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瞪小眼,一阵热风从窗外卷进来,和着燥热的阳光。
“……意外。”何丽雅慢慢的吐出这个词,用中文,用无辜的语调。然后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转身——这是个意外,但却是个说不清楚了的意外。会客室和餐室就在走廊上正对着的位置,两扇门不知道是木工的什么恶趣味,一模一样。何丽雅午睡后出来,正迷迷蒙蒙,一不小心就拐错了弯。她当然在走廊上就听见了贝丝在弹琴,这种危险的时候她不可能直愣愣的闯进来的。
“等一下,丽雅小姐。”贝丝的声音从背后幽幽的飘了过来,顺着脊梁骨,爬到何丽雅的后脑勺,钻进她的耳朵里,“为什么你来了要马上离开呢?”
浑身一个激灵,何丽雅暗叹自己又不是傻子,难道听不出来贝丝话里华丽丽的无数根尖刺?感觉到一面背都被刀子般的目光捅着,她转过身,可怜巴巴的看着布兰登。
“过来听我弹琴吧,丽雅小姐。”贝丝说着,返身坐回到琴前,朝着布兰登撒娇:“父亲,你让丽雅小姐留下来听琴吧,她好像不太愿意。”
布兰登难为情的看了一眼何丽雅,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君入瓮。何丽雅挑眉,这段时间她已经把贝丝的八卦打听得一清二楚,并且非常肯定的知道,布兰登上校对于他的养女无限娇宠,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
作为德拉福庄园里白吃白喝的客人,何丽雅有什么理由好拒绝布兰登呢?
琴声响起,布兰登仍旧站在琴架前。这一次他没有再出神,但琴声在他的耳畔回荡,却还是没有钻进他的心里。他的目光不时从贝丝身上转移到一旁沙发里的何丽雅身上,后者眼神迷茫,似乎也在神游天外。
自从贝丝到了德拉福庄园后,布兰登几乎只能在用餐时间见到自己救回来的这位客人。他有时候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只是在梦里救了一个中国少女,而并非现实。在书房里给贝丝念诗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上午何丽雅缠着要他陪她练习英语,他给她画画,让她说出英文单词,然后她再把英文单词和中文标记上去。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何丽雅说是一种中国的游戏,他相信了,并且玩得很愉快。这并不比聚会中和几个朋友一起玩牌的感觉差,这让他轻松。科特被送走后,布兰登这几天也没有出去打猎了,他也想起那天下午和何丽雅到山坡上去找她昏倒的地方,她的那个中国装饰物,戴在手上的东西,他后来想起来那是佛珠,他在印度见过。用餐的时候他会望着对面何丽雅的手腕发神。
而现在,她在想什么?布兰登不能克制自己的想法,他很想知道何丽雅的这副姿态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很明显她没有认真的听琴。她似乎不喜欢贝丝,而贝丝似乎也不喜欢她。这让布兰登感到很烦恼,因为照他原先的料想,他总在不断提醒自己这两人将有很好的相处,而现在看来,这大概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毫无音乐细胞的何丽雅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出于礼貌,她才没有闭着眼皮,不过眨巴的次数却以乘方数上涨。
贝丝一曲弹完,何丽雅正好是睁着眼皮的,她拍手——完全出自真心。
被对面响起的掌声弄懵了,诧异的看着何丽雅,贝丝的眼神里有戒备也有不解,她朝着自己的养父微笑了一下,然后坐到了沙发上。
布兰登看看贝丝,又望着何丽雅。“我想现在是吃下午茶的好时候,”他这么说着,仿佛心灵感应应验一般,一位男仆恰好推门而入,于是布兰登吩咐男仆到厨房拿三份下午茶到会客室来。等到男仆走后,他心里的不安更加深了一层,因为他发觉,屋内仍旧静得可怕。
出于礼貌和不知原因的心理倾向,布兰登坐到了贝丝和何丽雅中间的椅子上,朝着何丽雅问:“丽雅小姐,这几天在庄园里过得还舒适吗?”向上帝保证,他的话实在是问得必要,因为这段时间内,他只是从伦斯特口中听到何丽雅的消息,比起直接询问本人来说,并不能让人感到更放心。
“嗯。”何丽雅说,“谢谢上校的招待,我很好。”
“丽雅小姐,”没有等布兰登想到回复何丽雅的话,倒是贝丝先开口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过于明显的紧绷,这让她看起来比自己原本的年龄大了有十岁,她一开口,故作老成而忍不住话语里的鄙夷,“你会弹琴吗?”她看着何丽雅,好像看着一件有趣的猎物,正掉在自己布置好的陷阱里。
