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色?”楼瑄有些恍惚地呢喃,“自然是出色的。”
苏萦心中愈发觉得奇怪,“相公能赞一句优秀的人,肯定是不错的。只是,为何以前从未听相公你提起,而且,我为何要见他?”
楼瑄看着苏萦依然精致的眉眼,手指轻轻勾勒:“我以前没说过,因为时机未到。萦儿,我们筹划这么多年,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今日谢相来找过我,替我解决了一个**烦。咱们崇裕要去边关了。”
“什么?边关?”苏萦握住厚实的大掌,惊呼出声,方才心中的那点奇怪早被惊得丢在了一旁。
“你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看见了娘子眼中的担忧,楼瑄连忙安抚,“你也知道,傅将军应诏回京,边关将士群龙无首,崇裕此番,是非去不可,。至于崇裕的安全,你更不需要担心,傅将军不在绪州,可傅琰在,你还担心傅琰与傅家军保护不了崇裕吗?”
苏萦脑子里乱成一团,对崇裕的心疼、担忧塞满了她,“如果真的这么安全,那为何皇帝不让大皇子去?”
楼瑄笑了,关心则乱,说得便是自家娘子了。
“萦儿你想想看,明面上,崇裕和大皇子相比,谁的势力更大?”楼瑄问得温温柔柔。
苏萦看着满脸柔情的相公,努力地找回自己的理智,“自然是大皇子。”
楼瑄摸摸娘子的手,轻轻安抚,“对,这事儿明眼人都知道,更何况是皇帝?让大皇子去边关,拿到兵权,皇帝不怕日日做梦梦见大皇子逼宫?”
苏萦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崇裕孤身一人,没有母家支持,朝中无人帮持,就算拿到兵权,也成不了大事。皇帝让崇裕去边关,想必是不会噩梦缠身的。”
说着说着,苏萦心中涌起一抹恨意来:“可是,崇裕毕竟是他的儿子,他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崇裕吗?万一、万一崇裕受了伤呢,他怎么如此心狠,如此心狠!”
楼瑄双手裹住苏萦的双手,叹了口气,“萦儿,为了他气坏身子可不值得。而且,崇裕这件事,是我促成的。”
苏萦愣住了,“为何?”
她相信楼瑄,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家人的事,只是,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呢?
楼瑄柔声说道:“这么些年,朝堂上我们为崇裕打点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苏家旧部,暗地里已有一半人支持崇裕。剩下的那部分人,一些是大皇子那边的,还有一些,是皇帝的人。崇裕胜算极大,可这是在朝堂上。治理江山最重要的,是人心。崇裕不受宠,整个大庆的百姓都知道。崇裕需要一份功劳,需要靠这份功劳让百姓记住他,拥护他,赞赏他,感激他!”
楼瑄停了停,说道:“再过不久,绪州会迎来无数好马,训练骑兵,与匈奴开战这是必然。打退匈奴,立下赫赫战功,到那时,崇裕必将在所有大庆百姓心中立起来,就算是皇帝,也无法抹去崇裕的功劳。皇帝以为崇裕不过一个失宠皇子,无权无势,在绪州降伏不了铁骨铮铮的将士,翻不起波浪。可他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我们与傅将军的关系。”
苏萦冷静下来,心中的忐忑不安去了大半:“大庆百姓提起傅将军,提起傅家军都是赞不绝口,心怀感激,傅将军与傅家军几乎成了百姓心中的守护神,神圣不可侵犯。崇裕如果在傅家军帮持下立下战功,一定会大获人心。”
“不错,”楼瑄淡笑道:“这下不担心了?”
苏萦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她是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哪里能不担心,那可是战场啊。”
楼瑄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之前我给你提过的大晨,他过几日会回京,到时,他全程跟着崇裕,就算上战场,也会寸步不离。”
苏萦再一次听到相公提起让她去见一面的那个人,那股怪异又出现了,“那个大晨,武艺精湛?”
楼瑄笑了:“是,非常精湛,他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嗯?怎么这么重要的事你都没提起过呢?”苏萦疑惑更重,“你这么信任他?不仅亲手教他武艺,还让他贴身保护崇裕。”
楼瑄收敛了笑意,看着苏萦,“我很信任他,萦儿,让他保护崇裕,我很放心。”
苏萦不明白,“他这么好?”
