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的季诺与公孙建虽想劝慰,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原处,当下密室中静寂若死。良久,刘汉方才重又坐下,开口问道:“你们可知八柱由来?”季诺摇首答道:“属下不知。”公孙建也道:“属下所知也不过一二,其中细节却也少闻。”
二人回答话音落下,刘汉点了点头半是自言半是答语道:“那是自然。八柱已经物是人非这么多年,当今世上知道当年详情者,恐怕也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了。”
公孙建与季诺俱为八柱之一,却少知八柱由来,虽知这等宫廷秘史多听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但也好奇兴趣,恰逢大人似是有意道出,当下低头齐声道:“属下愿闻其详。”
“该从何道起呢?”刘汉闻言抬眼向上看了看,自言自问了一声,随即看了看公孙建与季诺,开口道来:“那已经是高祖朝的事情了。高祖十一年,淮南王英布谋反,高祖自往击之,次年十月,于甄城击溃英布叛军,但高祖也为流矢所中,伤势不轻。后来高祖还归,过故乡沛县,招故人父老纵酒,高祖亲自击筑作《大风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及后,高祖率军回长安,途中箭创发作,伤势日重,便密诏使人速请张良前来。张良何许人也,高祖肱股之臣,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年轻时其曾以百二十斤大铁锥狙击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只是误中副车,被迫亡命江湖,后遇高祖辅佐之诛灭暴秦,与楚霸王争夺天下,居功至尾,与萧何、韩信并称‘三杰’。然韩信忖功狂傲,心存叛逆,终被萧何、吕后斩杀于长乐钟室,而萧何虽有治国之材,却无安邦之仁,如对韩信,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唯独张良不伐其功、不矜其能,高祖赏其在齐自择三万户,张良却坚辞不受,只挑了个当年与高祖相识的小小留县,故谓留侯。此后张良功成身退,随赤松子辟谷学道。可说若无高祖,张良不得一展雄才;若无张良,高祖天下得之更艰。两者知己,当世难求,所以张良见诏,立即星夜疾来。到来之时,高祖已然命不在人,于是斥退左右,连随侍史官亦是不留,只留吕后、樊哙等亲信之人在侧,而让张良与自己同榻而坐。高祖自知时日不多,便问张良‘子房学道日久,可知朕的心事?’张良直言答曰‘皇上担心身后之事。’这话一出,高祖身旁的樊哙便就大喝说道‘胡说,皇上自当身体康健、千秋万代。’喝罢竟要动手。然而没等樊哙动手,就被高祖阻道‘今我命在天,虽扁鹊何异。旁人勿复多言。’当下斥退樊哙,高祖接向张良道‘知我者,子房也。子房可知朕的大汉日后将来如何?’结果张良只说了四个字‘汉及周半。’言下之意,竟是汉朝气数只得周朝一半,自武王建周至秦庄襄王灭周,共计八百年。如此算来,汉朝竟也不过四百年罢了。张良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却是无人敢再乱言,就连高祖面上也变了颜色。若是其他人敢说这话,自不用说,高祖定以为其是妖言惑众,必命人将之拉出斩首,可是如今却是张良说的,当下高祖良久不语,开口又再问道‘子房莫非玩笑?’张良旋即答道‘皇上既然不信,又何必再问子房。’高祖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接着问道‘可有方法让朕的大汉江山得以永存?’张良闭目摇了摇头又道‘此天意,非人为可变。盛极必衰、生休更替乃是自古以来的定数。皇上还是静心养病,不必介怀。’听到这话,高祖忍不住捶榻痛喝‘怎会只得四百年?怎会如此?’吕后怕高祖气极伤神,连忙上前平抚其背劝道‘陛下莫要动怒,或许张先生错了。’听了吕后的话,高祖清咳了两声回道‘朕倒是希望子房是错的,可你几时见过子房说错过?’吕后闻言当下默然不语,退到一旁,而高祖更加沉默不言。见此情形,张良劝慰说道‘皇上认为四百年太短,但与人生白驹过隙的短短数十寒暑相比,四百年间已是多少人间沧桑。身后之事自有身后之人料理,今人纵然为后人计算一切,然后人不肖失道,终究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高祖本是坐在榻上,听了这话,竟是闭目躺了下来,随即问道‘那大汉能否安享这四百年?’