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先生完全就和他所说的一样,至少在这件事上是信任付道人的。这让虎子多少有些不满。毕竟,哪怕他不知道彭先生和付道人的具体过往,可付道人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喊打喊杀的。虎子觉得彭先生没为自己出头,已经足够他委屈的了,怎么遇见的事情还向着付道人说话呢?
虎子实在是信不过付道人,想着彭先生不去查,不如他自己去查。可终究,彭先生还是没能让他下山。理由是昌图府城里瘟疫作乱,如果不是给谁看事儿,还是不要轻易下山为好,免得惹上病来。
虎子没办法反驳,昌图府确实是受到了瘟疫的波及。
这事情一开始虎子只不过是在剃头铺子里头听了一嘴,只觉得吓人,没太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事情可不得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死了好几个人了——都是从北面来的。
这场瘟疫也不是别的什么病,就是霍乱。得病的人先是上吐下泻,再而是食难下咽,到后来,从肚子里头拉出来的都是水一样的东西。等到了这等地步,人就开始彻底受不了了,眼窝深陷,声音嘶哑,肌肤也变得犹如树皮一般,撩起衣服来看,整个肚子像是一个坑一样,有个别极其严重的,还会犯抽抽儿。此时再想救治,已经晚了,药石无医。
而昌图府也不是发病的地方,源头在哈尔滨、傅家甸,据说那里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虽说按照条约,老毛子要从东北撤兵,可中东铁路沿线还是有俄国人把守,哈尔滨更是成立了一个什么“中东铁路俱乐部”,所以那地方洋人非常的多。
要不然怎么说天灾无情?老天爷可不管你是俄国人,还是大清国人,该得病的都照样得病,该死人的也都照样死人。别看那些洋人把西医吹得神乎其神,一口药水一颗药丸,跟琼浆玉液神仙丹一样,得上了霍乱,一只脚就跨过了鬼门关。至于这只脚能不能收得回来,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一样的药,下在差不多的人身上,偏偏是这个好了那个死了,没地方说理去。
自古以来,天花也好,霍乱也罢,再加上一个痨病,都算是常见的瘟疫了。可多事发生在一地,而往外传播都是循序渐进,不处在当地的也多有个准备。别的不说,当地官府都是要多催促医馆备下药材。
可自打有了铁路以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原本从哈尔滨到昌图,那是要小一个月的路程,现如今得病的坐上火车,一个日夜已经跨过了大半个关东。他人来了不要紧,病也跟着带过来了。死了几个外地人之后,也有本地人得生病了!
一时间昌图府人心惶惶,人们都生怕自己也染上霍乱。这人心不稳,官府自然要出来说说话。可官府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是请教了郎中以后张贴通文,告诫百姓少饮生水,家中出现病患及时送医。
府城不能去了,太阳山上总还是可以自由来去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西瓜都能吃了。胎羊湖边也总是能聚上一群脱得光溜溜的半大小子,在水里面扑腾来扑腾去解着燥气。时不时会有两个孩子哭嚎着,被自家的爹娘拎着耳朵扯回家去。到家里关起门来,必然又是一顿结结实实的“老竹笋炒肉”。
毕竟那一年,彭先生自湖里捉出那么大一只鳖幽灵来,好些乡民都看得真切,自然是不敢再让孩子来水边玩耍。
虎子很是羡慕这些孩子,玩儿起来就可以忘了时辰,无忧无愁。有什么闹心的事情都可以甩在一边,反正要挨揍也得等到自家大人来了以后。明明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其中一员。
孩子们中间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隐约形成了一个只在太阳山村流传的“小江湖”。现如今,早婚之风盛行,越是穷苦的人家越盼着延续香火。村里头很多十二三、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娶了十四五、十六七岁的姑娘。别家的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那这孩子也就不是个“孩子”了。
既然已经成家,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当爹了。也就失去了和曾经的小伙伴们,没羞没臊地光着腚玩耍的资格。他非要去的话,必然会受到那些孩子的嘲笑和排挤。
虎子已经成亲了,所以他只能坐在墙头上,远远地看着赵善坤和他新认识的玩伴们在水中嬉戏。
虎子隐约明白了,孩子们“江湖”里的规矩,确实是有些合理的。毕竟都不是什么衣食无忧的大贵人家,添了一张吃饭的嘴,自然要多出那份米来。有家要养的人,确实不能再如此任性。
可这样的“江湖”多单纯呐,无非是“今儿你带着我玩儿,明天我不跟你玩儿了”这样程度的纠纷。就拿虎子来说,他常年受到这些孩子的排挤。因为他是个亲鬼近神的人物,有事情求到他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寻常无事还是要离得远些为妙——这些孩子的长辈都是这么告诫的。
可即使如此,虎子还是喜欢跟这些孩子凑在一起。那时候他可以单纯起来,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暂时放在一边。因为都见过,更加真实的江湖。确实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要脑袋搬家。与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与那些精灵鬼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思虑到此,虎子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即使他现在无愁衣食,也仍然有需要他忧心的东西。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太平的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只需要烦恼如何玩闹呢?