楼瑄眼神深邃,眼里流露出浓重的歉意。
苏萦看到了,下意识的抽回手,她总觉得那个大晨不对劲,相公这个样子更不对劲。
“萦儿,”楼瑄沉沉叹气,牵过苏萦抽回去的手,“你听我说,冷静些。我让他去保护崇裕,不仅是因为他武艺精湛,还因为,我相信他,他是一个会护住弟弟的好兄长。”
苏萦猛地抬起头,直愣愣看着楼瑄,楼瑄脸上是抹不去的歉意跟怜惜。好半天,苏萦才颤抖着嘴唇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兄长,什么弟弟,你在胡说些什么,崇裕,崇裕只有大皇子一个兄长的。”
“不,”楼瑄轻声说道,“崇裕还有兄长不是吗?”
“还有,兄长?”苏萦喃喃重复着,表情一片木然,然而眼眶却急剧通红。
“姨姨,姨姨,”奶声奶气的叫唤在苏萦脑海里越来越清楚,那是年幼的崇裕。
“姨姨,糖葫芦!”年幼的崇裕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跌跌撞撞朝她跑来,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牢牢护着他。
对了,那个时候,她说什么了?苏萦恍恍惚惚想,哦,对了,她一把将崇裕抱在怀里,笑着问崇裕说:“崇裕啊,谁给买的糖葫芦呀?”
崇裕怎么回答的?苏萦颤抖着双手,眼泪夺眶而出。
小崇裕说:“是哥哥买的!”
年轻的苏萦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小大人,逗着小崇裕:“哪个哥哥对崇裕这么好啊?”
小崇裕舔着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晨哥哥跟钟哥哥一起买的,两个哥哥都好!”
两个哥哥都好,两个哥哥,哥哥……
苏萦泪楼满面。
一双大大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擦掉眼泪,可眼泪边擦边掉,手掌的主人急得直叹气。
苏萦仿佛被这连声叹息惊醒了一般,拉下脸上的大掌,带着浓浓的哭腔,小心翼翼地,“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名字到了嘴边,苏萦却送不出去,她想问,可是不敢问,她怕啊,这样的奢望,她怎么敢祈求?
“是。”楼瑄回答得万分肯定。他心疼极了娘子的眼泪,也心疼娘子的胆怯、祈求。“是晨儿,是苏晨,是崇裕的哥哥。”
“哇!”苏萦呆愣了半晌,看着楼瑄,嚎啕大哭。
从来都是温婉的苏萦突然放声大哭,楼瑄手足无措,他从来没见过娘子这般啊,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午后,小小的厨房里传来微甜的清香,伴随着偶尔细碎的说话声,格外温馨。然而,突然,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传来,带着紧张的呼喊。
“娘娘,不好了,娘娘!”
楼玥正准备解开蒸笼盖的手一颤,盖子掉落下来,狠狠砸下,碰倒了蒸笼,热水溅出来,楼玥冷不丁被烫了一下,却来不及去看手背,慌忙转身朝门口看去。
一向稳重的安宁如此慌乱,她心里一阵悸动,这是怎么了,除了什么事?
“娘娘,”气喘吁吁的安宁满脸焦急,一路跑进厨房,站在楼玥面前,脸涨得通红。
“怎,怎么了?”楼玥有些心慌意乱。
安宁急红了眼,喘了口气,一手指向外间,说道:“我方才在院子门口等侍卫大哥送梨子来,发现前头乱成一片,闹哄哄的,于是我就跑了段路去了前院问,结果,结果……”
安宁说着说着,越发着急起来,楼玥见安宁如此,又听见前院的吵闹声都已传了进来,不禁心下大乱。皇子府规矩甚多,别说吵闹了,平日里就是大声说话也是要遭到训斥的。胆敢在皇子府如此吵闹,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结果怎么了,是不是殿下他?”楼玥身体一晃,筱书赶紧扶住。
“侍卫说,说大殿下在马场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恐怕,恐怕不好了!”安宁看着楼玥,一咬牙说了出来。
什么?!