结果张良不语。高祖当下长叹一声‘朕戎马一生,究竟为何?’叹罢,高祖从榻上站起身来,将身侧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赤霄取了过来,一拔出鞘,登时刃若霜雪、光采慑人。高祖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龙吟之声顿从剑出,在场众人交口皆赞。待得剑吟之声微不可闻,高祖将剑收入鞘中,猛地跪倒在地,将剑双手递到张良面前。众人见状自然没人敢再直身,连忙一同跪倒在地,就连张良亦是不知所措,连忙拜下。就在这时,高祖说道‘子房,我知道你一向不慕富贵,不屑功名。我仗此剑斩白蛇起义,东征西讨,平定天下。如今我将此剑托付于你,也是将整个大汉朝托付给你。你持此剑可便如朕持此剑,若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希望你不要拒绝我最后的请求。’见此情形,张良双手捧剑接过,垂首泣道‘张良定尽毕生之力,护刘擎汉。’听到这话,高祖这才站起身来,嘴角已是隐隐有血丝沁出,而张良、吕后见高祖摇摇欲倒,连忙起身搀扶高祖坐回榻上。高祖喘息了片刻之后,方才对张良涩声说道‘多谢你了。子房。’张良将剑捧在手上,徐徐说道‘今日你不以君臣之礼命我,而待我若当年相遇时般知己,又何必言谢。’说话间,张良就将宝剑悬在腰际。见得如此,高祖方才放心,继而又问‘子房想要如何?’张良轻声回道‘我久已不理庙堂之事,如今朝廷文有萧何、曹参,武有樊哙、周勃,足以处理外朝一切。臣不才,愿创一梁八柱,卫帝擎汉,应付内廷。’高祖随即又问‘何为一梁八柱?’张良答道‘一梁八柱,乃是九个保护皇上、维护汉室的身份。正如房屋梁柱,梁托其体,柱擎其身。一梁必选皇家刘姓宗亲中忠于汉室的翘楚人物,肩负保卫皇家,领导八柱之责,而八柱则从诸位功臣的庶出子孙中挑选杰出者,负责内廷事务的具体事宜。八柱直属于一梁与皇上,而一梁则以皇室安定为纲,效忠当朝皇帝,持赤霄剑便宜行事,不受各方节制。为了方便行事,可让这九个身份永入宫禁,令其一心一志、宠辱不惊,而除了危及皇室的内廷之事,外朝政事皆严禁接触,为此一梁八柱不得在朝做官,而内廷身份也俱为假校尉,直接保护皇上。这样就形成一支直接掌握在皇上手中的奇兵。’高祖闻得张良之计,心中委实感激,因为当初为了打败项羽,不得已大封异姓拥兵者为王,然而当天下初定,许多拥有重兵的异姓王皆虎视皇位,故而叛乱之事不断,于是高祖诏告天下,言异姓不王。如今张良之策,权柄犹在刘姓之人手中,兼取功臣庶出之后为辅,君臣颜面都得以保全,于是点头称道‘此策甚好,其中细节还需子房费心。’张良闻言点头应允。直到这时,高祖才命史官进来,对众人道‘诸位刚才已知子房做法,要尽心竭力促成,但此间话语,不得泄露半字,违者无论是谁,均夷其三族。见赤霄剑,如朕亲临,上至不肖之君,中至奸佞之臣,下达布衣罪恶,皆可斩之。’说罢,高祖一口鲜血喷出,晕厥榻上。次年三月,张良带九名少年入宫面见高祖,九人在高祖面前歃血盟誓,永忠汉室,决不反悔。刘姓少年在高祖面前接过张良手中赤霄,成为初代的一梁,而八柱者分别取自张良、萧何、曹参、樊哙、周勃、陈平、灌婴、夏侯婴八家庶出儿孙,从此深居宫禁,与本家富贵不共享,灾祸亦不连坐。”
说到这里,刘汉眼中神光聚敛,弹指长铗歌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壮哉,当真壮哉!”唱罢,刘汉面上激扬之色为之一暗,继而接道:“一梁八柱,护皇擎汉。初代九姓中人,经留侯调教八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对惠帝也是忠心耿耿。可惜皇帝懦弱,被吕后专政,而九人之师张良深居宫廷,也看到了许多内廷之争,其复杂阴险更胜外朝。看着自己亲手栽培的九名弟子,张良不忍他们逞勇与当时权势倾天的吕后正面冲突牺牲,便遣九人前去守护高祖长陵,并留下遗言‘唯上命是从,上危自险而动,不授君命。’如此实际上已经将一梁八柱的职责缩小到只去保护皇帝的生命安全,至于其他内廷之事,只有皇帝下命之时才依命而行,但当皇帝安全受到威胁与自己遭遇险境之际,当不受皇命也可自行其事。饶是如此,吕后欲鸠杀少帝,一梁八柱终于愤然出手,但南北二军均在吕氏掌控之中,九人纵然奋力杀进宫中,却是为时已晚,继而为宫廷重兵包围,拼死杀出,分头潜回长陵,却已折了夏侯氏。八人在长陵中隐修四载,陈氏舍身自宫扮作宦官潜入,一举鸠毙吕后,其后事发,力战而竭,剁面而亡。