓心怪之,问身旁的秦宜禄道:“此何预兆也?”
“自古帝王登龙,必有云光风雾,以壮天威。”秦宜禄解道。
“原来如此。”董卓转忧为喜,“哈哈哈,好啊!”秦宜禄一直为尚书,深谙典章礼仪,因此董卓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继续行进,忽然风中遥遥传来歌声,虽是童声,却声音切切悲戚。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童谣寓寄天命。尽管董卓未悟出其中的意思,这个说法他还是深信的,又问秦宜禄道:“此歌何意啊?”
秦宜禄听出了歌中的意思,心惊道:“不知何人作此歌提点董卓。”听到董卓问话,忙随机应变,释道:“‘千里草’乃‘董’字也,‘十日’乃指汉家向日统治绵长之意——此谣但说董氏践祚绵连常青,刘氏之统不复再来之意。”
董卓闻听又是大喜。
行进,行进。又有歌声再传来,这回变成: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这次歌词更为直白。“董逃”两字贯穿始终。董卓听明,惊惑叫道:“‘董逃’?此歌劝孤速逃也?”
秦宜禄心急,却平静地信口、言之凿凿道:“此歌出自古辞《董逃行》,本汉武求仙欲求长生不老而作;董逃者,乃古仙人名也——此歌乃上天令神仙庇护主上长久之意也。”
“嗯。”董卓这才将惊忧疑虑扫除,深深点头,极为满意,“汝所见甚明,博学有识,待孤为帝,必以汝进为大鸿胪也。”秦宜禄在马上躬身谢恩。
行到长安城外,百官代表出城迎接。黄琬、士孙瑞、郑泰、荀攸俱拜倒在道两旁,口称臣,执臣子礼。董卓自是十分得意,“尔等快起,以后更为栋梁之臣也。”
咦,唯独却不见了王允,董卓忙问士孙瑞道:“为何不见司徒啊?”
“司徒大人已筑好受禅台,专等主上而来。”士孙瑞恭敬回道。
正说话间,一骑飞来,众人视之,正是吕布。
吕布春风满面,来到董卓面前,施臣子礼,恭祝道:“孩儿恭贺父皇!”
“哈哈哈哈。”董卓极为高兴、满意,道,“吾儿快起,为父向日怪责,汝勿记挂在心。待为父登九五,汝当总督天下兵马也。”
吕布又是拜谢。
“请父皇入城!”说着,吕布像平日那样,在前导引。
一行来到北掖门下,正待要入,突然风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匹丧葬所用之白布,足有丈许,如白练一般在横前划过,惊到董卓车驾之马,这回马匹驻足原地,像生根一样,不管怎样责打驱赶,连辔头都扯断了,咆哮嘶喊,就是不肯前行。
秦宜禄见董卓有强烈觉察不祥之意,怕耽搁有变,连忙用眼神示意吕布。好在已到门下,吕布就请董卓下马,“父皇不必怪疑,此乃弃旧换新,真龙升天之兆。”
董卓这才下马,扶了扶朝服下的衷甲,与吕布一起入得城内。
通往未央殿的宽阔大道上,文武百官俱玄冠绛衣,分列两旁相迎,极为正式、隆重。董卓大悦,与众官寒暄、执手。不留神,回身不见了吕布。
正待要呼,突然,宫门也重重紧紧闭上。
董卓尚在惊讶,猛然见李肃全装惯带,带着陈卫、李黑等卫士十余人,操持长戟,朝自己充满杀意而来。
“李肃小儿,孤待汝不薄。”董卓又惊又怒道,“汝敢谋反不成?!”
“董贼!在汝之下就只为一骑都尉!——汝又是怎样欺凌我并州军的?!”李肃应道,“今日特诛国贼!受死吧!”
带人逼上前。董卓急拔剑,不料剑只剩下剑靶。就往受禅台上走。李肃挥动长戟挟叉董卓,陈卫、李黑等人也拉开架势,散开,将董卓围定,如捕捉、对付巨兽一般。董卓施小铠于衣中,衷甲不入,一面又徒手与卫士搏斗,手夺长戟。李肃见胸背有防护刺不入,急连着猛刺董卓臂膀,董卓受伤,一面忍痛以手护臂,一面环顾左右大呼道:
“吕布何在?”