楼玥如遭雷劈,瞬间惨白了一张小脸,一把推开筱书,跌跌撞撞就往外跑。
已经夏初,又是午后,太阳正辣。“不受宠”的楼夫人被发落到离大皇子住的阁楼最远的小院落。等到楼玥磕磕绊绊跑到围满了人的大皇子卧房外时,已是妆容不整,满头大汗,狼狈之极。
卧房里,一道双面绣芙蓉屏风拉开,十数婢子端着水盆,拿着帕子,战战兢兢站在外间,紧闭着嘴,俱是面色苍白。楼玥见此,心下大恸,竟双腿发软,不想再进一步。
她不笨,若大皇子只是小伤,这些婢子们肯定不会就这样站着,必是前前后后拿药包扎,跑前跑后以示忠心。如今这么婢子们大气都不敢出,各个胆战心惊,只有可能是因为,因为大皇子重伤,她们怕罪责己身。
如此看来,大皇子,大皇子定是身受重伤了。
楼玥站在屏风外面,眼睛通红,脸色却惨白一片,头发凌乱,然而她却丝毫不顾。站了似乎有一年那么久的时间,楼玥终于拖起脚,一步一步绕过屏风。
只一眼,楼玥就见着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大皇子躺在床上,一身白色**,头微微朝外偏着,双眼紧闭,平日红润的脸泛着青色,锦被下的胸膛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起伏来。楼玥呆了一般痴痴看着,眼睛红得将欲滴血,却无一点眼泪。
楼玥眼里看不见其他人,可其他人却是看见了她。太医与吴老公公正准备行礼,不想却被一声带着嘲讽的尖声打断。
“姐姐怎么这副模样就出来了,让外人看见,真真失了殿下的脸面!”
陈乐儿端坐在床尾,紧紧蹙着眉,一脸的嫌弃。
然而楼玥莫说回话,就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双眼牢牢盯着大皇子的脸,慢慢走向前去,走到床边,低头便是大皇子的脸,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正给大皇子诊脉的太医见此,脸色一变,急忙看向吴老公公,吴老公公轻轻摆头,太医心一稳,收回眼光,接着看脉。陈乐儿瞧见楼玥如此,只道她惺惺作态,转过脸去,眼光流转间竟是算计。
吴老公公本就立在床头,楼玥这一跪,就跪在了吴老公公脚边。吴老公公给太医做了暗示,又见楼玥一双眼仍旧盯着大皇子不放,心里叹息一声“痴儿”,弯下腰伸出双手,扶住楼玥的胳膊,言辞恳切道:“娘娘,起来吧,起来吧。”
楼玥听到声音,呆愣着双眼看向吴老公公,没有顺着吴老公公的力道站起来,而是突然扭过头去,朝向太医,抓住太医衣袖,盛满了哀求:“太医,我求求你,救救殿下,救救殿下。”
太医一时间不知所措,陈乐儿却冷哼一声,道:“姐姐这是作甚,太医自会尽心救治。你这般作态,别碍着太医替殿下诊治。”
楼玥一听,连忙放开太医的衣袖,闭着嘴,一声不吭,红透了一双美目,满是祈求地看着太医。
太医姓徐,是太医院的老人了,看着大皇子长大,医术高超,性子却像是顽童。他见楼玥的模样,就知楼玥一言一行皆是真心,毫不作伪,对楼玥很有好感。一对比陈乐儿,再一听陈乐儿阴阳怪气说了一通,对楼玥越发喜欢,对陈乐儿却越发讨厌了。
“娘娘关心大殿下,下官明白,明白。”徐太医言语里有着一些宽慰。
吴老公公立在一旁,静静旁观,见徐太医撤下了把脉的手,赶紧问道:“殿下伤势如何?”
