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咕噜噜灌完一整杯水,脸还是苍黄苍黄的,后怕不已:“妹子,我刚刚偷偷瞧了一眼,就是王熙凤,就是王子腾的女儿!”
薛家曾经在京城避难,身为长子长女的薛蟠和宝钗自是见过舅舅表姐这一家子,也就是那时候,他俩认识了王子腾的心腹曹铮。
一直绞着手指守在窗边的薛婉忽然捂嘴惊叫:“大姐姐,那些人把琏二奶奶从车里拉出来了!”
“什么?”宝钗和薛蟠一起挤到窗边,往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车夫还被踩着,马车被推得囫囵翻了个儿,可怜的马儿被逼得进退不得呼哧呼哧直踢踏,而马车的主人——被硬拽着往外扯的可不就是他们的大表姐嘛!
叮铃叮铃的,簪子也掉了玉佩也碎了,镶金子的抹额耷拉在胳膊上,乌鸦鸦的头发披得前后都是,看得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幸好凤姐儿是武官之女,难得的泼辣货,开口骂人抬手打人,一伸长指甲将抓着她胳膊的男人挠了个满脸花!
“这、这……这打起来啊!”号称金陵一霸的薛蟠看得直缩脖子,刚刚还黄澄澄的脸瞬时就犯了白彩儿,“我的娘哎,他们真不怕九省都提点啊?”
怕——也不能显脸上啊!
早说过,这是众星捧月的皇城,不是被周围一圈儿凯子抢风头抢惯了以至于早就“宠辱不惊”的留都。天子脚下,最重的就是个面子!
而且,在这儿混饭吃的,谁没几张“护官符”?不说刚从马车底下拽出来的灰头土脸的那是太子少傅的亲儿子,这带头拦车拽人的壮汉更是这片小集镇的地头蛇,名黄七,长得满脸横肉,还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皇七”,据说他家祖上跟皇家沾亲呢!
号称“皇亲”,哪能被个武官的闺女给仗势欺了,况且对方还只有两个人——今儿低了这个头明个儿他就不用混了!
眼看凤姐儿挠得一时无人敢近,黄爷唾一口在手上打算亲自上去教训,这让楼上观战的一屋子人更是焦心不已:
薛婉吓得瑟瑟发抖:“他、他要打人?”
九省都提点的闺女要真被当街打了,那可不是小事儿。王子腾就是为了他那张老脸都得派人来查个子丑寅卯再宰个八九不离十,到时候这小镇肯定会被搜查——蓝鸢急得气血上涌:“要是引来官府,姑娘、姑娘可就躲不住了!”
“这已经闹开了……”宝钗也暗含隐忧,但更觉得还是奇怪,“王熙凤出门,怎么会就带了一个车夫?”
而且,那车上还没挂荣国府的家徽;要是挂了,根本不需要车夫挥鞭子清道,稍微有些眼色的都会主动避让开。
薛蟠急得舌头都哆嗦了:“谁,有个谁……去拦一下啊!”
不是没有想去拦的,徐校压根没想到救个人竟变成了聚众闹事!可黄七已经带着一群人把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徐校是根本挤不进去,“住手”的呵斥也被湮没在人潮之中。
黄爷已经拽了凤姐儿,眼看抬手要扇巴掌,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着响锣鸣鼓的“咚咚”声:“速速避让,兵马司执行公务,速速避让!”
九省都提点正是九城兵马司的头儿,看着那穿着银闪闪铠甲的一帮子禁军,薛蟠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提起心:“终于……来了?”
宝钗紧紧蹙起眉,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的动向:
兵马司禁军执仗分开众人,分两路靠近倒翻的马车,这是正常的做法;
禁军一到,刚还扯着凤姐儿要打的黄老七嗷一嗓子跑了,围堵马车的众人纷纷做鸟兽散,这也是正常的反应;
周围人纷纷溃逃,只有徐校,扶着受伤的肩膀靠在小酒肆的廊檐下站着,皱眉紧盯着事态发展……宝钗轻轻叹一声:他毕竟是徐龄的儿子,身上也有那么一股子可叹更可敬的傻气。
摇了摇头,宝钗把目光从徐校身上移开,只见禁军们赶紧包了个圈儿将王熙凤围了起来,只见凤姐儿紧皱着眉面露不渝,只见——领头的禁军一挥手,人圈后忽然窜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嬷嬷,一个拿绳子一个拿布巾,扑过来飞快地将凤姐儿捆了手脚又堵了嘴!
宝钗一惊,下意识地脱口问出:“怎么会这样?”
王熙凤也没想到会被自己人摆这么个乌龙,顿时挣扎不断,可箍着她的两个老嬷嬷不是一般的有力气,她根本挣不开;而且嘴被堵了,骂都骂不出,只能用冒火的眼睛灼人。
禁军根本不看她,而是环视一圈,好似在宣扬什么似的大声嗤笑:“这女人是个疯子,竟敢冒充都提点大人的千金到处招摇撞骗,咱兄弟追了她半个月,总算是逮到了!”
立刻又有另一个禁军笑着接话茬,这位看起来脾气温和,像模像样对着一众惊魂未定的商贩拱了拱手:“给各位添麻烦了,大伙儿别怕,这就是个女骗子!”
刚刚跑上楼给徐校拿药的酒馆老板娘正巧下来了,一看这场面吓得差点坐地下去,禁军赶紧转过来,笑着安慰:“别怕别怕,这是个女骗子,得感谢大伙儿帮咱们拦了人呢!”
小老板娘扶着楼梯惊魂未定,只见那白面皮的禁军又伸鼻子嗅了嗅,笑得挺灿烂:“这酒香啊,可惜不能喝,都提点大人还等着咱们复命呢。老板娘,下次兄弟们再来照顾生意,记得留几坛子好酒啊!”
