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一,公历1903年4月8日,是中俄到期的日子。根据划定,沙俄在华驻军应陆续撤离。俄方公然撕毁条约,不但没有撤兵,反而像营口加驻八百人,将之重新占领,且过程中并未遭遇抵抗。
不过几日,天津英文报纸刊载了一份合约的草稿,谓之曰。之中,乃是俄国又提出诸多要求,与当今朝廷定下新约,撕毁原本之内容!草稿以照片的的形式原样登报,一字不刊,其内容震动朝野上下,浮乱民间各处。国内各大报刊纷纷转载,甚至在日本还有报社为此出了一期专刊号外。
一时间国内反清之声四起,国外留学生呼应国内反清势力,拒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月底,上海各界人士在张园召开拒俄大会,通文发报到总理衙门,反对;也是在月底,大清国在日留学生组织“拒俄义勇队”,又称“中国海外拒俄义勇队”,发报回国,抵制新约并约定定期集会,他们称,“俄人一日不退,义勇队一日不绝”;还是在月底,京师大学堂“鸣钟上学”,声讨沙俄侵略,京城百姓纷纷围观,兵丁不敢驱散。
朝廷一时间被人骂得是狗血淋头,大气都不敢出了。哪怕他们是朝廷,可架不住全天下的人都在骂。朝廷焦头烂额,不得已只得是宣布绝不会签署。可这也不算完,毕竟俄国人没签他们也没撤兵。
朝廷服了个软,可是心里头也狠,死死地恨!那叫“密约”,俄方送来拟文以后,草稿全程都没出过北京城,怎么就忽然被刊登到了天津一家英文报纸上了呢?查!仔仔细细地查!太后老佛爷下了懿旨,彻查泄露一案始末,逮住了人,必然是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为什么恨成这样?因为不签订,老毛子是要生气的,而朝廷惹不起老毛子,甚至于老毛子跺跺脚,朝廷都得跟着打两个哆嗦。当初老毛子可是从黑龙江一路打到盛京的——哪怕其中有的城一枪没放,那也是打过去的。
朝廷现在是洋人的朝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全国上下暗潮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人就要弄出点大事。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风口浪尖上的的东北,却是出奇地平静。营口、大连、旅顺这些又被老毛子占了的地方没动静,老毛子没回来的昌图府一类的地方,更是没有动静。百姓们乐得自在,小日子该怎么过,就还是怎么过。
而这其中可是不包括鬼家门,他们都快忙疯了,就连重伤初愈的虎子,也要时常在城里城外往来。说到底还是这些事情闹得,革命党团的活动更加频繁了。鬼家门捉鬼降妖的事情接的都少了,真真算得上是不务正业。
而且做事的风险也是往上涨了不少。毕竟泄密一案朝廷还没有查出一个结果,但是革命党人活动朝廷不是完全看不见的,一些细节的地方照顾不到,并不影响朝廷加大了打击的力度。革命党人行事更加的小心翼翼了。不过也是,现在革命党谋求的是革命,这本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自然是再怎么谨小慎微都不过分的。
其实按照原本的约定,鬼家门早就已经偿还完了纳兰朗赠药的恩情,只不过这事情彭先生不主动提,纳兰朗也不说,两边也就达成了一定的默契,就仿佛,原本约定的期限不存在一样。
说起来,彭先生是鬼家门这一代的门主。鬼家门的规矩,武门弟子矮术门弟子一头,武门弟子不得担任门主。虽说鬼家门一直以来人丁不旺,每一代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传人,可终究算是个山头,是一个门派。是门派就有门派的规矩,彭先生就是鬼家门的家长,他定下来的事情,门内其他人没有反驳的余地,所以这件事情彭先生不说话,别人也就都不提。
“张真人,在家吗?”虎子站在卦铺门外,轻轻叩门。
门里面传出来张黎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虎子推门而入,正瞅见张黎在吃饭,算算时辰也没错,正是晌午吃饭的点儿,晚了一些而已。
自从知道了张黎也是团的人以后,虎子给他送信反而是光明正大了。毕竟都是道家弟子,论街坊辈可以叫一声师兄,走亲戚总不犯法,鬼鬼祟祟仍容易招人怀疑。
说起来张黎这里也是得天独厚的环境,一个算卦的算得准了远近闻名,门口来些生人外人是不猜忌的,做团的人,这点非常重要。再一想张黎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算命手艺,虎子就觉得可笑,总是恶意觉得,上门来找张黎算卦的,都是团内部的人。
“要不要一起吃?”张黎给虎子搬了个小凳,放在了窗台旁边。他这地方实在是太寒碜,本就是街头民兵给事巡街歇脚避雨的小房,没多大地方,除了卦桌,根本摆不下别的桌子。别看张黎本事不行,倒是守规矩得很,那卦桌是有讲究的,只能在上面焚香写字摆放法器书籍,绝不能是当作餐桌来用。所以他,只好在窗台上摆了碗筷。
虎子一搭眼,直嘬牙花子:“你就吃这个?”