楼玥盯着太医,眼睛一眨不眨。
徐太医叹了口气,说道:“殿下外伤并不严重,只是内伤重了些,不过……”
徐太医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楼玥焦急地询问。
徐太医看了看楼玥,又看了看吴老公公,这才说道:“不过有味药引子难得。”
“太医说笑了,殿下可是皇子,什么珍贵的药材没有,怎么可能难得?”还没等楼玥问是什么药引子,陈乐儿却嗤笑一声。
太医看也不看陈乐儿,仍是看着楼玥,说:“并不是多珍贵的药材,娘娘与夫人身上就有。”
楼玥闻言一喜:“我身上就有?您说,是什么,您尽管拿去。”
而陈乐儿脸色微变,不做声了。这老太医半天不肯说是什么药引子,装神弄鬼,又说她跟楼玥身上有,怕不是什么说拿就拿的东西。
太医听得楼玥的话,暗暗朝吴老公公使了个眼色,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下官说娘娘您与夫人身上有,这话不假。因为您二位是殿下亲近之人,知心之人。我这药引子,要的,就是知心人的一碗腕间血。”
说完,太医伸手隔空点了点楼玥的手腕。
楼玥顺着太医的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便将手腕伸到太医面前:“您可带匕首了?”
徐太医一愣,对上楼玥通红的眼睛,里面满是坚定。徐太医摆摆手,叹息道:“怪下官没有说清。娘娘,殿下每日一副药,连喝二十日,二十日后,看殿下恢复的情况修改药方,若是情况不好,药方就不能改。这药引子,每副药里都得有,您可得考虑清楚啊。”
楼玥举着手腕,看着太医,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理解太医的意思,好半晌,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慢慢地扭过头去,眼前是大皇子青白色的脸,楼玥痴痴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去,看向太医,脸上竟露出了微笑,语气坚定地问道:“您可带匕首了?”
徐太医看着面前只自己孙女儿大的楼玥,内心一阵触动。
“太医。”出声的是一直沉默的吴老公公。
“公公您说。”徐太医有礼地说道。
“您看,这药引子只说要知心人的腕间血,能不能楼娘娘与陈夫人轮流来。这连着二十日,怎么受得了啊!”吴老公公揪心极了。
徐太医摇了摇头,说道:“下官也知没有人受的了,连着二十日,日日放血,身体里的血怕是都放没了。只是,只是,只能是同一人的血,否则之前吃的药就没有了任何效果。”
陈乐儿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手中的锦帕绞得不成样子。该死的阉人!楼玥自己想死就让她去死,居然想拖她下水!
“这,这,”吴老公公闻言,也不知如何是好。
楼玥缓缓站了起来,看向吴老公公,微微笑道:“我无事的,公公您无需担忧。只要殿下能好,楼玥就安心了。”
说完,楼玥便直直看着太医。
徐太医站起身来,沉下来的声音里带着不忍:“麻烦公公命人取个玉碗来。”
吴老公公深深看了眼楼玥,绕过屏风,走了出去,吩咐下去。很快地,玉碗很快被婢子送了进来。婢子头都不敢抬,哆嗦着手把玉碗放在桌上,一瞬不停留地退了出去。
徐太医默默起身,走到桌子前,打开他带来的药匣子,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轻轻放在玉碗旁边,沉默着,静静看着楼玥。
“娘娘。”吴老公公往前走了一步,欲言又止。
楼妤闻声,看了过去,“公公,楼玥明白您担心我,只是,殿下更重要。我只是不知事的女子,不懂朝堂之事。我只知道,殿下是我的夫,我的天。为了殿下,我什么都可以做。楼玥区区女子,不值当什么,拿我的命换殿下的命,楼玥还赚了,不是吗?”