“想什么呢?”一张蒲扇大的手掌忽然拍在了虎子的背上。虎子转头看去,是自己的师叔李林塘。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也坐到了墙头上。
虎子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师叔,您闯荡的多,您觉得,什么是江湖?”
李林塘略微一愣,忽而笑道:“你这问题可太大了……你看啊,目之所及,就是江湖。”
“你有没当真出家,”虎子开了句玩笑,“就别跟我讲禅语打机锋了。我爹不是说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向您请教吗?我现在就这件事特别不懂,也特别想懂,您得给我说说。”
李林塘一拍自己的光头,苦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书看多了?我早就跟你,说少看那些没用的。什么那是说书人嘴里的,你可千万不能当真。江湖没那么让人舒服,也没做不了那么潇洒。”
“师叔你看的书都过时了,”虎子确实是和李林塘亲近了不少,嘴上也没闲着,“现在谁还看呐?都看什么,你那都是老黄历了。不过师叔,我问的也不是书里的江湖,是你和我爹闯过的江湖。”
李林塘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忽然让我说,说不好什么是江湖。说江湖,恐怕就离不了江湖中人。那些书上总说什么练武的、学道的、参禅的才算得上是江湖中人,其实不是,卖艺的、跑码头的、结社的,这些才是江湖人士。我和你师父——你爹——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其实不叫‘闯荡’,叫‘跑’。他是个阴阳先生,走到一处,有人求到他头上给人看事儿。我是一介武夫,又拉不下脸来打家劫舍,每到一处就寻些要力气的苦差事。弄了两个钱儿,我们两个填饱肚子。有的时候没有饭辙,我和你爹都在街头卖艺过,两个人舞刀弄棍忙活半天,换来仨瓜俩枣喝碗稀粥。这才是江湖本来的样子。”
虎子有些没反应过来,彭先生有钱,他不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李林塘也有钱,那是他多年走镖的积蓄,加上高密县身上扒下来的银子。他一直以为,像自己的爹和师叔这样有本事的人,应该不会为吃饭发愁,没想到他们当年也经历过这种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还有别的吗?”虎子问。
“当然有!”李林塘也是说开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讲究一个论资排辈而师出有名。两拨人见了面,对一套切口,再报了蔓儿,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来路,才好看人家下菜碟。要是人家一听,你没什么本事,又没什么靠山,那他们才不拿你当回事呢。咱们鬼家门你也是知道的,在关外,不知有多少人想把我们这一门剥皮拆骨,挫骨扬灰;也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咱们门内典籍功法,图谋不轨。我和你师父虽然本事不低,可真遇到事儿的时候,也不敢自报家门。我们俩心气儿又高,不肯说谎挂在别家门下——当然这也有被拆穿的危险——自然就让人当成了无门无派的闲散人。那日子过得这叫一个苦啊……相较于我们两个,你和你师弟都算得上是蜜罐子头泡大的了,知足吧你们。”
“那既然这样,你们当初为什么还要出去闯江湖?”虎子又问。
李林塘哈哈大笑,他又是一拍虎子后背:“爷们儿,你是怎么想的?男子汉大丈夫,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好男儿志在四方,连大好河山都没见过,人情冷暖都没尝过,岂不是枉在这世间走了一遭?更何况我和你师父下山历练是受你师爷命,吃过见过了,心胸才能是宽了,前面的路才好走。若是折在半道儿上,只能怨自己手艺潮,没学到该学的东西。”
虎子还要问,却是被李林塘打断了:“不说啦!等什么时候你自己出门在外,我说的这些东西你自然就明白了。前人的经验教训有什么用?即使是一一告诉你,你信了。可没经历过那些,你也做不到那点,这辈子你该走的弯路一步也不会少了。”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还在思量,李林塘却已经跳下了墙头,一边奔着湖边儿去了,一边嘴上念叨着:“狗子这小子是缺管教了,让他自己在院里练功,跑水边玩呢。看回去我怎么收拾他!”
虎子不觉一笑,心说: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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