“吕布在此!”吕布应声飞出,手操方天画戟,高呼道:
“有诏讨贼!”
到了这个当,董卓彻底明白醒悟。大骂吕布,“庸狗,敢如是邪!”
吕布不言语,上前,挥起方天,一戟直透董卓颈下,血喷如注。
董卓以手按压住戟耳,侧身余光所及,不太远处,台阶陛上,依稀可感觉到王允正冷冷注视着自己,没有丝毫往日的谦恭柔顺。
董卓不顾致命巨创,转过颈,又最后抬眼望了一眼受禅台的巅峰,逆光刺眼。距离权力之巅只差一步,他翻身跌落万丈深渊,丢了身家性命,再也没有了可能。
他本能、不甘地伸出手向那巅峰抓去,只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和空无一物的空气……
抽戟,董卓翻身滚落受禅台下。
他用最后一口气,翻过身,按照故乡的习俗,让自己面朝天挺躺,使身体前面腹下的某个部位保持在死时朝向上。
一代枭雄终于咽气。
见董卓毙命,李肃赶过,割头在手,又狠狠踢了尸身一脚。
见董卓确死,吕布右手把戟,左手就于怀中取出献帝诏书,高声宣读道:
“诏讨贼臣董卓,其余不问!”
宫陛内外,文武官员、将吏士卒,闻听无不雷动,高呼万岁。
欢呼中,一声绝望的哀嚎传来,众人侧目,见田景悲呛着冲来,带着两个苍头前赴董卓尸身,吕布见了,不容近前,立将三人刺死。
时为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公元192年5月22日),董卓死时五十三岁。
临洮降生铜人毁,田垄获刀汉掘摧。
崛起边鄙岂粗猛,手握兵钤以极求。
强忍寡义欲无餍,驰突放横肆绝巅。
关东义兵攘袂起,连州跨郡鼎可移。
生灵滚滚郿坞盛,性刚遂非终难济。
四方旌旗尚始炽,悬首燃脐骨肉烬。
又:
霸业成时为帝王,不成焉能富家郎?
从来天意无情私,郿坞方成已灭亡。
苏轼诗曰: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
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董贼已伏诛,帮凶李儒尚在。”王允在台顶高声发话道,“谁与吾擒来?”
李肃应声而出,“愿往!”立带甲兵杀入李儒家中,在床榻上将李儒绑来。李儒见了董卓的尸首,默然呆滞——早已料到了结局。
见李儒如此,王允极为轻蔑不屑,令将其下狱,听候发落。
文武百官齐声道:“董贼已死,就请司徒主持大政!”
王允毫不推辞,俨俨然站在高台中央,挥手频频向众人致意。
荀攸看到,眉头深深皱起。
士孙瑞在王允身边,对其言道:“董卓虽除,其巢尚存,皇甫嵩威严方正,一向为凉州军上下所畏服,又忠心朝廷、处事公心,可令其前往抄剿。”
“我自知也。”王允瞥了一眼士孙瑞,向臣列中高声命道,“董贼虽除,其巢尚存——皇甫嵩、吕布听令,命你二人各带五千军前往郿坞抄剿!”
皇甫嵩出列,叉手默然接令。
“固愿往也!”吕布早已迫不及待,飞身跃上赤兔,带军急疾往郿坞而去。见吕布并未招呼自己,李肃忙叫道:“奉先将军,且等吾来。”连忙也跟着追去。
皇甫嵩带兵随后而来。到了郿坞,见吕布正欲攻打坞堡,皇甫嵩观察了周遭片刻,见城高壁厚,知道极难攻打,制止了吕布。一面朝城中洪声高喊道:“坞中人听得:吾乃皇甫嵩是也,董卓业已伏诛,尔等若识时务,速开城门,放下兵器,停止抵抗,朝廷或可免除一死。”
皇甫嵩所带的兵卒也一起高声喊道:“速开城门,放下兵器,停止抵抗……”
吕布摇头苦笑,看着李肃。
城中人听得分明。
“什么!”董母闻听哭倒在地,“仲颖啊!……”董卓终遭不测。身旁的三子董旻、孙董璜连忙扶起,又悲又急,“……母上/祖母,如何是好?”