说着,楼玥转过头,痴痴看着大皇子,片刻之后,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再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看也不看床尾坐着的陈乐儿,楼玥一步一步走向匕首,走得无比坚定……
草草包扎过的手腕被宽大的袖子遮住,楼玥的脸色略显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越发漆黑,亮得晃眼。
屏退服侍的人,就连担心不已的筱书与安宁都被赶出了门外。楼玥在桌前端坐,面前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
抬起手来,拿起墨条,轻研。幸好,方才割破的是左手腕。再过几日,左手腕恐怕会无处下刀,那个时候就要换右手腕,楼玥心想,趁着现在右手腕还好好的,把该交代的都写下来吧,待她走时,再求吴老公公将信带出去。
筱书和安宁……,楼玥抬头看向门口,筱书和安宁的不停走动的身影映在门上。她们真心对她好,她知道的。她在大皇子府,最贴心的就是她们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们。
楼玥提起笔,轻轻落在纸上:婶婶敬启,不孝女楼玥有事相求……
楼玥在信上将事情一一交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婶婶苏萦坦露对大皇子的爱慕,眷恋,言辞切切,并言至死不悔。并恳请苏萦能在自己死后将筱书与安宁接进楼府,跟着苏萦。
整封信,楼玥写了满满三页纸,停下笔,楼玥静静看着写好的信,紧了紧手,终于再次拿起笔,在信的最后写上:敬请婶婶转告玥之爹娘,不孝女楼玥跪别。
写完,一滴泪滴落,被信笺吸了进去,只留一片小小痕迹。
深夜,已近子时,乌云厚重,遮天蔽月,天空无一丝月光。人们酣睡着。
“殿下。”一道沉沉的男子说话的声音响起。男子跪在双面芙蓉绣屏风之外,双手将一物高高举过头顶。
吴老公公绕出屏风,取下男子手中之物,手轻扬,男子躬身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吴老公公见房间里再无外人,看了眼手中的物什,踱着步子走了进去。
屏风内,一男子半倚着床,修长的腿随意放着,一手垂下,一只手上,赫然端着白日楼玥滴血的那只玉碗。
“殿下,取来了。”吴老公公将手里的物什递了上去,男子拿着玉碗的手一顿,将玉碗轻轻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取过那物什。
男子,也就是赵崇烨,此时哪里有半点白日里重伤垂危的模样,眼底精光闪烁,一举一动间竟是优雅,毫无病态。
而被赵崇烨拿在手上的,居然是沾上了楼玥泪水的那封楼玥的绝笔信!
打开信,赵崇烨看得极慢,静谧夜里,只有信笺摩擦的声音。
许久,赵崇烨看完信,把信递给吴老公公,示意吴老公公好好看看,待吴老公公接过信,赵崇烨马上拿起小几上的玉碗,细细抚摸。
良久,一声苍老的叹息。
“楼娘娘如此待殿下,殿下可安心了?”
赵崇裕闻言,缓缓抬头,“公公,我今天白日躺着,将你们所言听得一清二楚,方才又看了她的信……公公,她真蠢。”
吴老公公闻言笑了,问道:“殿下,老奴怀里有锦帕,您要吗?”
赵崇烨一愣,瞬间红了耳尖,扭过头去,看着床内,“不需要!”
吴老公公脸上的褶子堆成了一朵花儿,哟,他的殿下害羞了呀。
吴老公公嘿嘿笑着,等害羞的皇子殿下别扭完,他是一个贴心的下人。
耳尖红色褪去,赵崇烨终于转过头来,双目直视吴老公公,沉静着面色说出一句话来,吴老公公看着赵崇裕许久,终是点了头。
赵崇烨说:“公公,我想见见楼三爷。”
第二日众官进宫早朝,在宫门口,谢相与大皇子不期而遇,两人十分有礼地交谈了几句。下朝之后,谢相回府时,在府里看见府里请了裁衣师傅正在给宝贝女儿量身。然后,谢相听见裁衣师傅十分好心地告知谢家小姐,玄记铺子里今日到了夏日新布料,透气凉爽又好看。谢相脸还没来得及黑,就又被谢家大小姐拖出了府。
据围观群众说,谢相再次回府的时候,唉声叹气,表情格外沉重。
楼瑄独自坐在后堂,身旁木桌上,是一丝热气也无的茶水。
大皇子想见他……
他一直都明白,他与赵崇烨肯定会面对面,只是他没想到,会是赵崇烨自己提出来。昨天大皇子府发生的事,他昨夜就知道,他也知道赵崇烨的伤势子虚乌有。他那傻侄女儿,情深若此。
本来,他打算这两日让苏萦亲自去一趟大皇子府,以看望楼玥为理由。他想弄清楚赵崇烨为何想要楼玥的命,还要得如此光明正大。楼玥莫非就如此碍眼么?