张黎这饭实在是有些让人看不过眼去,棒子面粥,小咸菜,这是他的午饭。棒子面可不是玉米面,玉米面是好东西。棒子面是玉米粒包着的那个小棒子磨成的面,这寻常都是喂驴的,只有穷苦到了衣不蔽体的人家才会吃这个东西,一文钱小半麻袋,能吃上好些日子。可这个东西只能够涨肚子,没什么吃头,时间长了,吃这东西的难免是面黄肌瘦。
张黎居然拿这个东西当午饭,也是好可怜!在虎子看来,凭着他那张胡吹的嘴,怎么说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张黎三两口喝干净了粥,龇牙咧嘴捶着自己的胸口——这东西剌嗓子——对虎子说,“你知道现在府城里面粮食都贵成什么样了吗?那些粮商比打劫的来钱都快。我连这小咸菜都快吃不起了?你猜怎么着?盐也涨价!”
虎子端起那一碗小咸菜仔细打量,里面全是各种野菜和切了的咸菜疙瘩,连根黄瓜丝都没有。虎子很是好奇:“涨价这个事儿我知道,日本人收粮,粮库不敢不买,散家的粮食也是先卖给日本人。我都听说了,日本人喂军马都用豆子,可舍得花费了。但就是这样,也轮不到你这么艰难度日吧?你不是挺能骗钱吗,银子呢?”
张黎从虎子手里抢过了咸菜碗,收到了壁橱里,扁着嘴说:“跑江湖卖本事,哪能说是骗?我们自有我们的一套春点,那也是一般人干不了的活。你别看我这样,本朝初年,我家祖上那也是大名鼎鼎声震九州的大人物,一身捉鬼降妖的本领不是虚的,只不过后来断了传承。至于银子,我自然是有我花钱的地方。对了,我见小师弟你手头好像有富余,借哥哥我一点儿,赶明儿我诓了冤大头的钱来就还你,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前面还说不是骗,而后就讲是诓了,你倒是好有道理。”虎子不由得乐了,“我借你钱可以,只不过我家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得给我说清楚了,你拿这个银子是要做什么?”
张黎轻叹了一声:“哎!这事情说来话长,不过我长话短说吧。简言之,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为了这个花钱。”
“哦,你是要在昌图府安家?”虎子点了点头,“这是正事。你也是比我都大的年岁了,想要讨一房媳妇也是应当。”
张黎面带喜色:“是啊,是啊!我是要讨来做媳妇的。我都想好了,这里的卦铺住不了两个人,也不适合女子居住,等我结了亲,我就在城外便宜的地方制版一个小院子,自种些果蔬,这个卦铺也开着,我就两头跑好了。”
虎子只当是张黎看上了那一户人家的闺女,那家要的彩礼不少,才是叫张黎吃棒子面度日攒钱,甚至于向着自己开口借了。他想得很好:既然前尘旧怨已经一笔勾销,能帮且是帮一把吧。
他把贴身藏着的信和装银子的荷包一并拿在了手里,先是把信递了过去,看张黎小心收在了桌下的夹层里,而后才打开了荷包低着头数,问:“要借上多少?”
张黎挠了挠脑袋,笑着说:“二……不,十两,十两银子就好。”
虎子扯出了一张写着“拾两”的制钱票,拍在了桌上,说:“借你可以,只是你得写个借据,还要划定还钱的日子和利息,这钱也不是白借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黎一拍手,捉过笔来,铺了纸就写。
虎子看着张黎写借据,也就是问:“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叫你这么个骗子给看上了?”
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就这么一顺嘴的事情。张黎也就是顺嘴答:“春风苑的素娥姑娘。”
虎子听了一愣,连忙把钱抢了回来。这制钱票有一半是压在张黎正在写的借据的下面的,这么一扯,墨水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墨痕,“斩卷”了,也就是作废了。
张黎不乐意了:“虎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虎子嘿嘿一笑:“你倒是好大的脸。春风苑是什么地方?你这借钱嫖,我可是不敢借。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那里的规矩我听说过,要钱的由头可是多着呢,就是个无底洞。我这钱不给你打水漂。”
“我是要给素娥赎身的!”张黎拍着桌子叫道。
虎子摆了摆手:“信我送回了。赶巧,我下一站就是去春风苑,到时候我能帮你给素娥姑娘带个话。回见。”
说完话不等着张黎再张口,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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