“我一老媪,死不足惜……”董母恢复了冷静,略想一下,吩咐道,“我到前门拖住,叔颖,你和璜儿,带白儿、玉儿……一族从后门走。”
“母上……”
“祖母……”
“曾祖母,我哪里也不去,就和你在一起……”
“都听我的!”董母急了,命令道,“快,没时间了……诶,玉儿呢?我的玉儿呢?怎么没看见?”董母突然发现不见了重孙董玉。
董璜道:“想是在后玩耍,正好要从后门走,到那里再寻找。”
皇甫嵩兵卒正在喊话,突然坞正门打开,只见一胖大、满头白发的老妇,年近九十,穿着白衣,光着脚,从门里走出,来到众人眼前。
那身姿和某人何其相像,还有那年龄,不消说,就知道是董卓老母。
董母颤颤巍巍,往前,行礼,乞求道:“乞脱我死!”说着,就要跪下。
眼前这一幕和这一举动,让众人都始料未及,就在众人一愣,尚未做出反应之当,忽然,见董母身后坞门内跑出一骑——一个不超过十岁的男童,身着玉甲,骑着一匹駃騠小马——十分醒目。
“曾祖母,不要求这些人,重孙儿今天和他们拼了!”男童大声道。
“玉儿!”董母闻听,回首惊呼,“你!……好糊涂!……快,快躲回去!……快逃!”
“呀!”董玉不听曾祖母,操起一把剑,咬牙切齿,喊叫着,纵马朝面前的朝廷军直冲过来。
“砰”地一声,一箭飞来,从前胸飞入,从后背透出,将他登时贯穿。董玉瞠目,翻滚下马,倒地而死。
箭射自李肃。向日,董卓曾让李肃像奴婢一样爬在地上给这个无比骄宠的孙儿当马骑戏耍。“并州奴,跑快一点,你们并州不是马快么!”揪着耳朵,“怎么不回话?听好了,你要清楚谁是主人,谁是奴才,不然我杀了你……”“啊哈哈,跑得真快,爽啊……”这些场景仍让他历历在目,为之耿耿。
见重孙儿惨死面前,“哇呀呀。”董母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和你们拼了!”像疯了的母兽一般,张牙舞爪,不顾一切扑向军阵。
“嗖嗖嗖嗖”兵卒连着放箭,董母立时身中无数利箭,血透白衣,双手张着,前扑倒地而死。
这边,董旻、董璜尚不知晓刚发生的情况,正带着宗族老弱慌忙往后门跑。负责护卫郿坞、保护董卓家眷宗族的正是原来何进、何苗的部曲,得知董卓已死,见董氏势孤,不愿再受其役使,更思为主人报仇,纷纷自发暴动,反起水来,他们挥舞刀剑,挽起弓弩,围住董氏一族又斫又射,发泄着仇恨……男女老幼,共计一千五百余人,一个不留,尽灭其族。
接着,他们打出白旗,大开四面城门,引朝廷军进入。
入得坞中,众人俱都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坞内装潢、陈设无比奢华瑰奇,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再打开府库,但见黄金堆积似丘,白银累叠如山,锦绮缎匹如河川水道铺洒满地,交合纵横,巨瓮中储盛的谷面如海,直可没人,至于珠玉、奇玩,及各种器皿、用度杂物,更是多到不可胜数。
李肃张大嘴看了半晌,方才缓过味来,连忙抓起一把金子就往怀中塞,皇甫嵩看到,抓住胳膊制止,李肃摄于皇甫嵩的威严资名,只得不甘作罢。
“这些都是朝廷之物,岂可妄动!”皇甫嵩严正道,命人逐一清点。好一番粗略清点下来,坞中就共计藏有金三万斤、银九万斤、米粮八百万石,锦绮、布匹、奇玩,不可知数。皇甫嵩下令将全部财物抄没,押送往朝廷,听候处置。