这个问题是贝丝早已想好的,从何丽雅走进来打扰了她的雅趣开始。这段时间内,不仅是何丽雅打听好了贝丝的信息,贝丝也并没有闲着,她照旧将何丽雅的来历探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这个中国少女是在自己养父的生日会后被救起来的,被打猎的布兰登上校发现在德拉福庄园附近的山坡上,后来苏醒后,声称自己失去了记忆,在庄园里赖吃赖喝不是一两天了。得知这些事情后,贝丝暗自埋怨自己不该因为贪恋在萨莉姑妈家举办的舞会而在上校生日会后立即随着姑妈离开了庄园,如果她当时留在德拉福庄园多那么几天,那么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肯定不会现在坐在这里,她只会被大雨吞没。
舞会结束,她立即回到了这里,虽然不过几天时间,这里便多出了这么一个人来,这让贝丝颇为感到不满。出于养女的角度,她敏锐地觉察出布兰登上校虽然还如往常一样爱着自己,但目光却分散了不少给这个从中国来的黑发女子,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何丽雅在听到布兰登上校要在会客室里留自己一起吃下午茶时,已经在额头竖起了三根黑线,在听到贝丝这个明显刁难的问题后,她知道,这个下午她是逃不掉了。
“不会。”心里纵然有一万匹草泥马正在奔腾而过,何丽雅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从嘴缝里吐出这个词。
贝丝满意了,她讨好似的望向布兰登,眨着眼睛轻声说:“父亲,丽雅小姐不会弹琴,这可真是让人遗憾的事情。”
布兰登蹙眉,他明显感到了贝丝嘲讽的语气。这让他不安,更让他不满。他正襟危坐,用一种严肃而认真的语气回应自己养女的话:“不,贝丝,我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丽雅小姐一定在其他方面拥有自己的才能。”他的话说完,便望着何丽雅,希望从她脸上不至于看到因为贝丝的冒犯而产生的痛苦表情。
后者果真没让他失望,何丽雅轻咳了一声,似乎思考了片刻,然后抬头朝着贝丝说:“虽然我不会弹钢琴,但我能够使用一些别的乐器。我真心实意的想要表演给上校和你看,可惜,这里并没有这些乐器,所以我实在没办法让你也听到那美妙的乐音,因为那是一些中国特有的乐器。”
“什么乐器?”贝丝问得正对何丽雅的意。
何丽雅扬起嘴角,大声用中文说:“古筝、古琴、琵琶、笙、箫、扬琴、二胡、京韵大鼓、箜篌、唢呐、三弦……”她说完,还使着坏劲儿补充一句英文算作解释:“就这些了,一点也不多。”说罢用一种带着乡愁的骄傲表情盯着贝丝。
她用中文把这一股脑能记得的中国乐器全部说了出来,是因为她知道,处在这个时代的英国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乐器到底是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些乐器中的任何一样,所以她说她会这些乐器,没有人能够说她不会。
狗急跳墙,人急跳楼,何丽雅急了,一堆古灵精怪的点子就出来了。
果然,贝丝被她说出的这一堆中文弄懵了,看着她,见她毫无怯意,似乎若有其事,嘲笑的劲头立马减了大半。
布兰登面带赞许的朝着这位客人,他并不去猜测何丽雅话里有几分真实,但光是这镇定自若的态度,足以让布兰登感到心中一动。
下午茶及时送来,扑灭了这场在会客室里点起的火。贝丝再无话可说,只是缠着布兰登要她给自己念诗,这原是常做的事情,然而此刻何丽雅在场,自然不用猜测也可以知道,这要求里含了些别的意味。
布兰登拿出随身携带的诗集,找到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给贝丝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浓厚的情绪,语调富有低沉而性感的魅力。
何丽雅这段日子依旧没有吃惯英国的食物,但对下午茶却有了一番热爱,那些点心也十分可口。然而听见布兰登念诗,她却不由得停下了口,嘴边还残留着点心的碎屑,眼睛却盯着侧身朝向贝丝的布兰登,几乎愣了。
这声音真真正正的好听,虽然她并不能完全听懂诗中的内容,但朗诵者本身的魅力却足以让人沉醉。
布兰登一页念毕,正待翻页,抬起眼睛,无意中却瞥见了何丽雅投射而来的炽热目光,他与她对视,竟也怔愣住了。
两个人和着燥热的阳光,时间在一瞬间凝固,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