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晚间,妙懿到去梁氏处请安,只见秋桂正掐着腰撇着嘴立于廊下训斥小丫头:“没眼色的东西,连倒个茶都不让人省心,滚烫的开水拿来就倒,不知道要八分热的吗?学的规矩全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万一烫了主子们的嘴看不打死你。”
小丫头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扎着双丫鬟,零星簪了几只散碎珠花,石榴裙上还留有暗色的水渍。她低着头,泪珠儿顺着她的面颊颗颗滴落也不敢擦,垂着手颤声求道:“我再不敢了,求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
“不许哭,要是惊扰了主子看不打死你的。今儿就暂且放过你,可你也要记得,若是惹恼了太太,就算你老子娘从前有天大的体面也没用。”
训完了小丫头,秋桂抿了抿头发,一抬眼,正好看见妙懿,便堆起个笑脸,道:“侄小姐怎么来了。”
妙懿上前两步,笑着说道:“秋桂姐姐,我来给姑母请安,不知可方便吗?
秋桂轻轻一摆手,道:“可是不巧了,三老爷正和太太说话呢。”
——往常她这样说的时候,没事的人也就走了,可见对方没有动地方,她这才又道:“要不您先到厢房里坐一坐,喝杯茶暖暖?”
妙懿颔首道:“那就劳烦姐姐了。”
秋桂便将妙懿让进了厢房,点手唤小丫头吩咐泡茶。三言两语寒暄过后,她就说还有差事要办,撩了帘子出去后再没回来。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这才看见一个小丫头磨磨蹭蹭的端着填漆茶盘走了进来。
怀珠仔细一瞧,送茶的却是刚才那个被秋桂训斥的丫头,心中更加憋闷。
让尚未调/教好的小丫头进来伺候主子,这不是故意怠慢是什么?
她这边生着闷气,妙懿见那小丫头生得白净秀气,因为刚才哭过,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周围还泛着红,越发像只小兔子,不禁起了怜爱之心,柔声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冲妙懿服了一礼,怯生生的道:“婢子今年开春就十三岁了,家里头姓白,名唤琼玉。”
“好名字。”妙懿不禁赞了句,抓了一把果子递给她,温和的道:“拿去吃吧。”接着又问了她些家乡姓名等话,琼玉一一答了。正问着话,忽闻隔壁传来一阵男子大笑的声音,妙懿不禁纳罕。
三老爷张显林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面上满是笑意,又赞道:“亭哥儿真聪明,我考了这几篇文章竟都没能难住他,我看再过几年就能作‘破题’了,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又不禁感慨:“当初为他取名‘亭’字,本想着将来不必让他封侯拜相,只要能撑起一亭之地即可。如今看来,府里除了佑哥儿已经大了之外,只有咱们的亭哥儿将来能有些出息。至于荣哥儿,不是我说二哥,越发应该严加管束了,一点都不像学好的样子。”说着,叹了口气,端起茶喝了一口。
梁氏笑道:“我的老爷,如今二房里凤丫头的事还没完呢,估计二伯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了。”
张显林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命奶娘将张延亭领了下去,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这才缓缓道:“这件事其实跟咱们都没关系。当时赵家小子和咱们大小姐定亲,那正是二哥最风光的时候,谁不敬着咱们家三分。别说是他们赵家,就连南安郡王家都让人透露过结亲的意思,但因二哥和老太太都不同意就给推了。当时因想着赵家老太爷和咱们家老太爷是至交好友,大小姐嫁过去稳稳当当做个侯府夫人就是了,也用不着高攀皇家,咱们家不缺这个。可如今二哥急流勇退,赵家就露出嘴脸来了,你当这做给谁看呢?”
梁氏瞠目结舌,道:“原来竟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当年放着南安郡王府那样显赫的人家都没选,原想着两家的情分才应了赵家,没想到赵家却这样忘恩负义。”想了想,又古怪一笑,道:“其实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奇怪,赵家的门风早就不如从前了,后宅也一直不安宁,现在赵家大爷的继室夫人贺氏就是气死了原配才上位的。”
张显林蹙眉道:“夫人此话怎讲?”