皇甫嵩带人四处检视,忽然闻到一处传来女子的群体啼哭之声,连忙循声寻来,发现八百余名美少女,尽在一处,缩成一团,对这如此重大变故,在一片血腥和刀兵的寒锋下,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皇甫嵩上前询问情况,“你等是何人?因何在此?”其中有见过世面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大着胆答道:“大人,我等俱是被董贼强征过来官民士庶的良家女子,在这里暗无天日,承蒙大人搭救,不胜感激。”明了了情况,皇甫嵩下令当场全部释放,各自归家,众女子皆拜谢称德。
吕布则心无他顾,直入后堂画阁,寻找心上真正的珍宝——貂蝉。
后堂那些姬妾们无人顾及,自己又不敢冒然逃出,一看到熟悉的吕布,都争相跪倒、匍匐在身前,拽襟抱脚哀求道“将军,带我走吧!”“请带我走吧!”……“贱人,你也配!滚开!”“你才是贱人,你快滚开!”以致互相扭搡、厮打起来。
根本不在眼中。吕布跨过她们,直找貂蝉。
左寻右找。
终于在一处寻到了貂蝉。
只见火色的布幔正在燃烧,一片火光背景下,貂蝉身着华丽、长长的火红色吉服,既像浴火重生的凤凰,又像正待出阁的新嫁娘。
“你,终于来了……”看到吕布,貂蝉用梦一般的声音呢喃道,浑身无力,倒卧在吕布怀中。
吕布一把将瘫软的貂蝉横抱在双臂,缓缓走出来……
背后熊熊火起,郿坞尽燃。
看起来无比突兀又无比霸道、坚不可摧的堡垒,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喧嚣一时,终为灰烬。
……
董卓之死的消息传出,长安城举城欢腾,如同节日。百姓们歌舞于道,甚至不相识的人对面走在路上,都不禁欣喜地相对而舞。长安城中无论士庶,都在庆贺,人们纷纷涌上街市,甚至连平时深居幽闺的仕女们都走出户门,将家中、身上的珠环玉饰换作酒食;贫穷者也将衣服换作酒食,俱都以相庆贺。
相庆的人们填满街肆,无分男女老幼,到处是欢声笑语。
说来也怪,董卓入长安时狂风大作、混雾蔽天,董卓死后却立时变得微风不起,日月清净。
王允下令将董卓尸身弃市。不知是谁将丧事用白纸灯笼,大书“董贼”两字,插入项腔,充作人首,一体吊在路口大树上。入夜,灯火掌起,董卓一向肥满,守尸吏灵机一动,突发奇想,找来一段粗长灯芯,直插入董卓肚脐中,点起火,立时像一个巨大的蜡烛一样燃烧起来,直烧得脂膏流浸遍地,连草皮都被染红。百姓竞相围观,拍手叫好,一边喝酒,一边唾骂,很多人更随手捡起石块掷砸。
人们露天狂饮,通宵达旦。比近天明,筋疲力尽的欢庆人们,方纷纷就在街上昏昏睡去。
街中一处,有几人一道,正醉卧趴伏在酒桌上呼呼大睡,沉沉进入梦乡。其中一人正睡着,突然不远处一声噼啪的爆响声传来,使他醒来,抬起朦胧惺忪的醉眼,循声伸颈望去,见原来是“人灯董卓”灯花开爆。“哦。”他咕噜了一声,慢慢低下沉重的头,正欲继续再睡,突然冷不防发现,桌上趴着的同伴全都变成了无头的空骷髅架子,他大吃一惊,抬眼再往街面四周望去,见全长安城的人,人人俱都变成了无头骷髅,他大叫一声,猛然醒来,浑身冷汗,原来是个噩梦。
已近午时,人们才陆续醒来、爬起。“真是怪啊。”噩梦者心有余悸,对同伴道,“适来做了个噩梦,梦见全长安的人竟全变成了无头的空骷髅架子!”
“什么!你也梦见的是这样!”同伴们闻听纷纷惊呼道,“和我梦见的一样!”
几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董卓尸首,光明达旦,仍在燃烧。忽然,远处一行人匆匆赶来,“就在这里,快。”只见这些人衣冠楚楚,他们来到董卓的残尸下,边咒骂着,边往上面泼上油,接着再次点燃焚烧起来,直到完全烧成灰,又扬灰于路,方才释怀一样散去。有认得的,认出他们都是袁家的门生故吏。
董卓已死,从此当真可以安睡枕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