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邨赶往黄炎屯的团部的时候,冀团长也在返回部队的路上。他是接到宋军长被中央秘密带去北京接受审查的电报后提前结束休假匆忙赶回来的。
一个立有赫赫战功的将军,一个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军之长突然被解职,这让他很震动。凭他对军长的了解,他相信宋山绝不会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的生活作风问题、贪污受贿的经济问题、不服从领导不尊重领导的组织纪律问题被调查的;从广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从北京印刷的报纸上透露的氛围,他猜测宋军长的问题出在政治上,卷入了彭德怀的事件。
政治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就像好好的一个大晴天,有人会觉着晴空万里心情愉快,有人会因天无云朵感觉炎热异常,有人担心天太晴会马上来场疾风暴雨,有人因在“打摆子”裹紧棉被还在瑟瑟发抖。看法会有多种多样,站在不同的角度会看到不同的颜色和反射出的光。一言难以概括。
问题还不在于难以统一认识。问题在于政治问题是个一眼看不到底的问题,絮絮拉拉盘根错节,复杂着呢。如果军里按照广播里报纸上的论调追查下来,那他冀团长也在追查之列。他是宋山这棵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树的树杆上的枝节或是树根上的须根。他给宋山当过警卫员,当过警卫排长,而且可以说他以前的营长和现在的团长是宋山一手提拔出来的,政委就说过玩笑话,说他是宋军长的得意门生和心腹,混个几年当上师长是没问题的。所以,都不用调查和追查,他是宋山一条线上的人是无疑的。他立即赶回部队,一是希望马上证实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二是争取主动,有时间做好必要的准备。
下了火车换乘长途汽车,到黄炎屯还得换乘一次区间车,可是,末班的汽车早就开走了,他只好步行去黄炎屯。那个时候的通讯没有现在发达,要打个电话让团里的小汽车来接没那么容易。好在打仗的时候走路走惯了,那么点路根本不在话下。步行。可到底年岁不饶人,到底坐惯了汽车少走路,脚底掌就没那么舒服和听话,原本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当他到达团部的时候,已是半夜了。
“什么人?”尽管筋疲力尽夜色昏暗,可他还是看见了大门旁蹲着的身影。警惕的习惯使他下意识地把手摸向腰间。可腰间没有佩枪。
“是我,特务连的徐西邨。”西邨立时站起来。
“徐西邨?好小子,你又来搞什么名堂?”“冀团长,我是专门找您或政委的!”“那为什么不进去?”“卫兵不让进,说政委休息了。”“你不是会跳围墙吗?怎么不跳了?嗯?”“团长,那是违反纪律的。”“喔嚯,你长记性了嚒!行,跟我进去吧。”
冀团长把西邨带到自己的寝室,不及放下行囊便问:“说吧,你半夜跑到团里来有什么事?还点着名要找政委和我。”
西邨原原本本地汇报他与指导员的谈话。“团里有人要调查处理你?就因为宋军长?胡扯淡嚒!”西邨的话多少证实了冀团长在路上的猜测。更让他感觉意外的是,宋山的问题竟然牵扯到一个战士的身上,这就暗示有人要拿宋山的问题大做文章,那他自己一定也被某些人瞄上了。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冀团长坐不住了。如果不为这个战士说句公道话,不把这个战士的问题处理好,那他也就在劫难逃。“小徐,甭担心,我就不信有人能信口雌黄把白的说成黑的。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社会‘株连九族’那一套?如果按照那种逻辑追查起来,我们这个军的上上下下这么多干部,师长、团长、营长,有几个不认识宋军长?有几个不是宋军长推荐提拔起来的?大多是他带出来的人嚒!难道宋军长被隔离审查了这些干部就都有问题都得滚蛋?这个部队还成部队还有战斗力嚒?党的政策历来是重在现实表现,有我老冀在,你甭怕!”
冀团长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
住在隔壁另一栋房子里的政委其实并没有睡下,他正在听边干事的汇报。巡逻的哨兵看见冀团长进了大院便马上去向他报告,他赶忙赶过来想打个招呼。走到冀团长寝室的窗台下听见了冀团长的这一席话,他不免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打着哈哈走了进来。两人之间不可避免的一场交锋和争论就此拉开了序幕。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卖谁的账,谁也说服不了谁,针锋相对,势均力敌,僵持对峙。现象是面红耳赤,义愤填膺,情绪亢奋。西邨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这不是打内战吗?内讧!要是被敌人听见看见了,该手舞足蹈弹冠相庆了!”
“老冀,既然你还不觉醒,那就明天召开党委会!”“可以!会前必须报告师部,请师长或者师政委参加!”“这可是你建议的啊,你别后悔!”“后悔?老子打了半辈子的仗,从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
两人不欢而散。西邨就在冀团长寝室的外间沙发上对付一夜。
第二天,团政委亲自给师政委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他又把电话打到师长的办公室。师长姓关名群,听完团政委的意图,立马训斥:“小戏大做!拾根鸡毛当令箭!西天一起风东天就有雨了?唯恐天下不乱!我还是宋军长的半个老乡呢,你也来把我打倒?行了,我正要找你们呢,老冀回来了吗?你那个会先别开了,让老冀马上把你特务连的那个什么邨——噢,徐西邨带来见我!”
政委像被戳破了皮漏了气的皮球瘪了。他哪敢得罪和冲撞师长!关师长那可是朝鲜战场上赫赫有名的上甘岭战役的直接指挥者之一,曾是陈毅手下的一员猛将,是难得夸奖人的陈毅夸奖过的智勇双全的一把钢刀,是新四军中出了名的敢打硬仗的铁营长,后来成为宋军长谋划大仗硬仗的一张王牌,他的名字勇冠三军,要板倒他,那简直就如同想要搬走泰山那样不自量力。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后悔不该跟关师长说那么多的话,反倒把自己的灵魂彻底暴露在别人的面前。今后还有他的好果子吃好日子过?只怕下台的不是冀团长而是他自己,只怕那个新兵没有走他倒走在他的前头了!嗨!话多必失,先手的容易露出破绽,怎么就忘了呢?利令智昏!还是城府太浅!
师长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命令。他哪敢违拗哪敢隐瞒?放下电话,他把关师长的话传给了冀团长,但是变了味。“老冀,师长要单独见你和那个新兵,只怕你这一去是凶多吉少,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呐!”
“上车!小子,你出了名啦!师长要见你!”冀团长一把把西邨推上他的吉普车,回头朝政委送去一个莫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