剩余七人则隐藏在诸军当中,相机而动,与周勃、陈平等倒吕之人不谋而合,策动兵变。之后文帝即位,重招七人入宫,赐以妻子,方得二代。初代为表忠心,待七人都有子嗣后将其余家人尽数杀灭,以让子嗣可以单传其位,独受其武,而待七人可独当一面之时,又悉数自尽,好不刚烈。待到景帝时,梁王数遣刺客入长安,杀袁盎等名臣,更欲谋刺皇上,幸有灌姓后人以身护驾,才得脱大难。至武帝即位,一梁八柱只余六人。再后,因破匈奴有功,武帝拔卫氏、霍氏、公孙氏后人跻身八柱之列,此为三代一梁八柱。然而武帝后,宦官外戚轮流把持君上,君上又多如惠帝般沉溺酒色、不思进取,逐渐疏远一梁八柱,一梁八柱无奈又被遣回长陵,依然如当年般代代相传。及至成帝暴毙温柔乡,王莽乱政,天下大乱,各路烽烟四起,为了守护长陵不被洗劫,九人未敢轻举妄动。但国家值此危难之际,护刘擎汉本就是一梁八柱的职责,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一梁决然拔赤霄剑,命萧、曹、樊、周四姓后人隐去身份协助刘玄、刘縯、刘秀等汉室宗亲。昆阳之战,周姓后人为护刘秀,身被数十创而亡,其余三人与刘縯助刘玄成为绿林军领袖,攻破长安,诛杀王莽,而后刘玄即位更始帝,定都洛阳。却不想更始帝刘玄疾贤妒能,杀了刘縯,萧、曹二人为刘縯求情,竟也被一同处斩,剩下樊氏心灰意冷,回归长陵。后光武帝登基,又重新重用一梁八柱,欲以功臣之后添满八柱,然八柱感兄弟情谊,又觉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于是婉拒圣意,乞请为高祖守陵,君上应之。从此一梁八柱只剩五人,多时守候在长陵,而远望洛阳,直到前朝外戚梁冀跋扈专政,我等方才返京护帝。却不想终究还是防不胜防,为梁冀所算,被他鸠杀质帝。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可以容忍梁冀在朝堂兴风作浪,但是弑君犯上决不能忍,所以趁夜突袭梁府,欲要一举除此国贼。当时年少,觉天下无不可为,深夜入梁府行刺梁冀,在我们眼中,虽非易如反掌,却也自信定可成功。哪知我们实在是太低估了梁冀,他不但早有防备,而且身负奇功,先以伏兵耗得我们精疲力尽,后来方才出手,而霍飞就这么死了在他的手上。”
讲到这里,刘汉话音一顿,随即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而又走了过来拍了拍公孙建的胳膊,低声向季诺说道:“那霍飞乃是我们年纪之中最小的一个,却也最勇敢的一个,被梁冀先断一臂而后擒住,他为了不让我们受到要挟,自戮其腹欲要与梁冀玉石俱焚,可是却被那贼人避过,后来生生地击了他十三掌,全身上下筋断骨折,立毙当场。”
“还有樊午、卫启两位兄长,他们为了救我们施展大擒拿手将我们抛上墙去,自己却是拼了性命阻挡梁冀。”公孙建听到这里满脸已然全是泪水,当下凄然补充说道。
刘汉闻言全身不禁颤抖了一下,接着点头道:“不错,还有樊午、卫启两位兄长,他们为了保住我们,不惜性命阻拦梁冀,不然我又岂能活到现在?这一战,就折损了三个兄弟。”
公孙建抹了一把泪水接着又道:“何止是三个兄弟。日后梁冀天下搜捕,为了斩尽杀绝,更是将三人尸首曝在城楼之上,樊午、卫启两位兄长的夫人闻讯殉情而死,而我们葬两位夫人之时,不想身怀六甲的霍夫人竟去城楼哭祭。”说话间,公孙建老泪纵横,竟已泣不成声。
刘汉拍了拍公孙建肩膀,又再看了看旁边听得入神的季诺,亦是没有停住话语,接着又道:“那霍夫人是霍飞的新婚妻子,方刚成亲一载,夫妻自是情深,得知霍飞死讯,想必已是萌生死志,再见樊卫两位夫人自尽,求死之心更坚。只不过她却要见到她丈夫的尸体,与他死到一起。可是……”说到这里,刘汉话音又止,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刘汉虽然没再向下说去,可是公孙建却在这时平复情绪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那帮猪狗不如的畜生,就在霍夫人来到城楼下哭祭时,竟将她绑上楼去,百般凌辱不说,最后更是将她肚腹划开,取出未成形的婴孩,从城楼上扔了下去,砸为肉泥。”
季诺本已听得酸楚落泪,可是听到这等惨绝人寰之事,泪水却是猛然一止,胸口一阵无名之气直冲上来,开口便是一声长啸,登时震得四壁上鲛油之火左右摇晃,险些灭去,而那密室显然是巧匠所制,竟不传音,结果啸声便在四壁间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