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司马直自杀以全家族崔威考折购千万司徒
时光转到中平四年(公元187年)二月——就在正月,刚刚大赦完天下。
“什么?河南郡发生叛乱?”灵帝对河南尹的紧急上奏惊道。
“荥阳等地数千民起,抗拒加田亩税,攻烧郡县,杀死中牟县令……”河南尹将情况奏道。
河南郡乃是京师洛阳所在之郡,这位河南尹正是大将军何进之弟何苗。
何苗本是朱氏之子,后被母带着再嫁何进之父,又生下何皇后。因此何苗是何皇后的同母兄,何进则是何皇后的异母兄,也即是说何苗与何进两人,虽名分上为兄弟,其实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按东汉惯例,身为外戚,何氏兄弟必然要得提拔,何进年长,先为河南尹,后因成功破获太平道“马元义案”而封侯,并在接下来的黄巾起事中成为大将军,镇卫京畿,势力、威望与影响也随之日重。灵帝虽一直对何进的谨慎与功劳比较满意,可内心并不愿看到何进的势力因此一枝独大,乃至对皇权构成(潜在)威胁。
他需要扶植其他力量对此加以分化、制衡——权力的游戏一向如此。
同为外戚,却无血缘,何苗是个相当合适的人选。提拔何苗既可制衡何进,又可让何氏一族外戚内部分化、对立,力量削弱。
就这样,和当年提拔何进一样,仍从河南尹开始,灵帝将这一要职交付何苗。现下治下发生叛乱,河南尹自然责无旁贷——这也是检验何苗之能的时刻。
“臣即刻出击讨平。”何苗奏完,保证道,对权力渴望的他来说,现在正是表现自己的绝好时机。
“卿万勿深负朕意。”灵帝看出何苗的跃跃欲试,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
何苗极为投入,亲自领兵,迅速采取行动,严厉镇压,仅一月便攻讨平了“叛乱”。
灵帝获悉极为欣喜,派张让代表自己在成皋迎接何苗凯旋归来,并当场升何苗为车骑将军,封济阳侯(今山东济阳)——何苗自此显拔,其势仅次于何进。
“恭喜将军、贺喜侯爷了。”宣读完皇帝圣谕,张让拉着何苗的手,亲热地恭维道,“以后老奴全族还要多多依仗大人呢。”
“您可是文武双全,更加亲自立有军功啊,不似某些人。”张让话里有话道,“某些人”指的是谁,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虽是恭维,却也符合实情,何苗自然心中十分得意。
“何大将军,老奴就此辞过,后会有期,保重了。”张让告辞时故意口误道,“哎呀,真是老糊涂不中用了,看我,竟然说错了。”
张让在恭维何苗之外,又不忘提醒何苗何进的存在,意在挑唆两人之间不和,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张让返身洛阳,向灵帝回复使命,“新老‘二何’从此便会较劲。”
“如此,朕则无忧矣。”灵帝道。
民人因反对加税而起事,也触动了灵帝,让他颇感不安。
“张公,有无更安心、更快之法呢?”灵帝问张让道。
张让当然知道皇帝指的是“吸金术”,这正中自己下怀,他正盘算着如何进一步打击士族。正好借灵帝的需求来实现。
于是张让郑重奏道:“陛下,如今天下,各地士族豪家遍布,甚有实力,民人多依附之为佃客,正因小民在缴纳这些人之外,突然国家又加了田税,故此让他们深有加重负担之感——似此,对皇家终是威胁。”
灵帝本身出自外藩,是从地方上成长起来的,因此多少了解些实际的情况。他对张让所说十分认同。
“你有何对策?”灵帝问道,“要行之有效的。”
“老臣以为,可以在西园设立‘万金堂’,专向这些士族卖官鬻爵,把他们盘剥的金钱都吸到皇家、陛下之囊。”张让道,“嘿嘿,待交过了钱,再挑个名声大的,故意折损他一下,以此打击鞭笞,可谓一举两得也。”
“绝妙甚佳!就照此办。”灵帝极为满意。
卖官鬻爵从此成了公开的规制。甚至形成了但凡地方大员,如新任太守,必须在缴纳足规定的钱额数才能正式上任的规例;考虑到每人和各地情况的不同,灵帝特采取“弹性”政策,对一时不能交齐的,允许“赊账”,但待到上任后需加倍“偿还”。至于爵位,更是按等级明码标价,关内侯(爵位制“二十等爵”中的第十九级,次最高级)五百万钱一个,只要出得起,人人可得。
金钱像流水一样,从四面八方被吸入西园“万金堂”。灵帝每天乐得合不拢嘴。
却说司隶河内郡,温县(今河南温县)孝敬里,有一所僻静幽深的大宅,正是河内第一士族大家司马氏的所在。
这夜,大门紧闭,院内,一株参天的老槐树下,司马氏的门长司马防正与弟弟司马直,忧心忡忡地交谈着。
