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距离铜炉稍远,大概有五尺之外,都热的受不了,一时间汗如雨下,全身都湿透了。而钟尘就站在炉旁,却浑然不觉,一边翻动,一边专注的观察炉中药材的颜色变化。
在小胖子的眼中,此刻的钟尘,格外的严肃认真。那平常的呆滞已然不见,清秀的脸庞竟然凝重如雕塑,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这种感觉,按道理讲,只会是学院那些老夫子们的专利,而绝不应出现在这样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上。
这种反差令小胖子感到震撼的同时,更觉同情。
尘哥在他爹的压迫下,这得吃了多少苦,才能被折磨到如此麻木的境地?
小胖子心里嘀咕着,手上可不敢放慢,一五一十的数着节奏,奋力的拉着风箱。
一时间,宽敞的药房里,翻炒药粉的噼啪声,火焰吞噬炉壁的嘶嘶声,风箱鼓动发出的呼呼声……
这些声音,跟小胖子剧烈的气喘声汇合,沉闷却不嘈杂。
处在煎熬中的时间,总是特别慢。
但好在,即使慢如蜗牛,也终究能挪到终点。
小胖子此时已经气喘如牛。拉动风箱固然吃力,但更令他感觉疲惫的是炎热,还有那种沉重。
这几年,钟尘的节俭他是知道的。虽然不清楚钟尘是怎么拿出六十两赤金这么一笔巨款的,但是他确信,钟尘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光是辅药便花了近六十两赤金,那几味主药,小胖子甚至见都没见过,尤其那那两株红色如丝线般的药草,是钟尘小心翼翼从一个漆木匣子中取出来的。小胖子看得仔细,那漆木匣子分明便是一口上好的药匣,能保持药草半年的效能。这样的草药,价值几何?他想都不敢想。
他生怕在自己这出了纰漏!
“放松点。”
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钟尘瞥了他一眼,凝重的气氛骤缓。
小胖子讪讪一笑,突然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
……
噗!
搅动的药铲突然停下了。
钟尘伸手一拍石台。上面仅余的三块黑珃浣石凭空跃起,便如乳燕投林般,窜入铜炉中。
一转眼,那被翻炒成乳白色的药材,接触到那黑珃浣石,便如铁粉遇到了磁石,蜂拥而上,将三块黑珃浣石密密麻麻的包裹了起来。
钟尘目不转睛,注视这三块黑珃浣石所发生的变化。
渐渐的,随着小胖子奋力的鼓动风箱,火力越来越旺,那些乳白色的粉末,竟然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只是,仔细看的话,就能分辨出,那光芒,分明就是被包裹其中的黑珃浣石所透射出来的。
光芒晦暗,明灭不定。
偶尔强烈,光线透出炉口,连小胖子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是啥玩意儿!”
如果不是手上还机械的拉动风箱,如果不是钟尘告诫在前,小胖子几乎就惊呼出声了!
他从来没见过炼药会放炼出光芒的!虽然,他也没见过几次炼药。
但是没吃过野猪肉,也见过野猪跑。学院的普及教材里都有写的,那里面可没提到过这种情况。
这可真真是好生奇怪!
小胖子惊,钟尘却是忧。
看着那光华渐暗,他飞扬的眉角微蹙,眼也眯了起来。
这半吊子的炼药手法,果然还是不成,跟他爹以往相比,徒有其形,不得其神。毕竟,自己没有父亲那种信手拈来的本事,这些辅药的剂量掌握的不够精准。真元也不够浑厚,无法透析这些药材。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这原本计算好的炉温不够催化这些材料临界反应。
眼见炉内光华越来越是黯淡,钟尘的手有些僵硬。似乎,那药铲都沉重了许多。
父亲一别多年。
他悄无声息的突然离开,让钟尘一直很不解。
正如钟尘对小胖子所说的,他从五岁开始才记事,才开始学习世间万物的道理。但是,有一件事他始终学不懂,那就是情感。
他爹只教他笑,那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哭。
他是个不会哭的孩子。
即使跌倒,他也只会愣愣的爬起来。
跟别的小孩子打架受伤,他也只会呆呆的看着对方打滚哭泣,奇怪明明很疼,可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泪水?
后来渐渐的,钟尘明白了,与别的同龄人相比,自己缺少很多情绪。
喜悦,苦闷,悲伤,难过…….
甚至包括父子情。
这些情感对他来说,都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就算努力去体会,也总是淡淡的,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浓郁动人。
所以他们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是古怪,表面看起来彼此冷淡到平日除了讨论书籍外,便如陌生人一般。
只是时间久了,便多了一些依赖。有时候,钟尘在他爹呆呆发愣的时候,莫名的在那目光深处,感受到一点点的悸动。
那就是忧伤吗?他在忧虑什么?他在怀念什么?
