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妹子,这事不能不管,都带上爹了!”
薛蟠与周嬷嬷一起焦急地等着宝钗决断,宝钗沉吟片刻,忽然又问周嬷嬷:“去哭灵的一共有多少人?”
周嬷嬷紧紧皱眉:“有上百人!”
“都穿着孝衣?”
“是呢,都披麻戴孝的!”
“那么,假设有一百人。”宝钗蹙眉计算着,“谨慎点算,一个人做一身孝服要五尺布,一共要五百尺。赶紧让咱们的人出去打听,这些天,有哪些铺子进出过大量的白麻布,又有哪家的衣坊接过这么大笔晦气的单子!”
薛蟠赶紧问:“妹子,那些孝衣会是现买现做的?”
“不是现买现做,怎么可能那么整齐!”宝钗冷笑一声,“现在城里最缺的就是吃的和穿的,就算是咱们家,也没备着几百尺的白麻,更别说还做成了衣服!徐大人殉城那日,城中无论官商士民皆结伴去城门处相迎,城门上白幡飘扬,但城下有几个穿着白衣裳的?”
实际上,那日的白幡都是紧急凑的。留都商人敬徐龄壮烈殉城,纷纷打开库房取白麻送去了城头。
也因此,现在各个商铺里所剩的白麻都不多了,想要凑够五百尺,只怕、要跑好几家。
“只要能找出卖布的铺子、或者做衣服的人家,就可以试着顺藤摸瓜。就算对方做的干净没有留下踪迹,可也能大概确定个地方。做亏心事都是怕见人的,幕后之人定然躲在离那些布铺衣坊不远的地方,买了东西就急忙偷偷摸摸地藏回去。”
“无论是哪里的鬼魅,我总要把他给揪出来!”
宝钗的眸中一片清寒,赫然一片决意。
怎能不管?一来牵扯上了自家,二来父亲已经明确站在大皇子那边,三来嘛——
这世间总有些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账,且直冲到了她的眼前,那她就非得治一治。
不管原主是否是隐居世外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穿越大神横跨了几百年硬是将她的灵魂揪了过来,附赠一副健康的身体,还有一个家,她怎么都该出山入红尘,尽己所能。
一套算账的理论,薛蟠听得心服口服,周嬷嬷却踟蹰:“照姑娘说的,这么找,要不少人手呢。”
宝钗手腕一翻,一枚鲜红的印章捻在如雪的玉指间,绚烂如白雪红梅:“我有爹的印鉴,多找些靠谱的家人、信得过的伙计,加紧打听。”
丫鬟取了笔墨来,流畅的小字落于洁白的纸笺上,宝钗最后落下鸡血石的印章,递于周嬷嬷:“去账上支些银子,凡能办了事的,都有赏;能最快、打探的最清楚的,重重有赏。”
“是。”周嬷嬷恭敬接过,将纸笺卷起小心塞进袖子里,随即快步离开,替宝钗办这桩差事。
宝钗又嘱咐一句:“也派人盯着文正书院,若形式有变化,立即来报我。”
“大姑娘放心。”
正午艳阳高照,不仅热还晃眼睛,薛蟠不由更急:“妹子,咱们就等着。”
“先等着。”宝钗瞧他一眼,不由揶揄,“哥哥刚刚不是还说,不会再把我一个人扔家里?”
“这……”薛蟠一时语结,只能讪讪着抓头。
绚烂璀璨的阳光于半空中任性挥洒,刺眼非常,宝钗与薛蟠皆避到了屋里。丫鬟婆子赶紧送帕子递点心,薛蟠端起一个冰碗刚想舀勺子,一眼看到宝钗额上薄薄的汗珠,赶紧双手捧着送过去:“妹子,你先吃。”
“哥哥自己吃吧。”宝钗并无胃口,只劝了一句,“还没用午膳,别吃太多冰的。”
宝钗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院门,看着姑娘毫无用膳的意思,小丫鬟们也忧心不已。蓝鸢又出去跑一圈,端回来两大盘点心,琥珀西瓜球、山药香芋卷之类,别出心裁地“秀色可餐”:点心旁边插了朵明艳艳的花儿,被掐断的根茎处溢着清新的芳草馨香,十分之新鲜——刚从园子里掐下来的呢!