原来司马直刚接到任命为巨鹿郡太守,明日便要动身前往上任。
按照现行的规矩,他需要“缴纳”一笔巨资方能出任。可家族一向以清廉方正的名声著称士林与天下,他本人如此,兄长司马防更是如此——司马防向曾为尚书右丞(尚书令,即政令总览官的辅佐官),在任上推荐了年轻的曹操为洛阳北部尉(见《前传》),后为洛阳令、京兆尹,见朝政日非,为珍惜名誉,自贬为闲职之身,以归乡里,长期闭门闲居。
“兄长,虽则特照顾我素日清名,减少了三百万钱。”司马直道,“可一旦要是接受照做,对我家族之名声必会是重大打击,也许司马氏就此为人所不齿。”
“似此,汝之打算若何?”司马防问道,他担忧的和司马直一致。
“事到如今,只有以我一人之牺牲,以保全司马家族!”司马直沉默了好久,绝然道,吐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打算。
“……贤弟……唉……非如此吗?”司马防梗咽。
“没有……其他办法。”司马直流泪怆然道。
兄弟二人相对无语,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继而,司马直打破沉默,道:“兄长,现在世事混沌,天下即将全面大乱。你我都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我们的后代,他们还要在下面的世代有所作为,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他们奠基。”
“奠基?”司马防道。
“不单你我,非一代一代奠基无以达。”司马直手拍大槐,抬首顺着树冠,望向昏暗漆黑的夜空,攸远地说道。
“我想见见诸子。”他道。
司马直决意以自杀保全司马家族的名声。临行前,他要见见司马家族的后代——司马防的八个儿子们,以为诀别。
“来!”司马防向院内发命令道。他管教儿子们一向极为严格有方,不说进,儿子们绝不敢进,不说坐,儿子们绝不敢坐,不问话,儿子们绝不敢言语。
诸子们集合,来到面前。司马直并未和他们话别,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们。良久,朝司马防点点头。司马防会意,命令儿子们返回内室。
“兄长以为诸子谁为最能?”司马直看着他们规矩离去的背影,问道。
“自然是朗儿。”司马防不假思索,自然地道。郎儿即是长子司马朗,年已十六岁,自小便身材魁岸,此时已长到八尺三寸;不仅外表出众拔群,尤爱向学,年仅十一岁时便通过应试成为童子郎(汉朝授予通晓儒经的年幼者的称号)。身为家族长子,正是人人眼中司马家的千里驹、希冀所在。
“不然,以后是风云激荡的乱世。”不料司马直却并不认同,接着冷不防突然朝正退去的诸子们喊了一声“司马懿!”
只见八子中一个年方八岁的男童,听到呼唤,猛然间回过头来,令人极为惊诧奇特的是身子却依然不动,继续往前走着,正仿佛狼顾一般;再看他那双眼,虽小小年纪,眼神却已显十分犀利洞悉,宛若鹰隼。
因为父亲并未发话和指示,他并未回话和有任何新的举动,接着转回头,和其他七个兄弟一起回向内室。
“我独看好次子司马懿。此子非常,你我皆远不及也。”司马直道,“兄长,请记住并见证我这句话。”
“司马氏的未来就靠你达成了。”他在心中道。
……
次日,司马直慨然而行。赴任途中,行到孟津,对从人们怅然道:“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指陈朝政之失、古今祸败之戒的上书交给他们代为转交。嘱托完毕,从容服毒自尽。
然而从人们有些讶异地发现,他的死状并非忧心悲愤的样子,嘴角却有一抹看似欣慰的笑容……
司马直之死,名动天下。
灵帝顺势停止了加收田亩税。然而卖官鬻爵仍在继续,火爆异常。
其中油水最大的朝官,由灵帝在幕后亲自操纵身边的亲侍操作。朝官中最高级别的三公,自然是最诱人的商品。
灵帝唤来自己的乳母程夫人,做了一番安排,“……最好是名声极大的名士大族,然后如此这般这般……”
程夫人边听边点头,“陛下,此事就交给老身,您就放心好啦。”
很快,程夫人将目标锁定在一人身上。
此人名叫崔烈,出身名重北方的名门博陵(今河北蠡县周边)崔氏,祖上自前汉起便为高官;崔烈本人也先后位历郡守、九卿之列。然而崔烈仍不知足,是个十足的官迷,做梦都想成为人臣之极的三公。
现在可以通过金钱买卖得到,不禁让他心思泛起,痒痒欲动。
程夫人就是博陵郡人,便以同乡的关系私下主动接近崔烈,一番家常拉过后,程夫人幽然道:“崔大人的心思,可是想再高升一步么?”