钟尘难以猜测。
五岁之前的记忆,断档了,一片空白。
钟尘不知道自己五岁之前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父子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他们似乎不属于这里。果然,某一日,父亲离开。
虽然觉得这并不意外,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父亲的不告而别,还是有波动的,还是有一丝怨恨。
或许,这就是人常说的亲情?
能体会到这种少有的感触,钟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欢喜。
父亲曾经说过,天地不仁,大道无情,但人不能无情。你要学会有感情,各种各样的感情都要去尝试,有情而忘情,才是太上之道。
这话太过于深奥,钟尘不明所以。但是他还是听了,去学去体会。
于是他便有了小胖子这个朋友。
因为他想知道,什么是友情。
看着小胖子气喘吁吁的样子,钟尘真切的觉得,友情这东西,其实还真不赖。
再看看紫铜炉内,光滑的膛壁上,那因折射而杂乱的细密光影已几乎微不可见。
因为炉温不够,黑珃浣石中的灵气无法激发出来。钟尘知道再不做出决定,这炉药就废了。
钟尘本来微微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了。
父亲的不辞而别,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要做的事很危险,所以不能带上自己。但是钟尘内心深处,只相信一个答案,那就是,自己太差劲。如果父亲带着自己,会给他们父子带来更大的危险。换句话说,他就是一个累赘。
要变强,这已经成为钟尘的一种执念。
或许,情感缺乏的人,执念会更深。
钟尘做出决定,示意小胖子再加把劲,加快鼓动风箱的同时,他已然冷静下来,平心静气,将外呼吸一点一滴转为胎息,向上,向上,开始沟通神府白玉京。
“嘭……嘭……嘭……”
这药房中,风箱呼呼。炉火烈烈。药香浓浓。
但是此刻,在钟尘的感触中,一切都静寂了。
只有他一人静立。只是每一次心跳,都是如此沉重。
…….
…….
钟尘将药铲丢开,双手掌心按在紫铜药炉的一、三,两耳之上。火热的炉壁,立刻让他的双手发出恐怖的滋滋灼烧声。
钟尘忍住疼痛,一声低吼:“吷!”
双手十指不断的开合勾画,弹指屈伸间,竟然幻化出残影片片,映着火光,灿若莲花!
那微弱的神念随着他的吐气开声,发出更微弱的震动,跟他的声音震产生共鸣,震动的频率渐渐吻合。于是,这药房中的空气,火焰,都随着钟尘的吐气,奇异的震动。甚至,在钟尘发声的一瞬间,这药房厚厚的墙壁顶盖都微不可闻的震动了一下。
小胖子喘气声越发的急促,他拼命的鼓着劲,让自己的手不至于抖的太厉害。他歪着头,让额头的汗水不至于流到眼睛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心里无声的哀嚎着:谁说炼丹是技术活,明明就是力气活!
不知道拉了多少下,甚至节奏变化都记不清了,只是下意识的拉着,拉着。就在他感觉撑不住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
在钟尘双掌与炉耳之间,那斑驳的铜锈沟壑间,骤然绽放出一道黄芒!
一股强大的吸力,便如猛兽般袭来,将钟尘分化如丝般的神识吞噬。铜炉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此刻都在发光。一眨一眨,如萤火虫般。而在那些火焰的包裹的部分,那些小胖子以为的斑驳痕印,此刻都在流淌着火红色光华,在钟尘神识激发元力的导引下,一瞬间点燃了三枚若明若现的符箓!
燃火符,镇土符,枯荣符。
一瞬间,两手三符,同时激发!
顿时间整个紫铜炉的热量激增。
钟尘松开双手,将炉盖扣严。幸好自己未曾出错,得益于神识的强度,虽然真元有些欠缺,但在神识的精细引导下,还是成功的激发了这药炉上的三种符箓。不过此后的进程,只能听天由命已经不由他来操控了。
甚至都来不及查看手掌的烫伤,钟尘紧盯药炉,想通过聆听炉膛里面声音变化来判断成药的几率。
可惜,于此道他终究只是个初学者,修为也不够,恐怕连他爹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水准都达不到。看着小胖子投来惊奇带着疑惑的目光,只能无奈摇摇头。
听着药炉里面崩豆似的爆响声,小胖子喘着粗气,两眼出神,紧盯着那紫铜炉。
刚刚那一闪即逝的光华,他还以为是错觉,拼命的眨了几下眼睛。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引动符器的光芒!
如果这紫铜炉真的是符器,那岂不是说,通体那些斑斓的印记都是镌刻上去的符箓?
唉呀妈呀,这……这该是什么品阶的?
这密密麻麻的符箓,会不会有三符?
如果真的是三符器,这岂不是说,跟学院那镇山之宝墨玉如意差不多是一个档次的?
小胖子这下真的惊呆了。
以他贫瘠的想象力,脑中只能是一片空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