宝钗终于被逗笑,弯弯的眼儿瞅着蓝鸢:“敢掐我的花儿,不怕我扣你们的月钱?”
“花是青鸾掐的。”蓝鸢立即撇干净,又把点心盘子往宝钗手边一放,“不劳姑娘教训,您赶紧把吃点心,我给您去掐她报仇!”
“别掐她了。”宝钗终于捻起一个山药卷,小小咬一口,只觉唇齿间一片滑腻的甜香,不由笑道,“也难为你们了,变着法子哄我吃东西。”
又把盘子往旁边推了推:“哥哥别光顾吃冰的。”
小丫鬟以“辣手摧花”来劝诫,满院子花草扑扑簌簌,宝钗与薛蟠听着风声叶声,居然一起干掉了三大盘点心,而时辰才刚刚过了二刻。
周嬷嬷再次疾步走来,袖子揣的满当当的。
见了宝钗,周嬷嬷先福了福,又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是留都城的平面图,摊在桌上,与宝钗兄妹道:“大爷,大姑娘,已经打听到了。白麻是从城西头莫家和成家的几个铺子卖出去的,每家都只卖了十几匹,凑一起却足足六十匹;做针线的也是城西的,不是大绣户,而是花梭子巷里头那些针线妇做的。”
地图上,莫家、成家的布铺与花梭子巷恰形成一个三角,已经被人用朱砂圈了一个显眼的红框框。
花梭子巷也是个诨名儿,里头结伴住着不少绣娘,贯以“花”字是因为她们大都做过花娘。秦淮风月地,青楼楚馆尤其多,曼花蒲柳更新换代得极快。这些花娘们或是年老色衰、或是攒够了赎身钱,便离了风月地;找不着好人家,她们便凑一块儿相互扶持,靠着帮人做针线活维持生计。
提起风月,薛蟠可是其中行家,立即就觉出来了:“花梭子巷里头那帮女人是属耗子的,成天见地躲屋里,接活也是靠帮闲介绍,好像生怕见了人似的!”
宝钗不由看了薛蟠一眼,轻轻叹着气:“以她们的经历,怎能不怕生?”
在多数人眼中,从良的□□也是□□。因着世人的白眼,那些可怜的花娘只能躲在花梭子巷里,才能避免自取其辱。
——找她们来做孝衣这桩活计,真是极为明智的。一则不怕她们嫌晦气不接活,二则因为她们怕生,不用担心走漏消息。
宝钗看着图纸上城西那块用朱砂勾勒的红圈圈,点了点头,又看向周嬷嬷:“查的挺快,可赏了?”
“赏了。”周嬷嬷顿了顿,似有一丝踟蹰,“其实,唐六早就盯上了这桩。”
宝钗不由讶异:“唐六爷?”
周嬷嬷接着解释。原来,那日唐六爷被宝钗一顿恩威并施,回去之后又想到了更深的层面。到底他是曾跟着薛家老老爷走南闯北的老伙计,立即觉出:薛家被人当了靶子!
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唐六爷早已习惯揣摩更阴险的算计:这次薛家没上钩,可保不准那帮心黑手更黑的会再来个几回!
因此,这几天,唐六爷一直留意着城里各家的买卖来往,暗暗记下了几笔他觉得不太正常的,其中就包括这一批紧急赶工的孝服。也幸亏有他刻意留意,要不然也不可能立即查到花梭子巷这种隐蔽的地方。
“原来如此……”宝钗凝视着地图上的圈圈,沉吟半刻,才轻轻笑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薛蟠已经等不及了一巴掌拍在那个红圈圈上:“就这儿,要不要派人去搜一搜?”
“那么大一块地方呢。再说,咱们家又不是官差……”
宝钗话音未落,就听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疾跑。薛家新鲜出炉的“三姓家奴”、狗腿油滑之最的高顺又冲了进来,嗓子吊得高高的:“大爷,大姑娘,书院那边风声变了!”
“又出什么事了?”
与宝钗焦急而严肃的表情不同,高顺跑得满脸红光,眼睛里还闪着兴奋的光彩儿:“是好事,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跟那帮不要脸的嚎丧货对骂上了!”
说着,高顺从袖子里一骨碌掏出几张纸来,塞给薛蟠,情绪更加高昂:“大爷,大姑娘,现在满城都在传这些文章,我抢了几份回来,你们瞧瞧!”