梁氏缓缓道:“这个贺氏本来是原配李氏夫人的两姨表妹,在赵家客居了几年,李氏出门交际总带着她,我也曾见过多次,是个会逢迎钻研的人物,极会说话,生得也有两分姿色。当时她的年纪就老大不小了,但因家里这些年落败了,就将她的亲事给耽搁了,总有二十好几了还没说人家,李夫人托了我们好几个人帮她物色人选。我当初提了两家,看她的意思也比较满意,差点就要上门说亲去了,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音信。再后来李夫人病了,贺氏竟还替她出来送过一回节礼,我当时就捉摸着不对劲。李夫人故去不满一年,贺氏忽然就被抬进门成了继室夫人,同年还早产生了对双胞胎男孩,也就是熙哥儿的两个弟弟。我们这些女眷私底下都觉得此事透着古怪,但也不好随便议论人家的家事。”
张显林听完后眉头大皱,叹气道:“赵家这几年是乱了些,且听夫人这样一说,那贺氏也不是好相与的,年轻又心机深。若她安分还好,万一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不想让赵家小子娶咱家大小姐稳固地位,因此故意挑拨两家的关系也是说得通的。不好,我该给二哥提个醒了。”
这样想来,他张显林没有女儿也是件好事,光亲事这一件就能让人操碎了心。
他又想到了亭哥儿,于是正色便道:“教养亭哥儿真是辛苦夫人了。”
梁氏温柔的笑了笑,有些动情的道:“哪有什么辛苦的,老爷和我只有亭哥儿这么一个命根子,我护着爱着都还来不及呢。原来是看他小,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年,一点都不敢马虎,宁可娇些养着,可又生怕太过溺爱,反而捧杀了幼子。多亏了老爷即便公务繁忙也不忘亲自教导他读书写字,亭哥儿也算争气,日日的功课也不用催,自己主动做。说起来,还是老爷更辛苦些。”
张显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多年的夫妻了,即便年轻时候有些摩擦,可如今看来,究竟还是夫人最懂他。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会家事,张显林便要去找二老爷商量事。临出门前忽然想起一事,嘱咐道:“下次去沈家拜访记得带罗衣一块去。”
梁氏一怔,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沈大人念着她了?”
张显杨的脚步明显一顿,接着沉声道:“毕竟是上峰赠的妾,偶尔带去给沈夫人瞧一眼便是了,也没什么大事。”说着,大步跨出了门槛。
梁氏听着他脚步声远去,这才冷笑着吩咐道:“将秦姨娘给我叫过来。”
梁氏关着门同秦罗衣说了好一会话,秦姨娘出门时满面的春风。
妙懿被让进上房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梁氏歪在榻上的,背后靠着大红闪缎绣玉棠富贵的大迎枕,两个小丫头跪在踏上给她捏腿。
“姑母万福。”
“坐吧。”
妙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不慌不忙的和梁氏拉了会家常,将她逗得微微一笑,这才诉说了来意:“听闻京城的大相国寺历经三代,名迹无数,香火鼎盛,乃是本朝第一大寺。侄女来时就曾听母亲说起过,若到了京城不去大相国寺烧一次香,便不算来过这里。侄女想着不如就趁着近几日的好天气去大相国寺烧一注香,也算了了母亲的这桩心愿。”
梁氏听完后笑了,道:“也好。只是我近日事忙,出不得门,恐怕得过些日子了。”
妙懿忙道:“侄女怎敢劳烦姑母。是侄女不对,不该此时要求这些的。”
梁氏摆了摆手,道:“无妨。你若要独自出门也可以,我派马车给你便是了。现在我就吩咐人去备车,再找些人跟着你。只是京城不比旁处,王侯贵女扎堆,虽说见了贵人要礼让,但也不必过谦。张家这些体面还是有的。”
妙懿再三谢过。
将侄女打发走后,梁氏坐直了身子,一挥手,两个捏腿的丫鬟乖顺的退到了一旁,秋桂见状忙凑上前道:“太太有何吩咐?”