“哎,好的……军爷、军爷慢走啊!”
随着小老板娘僵硬地挥手绢送人,禁军们一刻也没耽搁,拖了架马车来将“女骗子”塞进去,一众人乌压压的,来得快去得更快。
刚刚不知躲哪儿去了的黄老七又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了,抹一把汗:险的呢!
一直掐着指甲扒窗户的小薛婉也终于舒了一口气:“好险呢……”一抬头,刚刚才放下一点点的小心脏又瞬间提了起来,赶紧拿手捂住,小心翼翼地问,“大姐姐,还有大哥……怎么了?”
宝钗面沉如水,薛蟠的脸色在黄过白过之后又紫了,难以置信地跟妹子确认:“我应该没看错啊,那张脸,还有敢跟男人打架的劲头儿……那就是王熙凤啊!”
就算脸可能看错,可那泼辣劲儿真难找到第二家。所谓的“女骗子”真的能演这么像?
再说,要真是假的,一看正主家里寻过来,跑不掉也得赶紧跪地求饶啊!
宝钗阖上窗户,垂着眸,似在回答薛蟠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如果真是冒牌货,何必特意找两个嬷嬷来捆上。”禁军长手长脚不就是留着“拿人”的么,“刚刚,那些禁军都很小心,没有一个敢靠近‘她’的。”
宝钗一刻都没放松地紧盯,清楚地看见,嬷嬷捆人时“冒牌货”挣扎得太厉害,圈在周围的几个禁军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意、或者说很惧怕与之发生肢体碰触。
薛婉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刚刚那两个军爷,相互抬轿子跟说象声似的,好像是刻意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天带回去的人是‘假’的……”
“而且,”薛婉看着宝钗,声音更低,“我要是个那个大官,一发现女儿不见了,肯定一边努力找人,一边想办法打掩护,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女儿跑出去了……唔。”说了一半,忽然被大姐姐摸了脑袋,婉儿小姑娘赶紧住嘴,心里又升起一丝丝的小害怕。
宝钗俯下身,点了点小女孩的眉心,却是勾唇一笑,如冰雪般璀璨:“你这小丫头,你的小脑袋到底有多聪明。”在心里悄悄补一句:我都要怀疑你的芯子是不是也是穿来的了。
逗完妹妹,宝钗又拍哥哥脑袋,跟怕小摩一个姿势,引得小白狗嫉妒地一个劲儿叫唤。
宝钗撵了小丫鬟去哄狗,自己来哄哥哥。先抑后扬,先吓一吓:“我想,哥哥也没看错,那确实是咱们的凤表姐。”
薛蟠顿时瞪眼睛,却听宝钗轻笑:“不过,我认同婉儿的看法。咱们那位表姐大概是偷跑出来的,只带了一个车夫,加急赶路,还刻意取下家徽以免被发现行踪。只可惜运气不好,紧赶慢赶还是没跑掉,就在刚刚,被大舅舅派来的追兵抓了回去。”
薛蟠抓抓头,百思不得其解:“她跑出来干什么?而且,为什么是王子腾来抓人,荣国府干什么去了?”偷跑出来站马路上跟男人打架的这可不仅仅是九省都提点的千金,更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啊!
“这我不知道。”宝钗摇头,半知半解确实焦心,不过——“按照这么想,他们来此,跟我嘛,毫无关系。”
是哦,薛蟠后知后觉:甭管是抓冒牌货是装冒牌货,跟自家都扯不上一点关系啊!
一根筋的人都好哄,薛蟠刚刚还青紫青紫的脸立刻又泛起了血色儿,宝钗看他一副“虚惊一场”才模样,赶紧再给紧紧弦:“这些都只是猜测,以防万一,从今天起,哥哥和我尽量闭门不出。”正如薛蟠和宝钗认识王熙凤,王家有不少人也见过他们。
薛蟠重重点头,拍胸脯:“妹子你放心,哥一定保你平平安安的!”
薛蟠已被调|教成了二十四孝好哥哥——当然,他敢不乖的话会被凶巴巴的妹子放狗咬死的!
总之,薛蟠听话地回房间去关禁闭,还特意搬了个小板凳坐到窗户边上去,从半开的窗户里头悄悄么么地监视大街,便窥探便磨牙:别给他揪出某些姓王的混账,薛大爷非打死他们!
姓王的自是没有,但有别的混账出没。已过傍晚,集市散去,街上渐渐没了人,小二去门口挂灯笼,就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臃肿的身影由远及近地挪过来。
小二吓得一激灵,揉揉眼睛才看清楚,原来是两个人。一个清瘦少年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最诡异的是两人都湿透了还一身泥,跟刚从水里蹦出来的索命水鬼似的。
薛蟠瞪大眼睛,借着灯笼的那点儿光也看清楚了,下意识地又磨牙又攥爪子:这也是混账啊,姓徐的混账,那高鼻子硬眉骨跟徐龄一模一样——典型的天敌长相!
楼下的小二赶紧问混账——不对,是问路见不平舍命救女孩的徐校:“这不是白天那位公子么,您怎么了,弄得这一身?”
“别管这些。”徐校比他还急,“你可知附近哪有大夫?”
“大夫?”小二下意识瞧向徐校肩上架着的另一个,只见那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眉目清俊好一张花容月貌,只是看着实在凄惨,似是呛了水脸儿发青,苍白的唇瓣也不断颤抖着,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呢喃。
小二赶紧把徐校往客栈里头让,还问着:“这姑娘好像在说什么?”
徐校紧紧皱眉:“我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她还没完全昏迷,抓着我的手说了一句……‘快去救大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