满纸都是字,虽然是笔锋凌厉、铁画银钩好不漂亮,但——薛蟠大爷就是不认识啊!
薛蟠没读几行就觉得眼晕,宝钗却越看越惊奇,只觉满纸清气迫面而来,不由赞叹:“好文章!”
“是好文章,城里人都说好!”高顺边兴奋着,边绘声绘色地为主子讲述了文正书院里正酣畅的骂战,原来,这都来回打了三轮了!
第一轮,“义士”跪于碑亭前哭文正公,将徐龄抬得有多高,就把林如海骂得有多惨。好些文人举子“悲上心来,泣血成文”,仆于碑亭前写祭文,写完后便一撂笔再一甩纶巾,朗声读出,大骂一通“林蠡贼”,而后将祭文投入火中烧成灰烬。
书院里骂一声“蠡贼”,便迎喝一片好。其实有不少都是大字不识的平民,压根听不懂在骂什么,但不妨他们凑个热闹。
围观者众矣,不是没有觉得“林大人没做错什么”的,可没等辩白两句,就被铺天盖地的哭声骂声压住了,身穿孝服的哭祭者各个双目血红,怒发冲冠群逼而来,让有异议之人看着便心惊胆战,哪敢多说什么?
就在一边倒的哭骂之中,终于响起了一道与众不同的怒骂:“徐大人在天有灵,岂能容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混账颠倒是非!”
哭灵的众人纷纷看去,只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书生,相貌普通,衣着也平平,可他嗓门极响,气势也十分骇人。书生迈着大步走到碑亭之前,刷拉一声打开手里的书卷,朗声念了另一篇祭文:“螟蟊贼,陡生四野。恶之不尽,去之不得……”
祭文用词激昂,好不含糊地指出:你们这些颠倒黑白、妄图窃人而肥己的才是真正的恶贼!无论是徐大人还是林大人,无论是什么样的政,只要为民,都是好政。压低物价难道不是为了灾民?损了谁,害了谁?会觉得受损的,都是妄图损人利己的小人!
徐大人若在天有灵,真该劈道雷下来,把这帮小人活活劈死!
此文一出,小人越发激愤,又有人伏地写道:林蠡贼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擅用赈灾银向商人征物,顺带连物价一起定了,看着是为国为民,实际上,全留都的财政都看他一个玩了!如此一来,公平何在?都督何在?难道不是打着大公无私的幌子擅权自专,顺便沽名钓誉么?
以上这篇耗了半刻多,写文的人还没读完呢,气势惊人的书生又展了第二篇稿子——有人看的真真的,是从外头送来的。众人这才发现,这个书生并非撰文之人。
第二篇辩驳之文远没有上一篇的引经据典,而是完全的就事论事:正常年月,一石米价格为一两银到一两五钱银;而闹灾缺粮食的时候,一石大米经常要卖到三两银甚至五两银。一个青壮男子一年的口粮大概为五石,老弱妇孺也要三石到四石,灾荒年份米价翻番,那还有几家吃得起粮食?
现在林大人限粮价,将米价压在一两五钱到一两八钱之间。官府便是以这个价格再加两成向商人征粮的,假设一次收五百石,那便需要九百两银,不足发来留都赈灾银的百分之一,但能救助的灾民何其多,这怎叫擅用赈灾银?
再者,眼下并没到没粮吃的地步。留都城根本没遭大水,就算上游良田被毁,但是下游,最富庶最产粮的江南淮南,今年可是丰收了的!
还能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们希望有个贪婪的昏官,抱守江南巨大的粮库却不愿开仓赈灾,任由市面上米价越来越高,钱越赚越多,至于会饿死多少人——你们才懒得管!
书生大都不通庶务,流民就更不用说了,听到算账完全傻眼。第二轮,胜负分明。
但是,文人总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说得过你便要骂死你,说不过你也要胡搅蛮缠,又有戴着孝帽的跳起来说这也不能否决沽名钓誉之嫌,而后,第三篇祭文到的更快,笔锋更快,言辞更凌厉,再次引经据典一番“公道自在人心”,又以前人一首诗结尾: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对徐龄而言,向使当初身未死,一生真伪复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