梁氏揉了揉额角,道:“将白升家的叫来,我有事嘱咐她。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白升家的走后,天也就彻底黑了,梁氏因为心里有事,再加上得知张显林在秦姨娘处歇了,只好独自胡乱睡了。
单说次日一早,妙懿比平日稍微早起了一些,洗脸擦牙完毕,取来香蜜膏脂在脸、颈和手上涂抹均匀,并未擦脂粉。随后换上出门的衣裙,怀珠为她挽了头发。
梳洗已毕,往穿衣镜前一站,只见镜中人上身穿一件淡黄缎子净面短袄,下着白绫裙子,只在裙摆处用蓝色丝线绣了一株鸢尾,其余通身再无一处绣花。再看她头上的发髻光滑平整,简单的侧髻上簪了两支玉簪,簪头水绿色的玉石花瓣含羞似的半开半合。在她白嫩饱满的耳垂上坠着两枚小小的水晶莲花坠子,胸前挂着翡翠兰花寄名锁,左手腕上带一对玉镯,右手单带了一串菩提子佛珠,食指上套一枚琥珀戒指,雪青色缎帕轻握在手心,隐隐可见上面绣着白色的牡丹。
见一切都齐备了,妙懿轻声道:“启程吧。”
大相国寺最早可追溯到千年前的大雍朝。相传佛祖派弟子到四面八方宣扬佛法,其中一位达摩大师来到了中原,被淳朴的民风和富饶的城市所吸引,遂决定停下了脚步,宣讲佛理。初时几乎举步维艰,直到达摩大师亡故也未曾有多少建树,但佛教的种子却就此洒下了。后中原大地上烽烟再起,经过了一系列的战乱、分裂、杀戮,佛教逐渐被信徒们带往全国各地,直至百年后的新唐才被国主奉为国教,正式推行至全国,并亲自派人去西方求取真经,请了德高望重的高僧封为国师,并在当初达摩大师宣讲佛理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宏伟的寺庙,也就是如今的大相国寺的前身。后朝代变迁,大相国寺毁了又建,几经易名,直到本朝太祖登位才重新改回了原名,并从国库内拨款,重新修葺了寺庙内的建筑。
因此,在妙懿踏入大殿的一刻,还是被震撼了一下。约有三层楼高的立身大佛气势恢宏,置身其中,让人只觉无比渺小。妙懿拾裙走到近前,双手合十,倒身跪在蒲团之上,心中默默祷告:“佛祖慈悲,请保佑信女一家平安,渡过此劫,信女愿终生供奉香火,绝不违愿。”
三个头磕了下去,妙懿并未起身,想起自己的姻缘,继续默祷道:“求佛祖保佑,让信女早些寻到李公子。”
她又想到了“成亲”,“完婚”等语,不由面上一红,欲祷又止。这时,只听怀珠在她身后小声道:“录事府的人到了。”
妙懿再次拜了拜,起身离开了大殿,转到相国寺后院的禅房。京中有许多达官贵人家中的女眷都信佛,大部分香火钱也都源于此,因此寺内特意匀出了数十间净室供妇人休息之用。由小沙弥引路,妙懿被领到了一间干净的禅房,内里只有一榻、一桌、四张椅子,桌上摆着茶壶和八只做成莲花状的茶杯,墙上挂着的佛祖画像,靠墙的案桌上供着香炉,香火不断,布置虽简单,却拾掇得清清爽爽。
怀珠塞了几个钱给引路的小沙弥,将他打发走后,大声道:“小姐今儿起早了,不如眯一会吧。”
妙懿朝着敞开的窗户方向嗔道:“你这小蹄子,难倒只顾着咱们自己受用不成?”
怀珠会意一笑,转身出来跟在门外等着的媳妇子亲亲热热的道:“嫂子辛苦了。这本不该是你们的差事,劳您费心了。”然后不容分说,往她袖子里塞了一个荷包,笑眯眯的小声道:“白嫂子起个大早出来想必还没吃早饭呢,听说寺里的素斋很有名,不如买些来尝尝。我们小姐现在想小睡一会,呆会还要给故去的老爷诵经,怕一时失态被人瞧见。小姐面嫩,少不得白嫂子包涵些个。这里清清静静的,把守的也十分严格,我想着只留我一个人服侍也就尽够了,不如嫂子和妈妈们先歇歇脚,等临走时我再去斋堂寻嫂子们可好?”
