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倚真微笑点头,取过康浩陵原先裹伤的布条,正要裹上,常居疑喝道:“且慢。须用干燥之布裹伤,你这一条湿漉漉、脏兮兮的血布裹上去,伤口极易化脓。你既用了我的伤药,我可不许你功亏一篑。”
她手一放开,康浩陵马上松了口大气,心头自责:“人家好好替我治伤,我到底在慌甚么?”
但听得嗤的一响,司倚真毫不犹疑便撕下了自己袍子下摆,要给他裹伤。她虽是富家闺秀,但自幼爱往家中矿场里闯,脱略形迹,爽朗不下于康浩陵南霄门中那些惯走江湖的师姐妹。却见她并不迳直裹上布条,反从怀中抽出条上佳的雪白丝帕来,叠好了轻轻按在伤口之上。
康浩陵偷眼瞧去,见她神色果断,手势却温柔纤细,这样的少女他从未遇过,不由看得痴了。司倚真将布条从他身侧绕过、缚在腰间时,手势一度有如将他环腰搂住,上身几乎伏在他胸前,他又是一阵大害臊,只觉连耳根子都发烫了。
他不知常居疑中了“烟岚霭”后视物不清,只道自己的狼狈样都给看在眼里,怕他向司倚真揭穿自己,急着要找几句话说,以便掩饰,却甚么也想不出来。瞟了司倚真几眼,见她前额、鼻尖、颧骨之上,有些阳光晒出来的蜜色,称着颊边的雪白、与灵动的双眼,风致迷人已极,忽道:“你一定常常在日头下晒。”话一出口,心中立时便骂自己:“这说的是甚么话?”
那边常居疑忍不住哈哈大笑:“想讨好女孩儿,没事来事,偏偏说错了话。哪有这样说人家小娘子的?一个小娘子便算晒得黑炭也似,你也要装作不知,懂么!”他虽看不清康浩陵神态,但通达人情,一听便知其中关键。
司倚真一愣,笑道:“这话没说错,我很高兴啊。天天在院子里练列雾刀,自然晒黑了。大半年前你没曾见到我真面目,那时刚从家里出来,我家在深山,云封雾锁的,我煞白着一张脸,倒有七分像鬼,我可不喜欢。”
康浩陵急于弥补说错的话,忙道:“不管怎样,你总是好看。”
司倚真道:“现今常晒太阳,有了血色,就像是搽上了不会落的胭脂一般。”常居疑和康浩陵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哪里想过搽胭脂的讲究,听了都是一呆。
康浩陵道:“你…欢喜便好了,这样我也欢喜。”说完又是一阵懊悔:“唉,死了,我这话说得也太直接,还是少开口为妙。”
常居疑自言自语:“真是天下奇闻,这样一个情话也说不好、救人救到自己重伤的乱七八糟家伙,也有人会喜欢。喜欢他的,还是个又美又狠的女娃儿,可叹啊可叹。”
康浩陵心中砰砰跳了几下,常居疑说得漫不经心,他心中却似隐隐盼望,这聪明至极的老人所说属实。“倘若属实,我又待如何?”却是不敢往下想。
司倚真听常居疑又在损人,撇头道:“常老先生,你虽是前辈高人,也不可以一再挖苦人哪。我二人连番共经患难,我自然喜欢他了,我想他也喜欢我的。”
康浩陵听她毫无羞涩,显然心中光风霁月,她所谓的“喜欢”,全无暧昧。暗自惭愧:“她仗义救我,我倒想歪了。”讷讷地道:“是啊。”
原来,司倚真的师父江璟将甚么学识本领都传了给她,就是没教男女倾心之事。她自幼虽然有好几个贴身仆妇服侍,但仆妇是下人,只照料她起居,也不会与她说这些风月。侍桐仅大她一岁,两个不更事的少女,读到古诗中风怀恋慕之辞,更是谈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她听见常居疑的调侃,倒比康浩陵更迟钝。康浩陵有大班师兄为伴,南霄门又地近凤翔府那样一个大城,少年少女间那些好玩又害臊的事,他听得可比独长深闺的司倚真多了。
二人治伤的当儿,常居疑早已挣扎着摸出吸铁石,揭开衣襟,自己吸出了毒针。他心跳始终异常迅速,自知这是“烟岚霭”的作用。他一手腕骨已脱,颇为疼痛,单手吸出了毒针,只累得头昏目眩,毒针随手抛在地下。虽摸出了解药,亦无力去施用,而独门解药也并非以吞服之法摄取。
司倚真一给康浩陵包扎完毕,眼明手快,即刻抢前将三枚毒针及一瓶解药抓在手里。常居疑怒叫:“你干甚么——”
司倚真拿起毒针细细一看,针头紫色光芒仍在,料想毒性犹存,不禁一喜,问道:“你手中那便是解药罢?怎地不服?”
常居疑心跳得捣鼓一般,咳嗽道:“这解药…我袋里还有一枚细针……”
康浩陵以剑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斜眼而睨,冷冷地道:“想来是须得吸取解药,注在肉中。哼,你跟天留门关系定是不浅。怎地后来被他们赶出来啦?”他气恼常居疑辱骂南霄门,存心出言激怒。殷迟在成都城外,曾以此法替自己注药,常居疑先前又提及天留门曾模仿他的炼药之法,然则解开“烟岚霭”的方法,他稍作推理,便可猜知。
司倚真正伸手从常居疑袋里取出注药所用细针,不想康浩陵这话其效如神,常居疑果然暴跳而起,戟指叱道:“你个驴子臭嘴,不干不净地乱说甚么?”一言骂过,又天旋地转地摔下。
他倒在地下喘息,兀自怒叫:“是我常居疑瞧他们不起,不跟他们做一路!常居疑当年是天留门智慧长老,这天打雷劈的天留门,器用锤炼、丹药制造、乃至人才统御,曾尽在我监控指挥之下——”
康司二人同声骇问:“天留门智慧长老?”
常居疑道:“怎么?我头衔碍着你们?天留门中几部破烂杂学,是我一一改写,才成典籍。他们那些炼丹的玄怪偏门,既不是医家、又不是道流,全靠我倾注无数心血,才改编成了对人体真正有效的药学与毒学。我两个逆徒才会起心偷窃,叛了我,又叛天留门,想拿我的绝学去向藩镇买好。你他娘的乳臭小儿,知道甚么?”越说越恨,喉中发出嘶嘶之声,仍骂不绝口。
他愤激之下,心跳更速。司倚真见他坦露的胸膛皮肤随着剧烈呼吸鼓荡,彷佛心脏要从嶙峋的肋骨之间跳出。她虽大胆,也有些害怕,担心这风烛残年又一身病骨的老人气到暴毙,不觉退了开去,倚坐在康浩陵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