崔烈见心思被看破——程夫人不仅是同乡,更是灵帝身边至为亲信之人;他更知道她的一个身份是灵帝卖官的代理人,现在竟然主动找到自己,崔烈竟然为此有点受宠若惊——也就不相隐瞒。
“诚如夫人所言,烈实不敢相瞒,只是……”
“只是什么?”程夫人问道,她心里已猜到,崔烈是想要又嫌价高。
“只是,只是这……”
“崔公是觉得这价儿嘛……?”
“嘿嘿,瞒不过夫人。”
“这事很难办啊……”完全吃准了崔烈的想法,程夫人故意为难道,“您也知道,这便才刚刚开始弄,要是人人都来议价,今后可怎么得了。”
见崔烈面露纠结、焦急之色,程夫人心里更加有了数,她道:“也罢,看在崔公是老乡,又是大族名士的份上,老身就豁出这脸来,必当全力为您争取。”
崔烈还以为程夫人是真的念及同乡、热诚相助,大喜,“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就全拜托了。”作揖不止。
辞了崔烈,程夫人还见灵帝,将情况禀明,灵帝点头道:“下面只须如此这样……”
几日后,程夫人再次找到崔烈,故意做出辛劳不易的样子,“崔公,为了您的事儿,差点陛下从此不认老身……”
“有劳夫人辛苦了,夫人之恩,烈没齿不忘……”崔烈忙关切结果道,“那……究竟如何了?”
“诶,好说歹说,最后算是同意了——降到五百万钱,司徒。”
“啊呀,烈深谢夫人。”崔烈欣喜异常,“我这就着人把钱给您送来。”
他哪里知道自己至此已完全陷入圈套,后面唯有任人摆布。
按例,三公的职位要由皇帝在文武百官面前举行隆重的正式仪式,亲自授予。授予这天,崔烈拼命压制着心中的狂喜。
好一番仪式下来,灵帝将印绶授予崔烈。
谁知,出乎在场所有大臣官僚的意外,只见灵帝缓缓回到御座,对这种场合本不该出场,此时却立在身边的程夫人轻叹一声,道:“唉,后悔啊,应该再稍稍吝惜一点,否则本可至千万矣。”
程夫人回道:“陛下,崔公素乃冀州名士,名动天下,岂肯买官?赖我尽力,才勉为其难,有此所得——这样陛下还不满意么?”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崔烈毫无准备,闻听,如惊雷忽坠头顶,差点当场坐倒在地。
两人毫不避讳,就这样一唱一和着。群臣们俱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人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嘴上不敢说,彼此相视,摇头不止。
此事传出,天下立即一片哗然,崔烈名声顿减,一落千丈,从此为人所轻。
甚至连他的亲生儿子们也不例外。
崔烈却并未因此丑闻辞职,毕竟那是花了五百万钱得来的。可他对世议又不能做到完全的充耳不闻,这日在家中,问起时任虎贲中郎将的长子崔均(字元平):“为父现在位列三公,众人都怎么评论?”
崔均回道:“人们都说大人您年轻时即有英名,又历任要职,早晚够得上三公——而今大人却靠如此上位,天下深为失望。”
崔烈又问有何具体说辞。崔均道:“议论者都嫌您身上有铜臭。”——这就是“铜臭”一词的由来。
崔烈闻言恼羞暴怒,随手抡起手杖就要打崔均,崔均见势不妙,拔腿便跑。
崔烈撵不上,在后面气而骂道:“你个死卒(对武职者的蔑称)……父亲管教你却跑,这……是孝顺么!啊?”
崔均边跑边回头辩白道:“昔者舜侍奉父亲,打得轻就挨,打得重就跑,圣人如此,并非不孝。”
崔烈无言以对,“哼,油腔滑调的,别教坏了你弟。”找补了一句,说的是次子崔钧(字州平),此时尚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