白升家的握了握沉手的荷包,满面堆笑道:“小姐这看是折煞小人们。”又低头想了想,估计也乐得轻松省事,只嘱咐她们主仆不要出院子到前面云云。怀珠爽快的应了,她这才领着两个跟车的婆子往斋堂去了。
支开了张家的耳目,妙懿又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才领着怀珠出了门。她来京城的目的之一就是去见父亲生前的好友,国子学的录事郝孝廉大人,也就是梁父所托的那位帮梁妙光寻访名师之人。
天下之人均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期待子女成龙成凤者多如牛毛,想拜名师大儒为师者挤破了头,即便你资质出众,家资巨富,若无人从旁引荐,别说拜师,连师傅的面都见不到。虽然梁家一直有人在和郝大人联系着,但有些事情不是下人可以办成的,身份摆在那里,必定要主人出面才行。也因此,妙懿势必要与郝家人见上一面。只是郝大人是男子,不便见女客,于是派了夫人出面,两家五日前就约定了在此处见面。一是妙懿怕节外生枝,避人耳目;二是郝夫人和妙懿未曾碰过面,找些话题做谈资也好,便折中选在此佛门清净之地。
妙懿按照约定地点,穿过穿堂来到隔壁院子。这里同样是为女眷们准备的地方,只不过更宽敞一些,备有会客的小厅,妙懿一直走到左手边第三间的“般若室”才停了下来。怀珠走上前和守在门口的两个垂髻丫鬟一说,其中一个进去通报,不多时,便从内间走出来一个年岁大些的嬷嬷,将妙懿主仆迎了进去。
郝夫人正自端坐当中,闭目养神,直到感觉一阵幽香淡淡袭来,一人脚步轻盈的走到跟前,这才暗暗点了点头,缓缓睁开了眼。
但见眼前的女孩儿肌肤赛雪,娇柔袅娜,一双秋水眸淬亮如天上寒星,真是风拂玉树,雪裹琼苞一般的人物,郝夫人不禁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只见她的衣衫虽都是素净颜色,但看料子都是上好的,细润有光泽;首饰不多,但戴得恰到好处,且样样都是精雕细琢的精品,郝夫人暗暗吃惊,心说看来梁家还是颇有些家底的,否则养不出似这般金尊玉贵的女孩儿来。
这些似乎与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见过夫人。”那女孩深深道了个万福,郝夫人一个晃神,被嬷嬷提醒,忙伸手虚扶了一把,再次确认道:“你叫什么名字?”
妙懿含笑道:“小女姓梁,闺名唤作妙懿。”
郝夫人握住妙懿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看了一眼身边的嬷嬷,喜道:“这,这可真跟仙女下凡一般,把咱们家那两个女孩儿都比下去了。”又摩挲着妙懿细嫩如脂的小手,上下打量个不停,总觉得看不够。
妙懿粉颈轻垂,含羞道:“夫人垂爱,妙懿自愧不如。”
“你真的是独个来京城的?”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女孩子冷不丁问了句。
妙懿抬头见郝夫人朝那女孩招了招手,说道:“清儿,还不来见见你梁家妹妹。”又指着她对妙懿道:“这是你姐姐,乳名唤作竹清,都被我和你伯伯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的。”
妙懿忙起身行礼见过。只见郝竹清身穿一件白绸撒花镶边交领小袄,玉色暗纹披肩,下着弹墨裙子,腰系宫绦,头插玉梳,清雅庄重。再看她的面容,只觉眉笼青烟,云遮秋水,即便笑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郝竹清与妙懿互相见过之后便不再说话,郝夫人逐渐和妙懿唠叨起家常来,一旁的嬷嬷丫鬟也陪笑捧场,气氛逐渐热烈了起来。郝竹清偶尔插上两句话,“你就不怕山贼吗?”“没水喝的时候真的能喝马尿吗?”见郝夫人脸都绿了,也发觉到她一开口就冷场,便不再言语,面带轻愁的坐在一旁继续盯着裙裾发呆。
怀珠心中暗笑,这位小姐也忒不会说话了,难为她怎么想出这些问题来。妙懿不忍,引着她说了两句话,见她没什么心思答言也就不再说了。
闲言少叙,郝夫人是个爱说的,妙懿直陪她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闲篇方才找机会点了正题。
“来到京城才发现,原来父亲当年拖着病体不顾惜,四处托人为幼弟寻访名师,实在是用心良苦。只可怜他老人家未等到确切消息就撒手人寰了,撇下我们苦命的兄妹竟无人可依。”
妙懿边说边忍不住滴下泪来,郝夫人拍着她的手,怜爱的劝慰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肯为了兄弟吃这样多的苦,实在不易。你放心,你伯父已经和孔老先生会过面了,孔老先生那边也松了口,想必过一阵子就能有确切消息了,到时候你偕光哥儿入京给他瞧瞧便是了。”
妙懿一喜,不禁略松了口气,忙起身行礼,郑重道:“妙懿这厢代母亲和幼弟谢过伯父伯母大恩。”
此事若能办成,也不枉她到京城走了这一遭。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