只是,刚刚,谢相来了之后,他突然明白过来也许,赵崇烨要的并不是楼玥的命,他要的,是确定楼玥的心。
他到现在,仍然没有查清楚赵崇烨与谢相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查清楚谢菡萏为何会有大泽国公主的信物,而且,接到妤儿的信这么长时间,有关十四年前大泽公主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切的一切,他想,或许赵崇烨能给他答案。
赵崇烨想与他见面,他不知是否是真心实意,不过,就他手中掌握的讯息来看,赵崇烨既然愿意帮助妤儿跟琰儿买马,也就是说他无意兵权,或者说他愿意让背后站着楼家的赵崇裕掌握兵权。他不想与赵崇裕争。
楼瑄曾经最担心的,就是有朝一日失败,赵崇烨登顶,决计容不下赵崇裕。他筹谋这么多年,不过为了保全苏家血脉罢了。若赵崇烨真心相待,那么,至少,他不用再担心赵崇烨登顶那日,崇裕无路可走了。
更何况,皇帝、赵崇烨、崇裕三方争夺,崇裕胜的可能,无论如何,都比赵崇烨、崇裕联手,对抗皇帝要小得多。
若赵崇烨愿坦诚相待,他的心,便安了一半。
楼玥……
他以前只希望这个被爹娘灌输了不该有的想法的女娃儿,能找到一个好夫婿,高嫁进门,夫家尊重,与夫婿平平淡淡过一生。
这个心愿,在他知道兄长执意将楼玥送入大皇子府时就破灭了。那时,他就暗自想着,若崇裕成事,必留下楼玥一命。
如今看来,楼玥似乎竟应了他之前的心愿,虽是低嫁了,可若得了赵崇烨的真心相待,那真是比什么都强。
楼瑄缓缓站起身来,理理衣袖,信步走出后堂。一切事,待他前去见过赵崇烨再说。
赵崇烨毕竟是皇子,皇帝的眼睛时时盯着,他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见他,瞒着皇帝,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能楼瑄亲自去一趟了。
楼瑄的身手,躲过那些个皇帝的眼线,还是不难的。
这日早朝,圣旨宣读,着二皇子赵崇裕暂代将军一职,即日启程前往绪州。
后宫接到消息时,早朝已经下了。太后闭上眼睛良久,撑着如姑姑的手,走出了寝殿。
御书房外,一顶撵轿停下,太后从撵轿上走下,御书房外侍卫、公公、宫女整整齐齐跪了一地,齐呼“千岁。”
皇后过世已经许多年,新后未立,整个皇宫里,能当的起一声“千岁”的,便只有太后娘娘了。
御书房厚重的木门很快打开来,太后挥挥手,挥退了身后的宫女,一个人走了进去。
皇帝见太后进来,连忙起身,走近太后伸手要扶,太后停在御书房正中间,刻上了苍老的双眼就这样看着皇帝。
皇帝贝太后看得有些讪讪然,收回伸出去的双手,“母后今日怎么来了?”
太后冷冷看着皇帝,道:“哀家今日来,皇帝果真不知为何吗?”
皇帝听见太后如此尖利,脸色难看起来,“母后上一回来御书房,是为了苏家的事朝朕发脾气。这么些年过去,母后一直跟朕怄气,不踏入御书房一步,今日来了,怕也是为了苏家人吧!”
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仿佛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一般,她的儿子,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话。
“苏家人?”太后怒不可遏,“崇裕他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你是疯了不成!”
皇帝一噎,说不出话来。在他心里,赵崇裕流着苏家人的血,就是苏家人。他对苏家所做的事,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但万一被赵崇裕知道真相,难保赵崇裕不会找他报仇雪恨。他这么多年,时时防备着赵崇裕,赵崇裕就像是一个迟早要来的索命鬼。他怎么可能把索命鬼当成自己的孩子!
见皇帝说不出来,脸上却是嫌恶憎恨,太后心凉了半截。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可是皇帝,居然心狠至此啊!
“皇帝,”太后握紧了手,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冰冷一片,“哀家今日来只问你一句话。”
皇帝僵硬着一张脸,硬扯出一点笑,“母后您问。”
太后紧紧盯着皇帝的眼睛,问道:“哀家问你,你可有想过崇裕此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皇帝沉默不语。
太后就这样与皇帝四目对视,直到皇帝下意识偏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皇帝,哀家的好皇帝……”太后喃喃自语,慢慢慢慢地转过身,一步深一步浅地离开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太后的背影远去,被木门阻隔,自言自语道:“母后,不是朕心狠。只是苏家余孽,朕不能留下这个祸患。”
撵轿在太后殿外停下,如姑姑伸手去扶,太后撑着额头的手放下,脸上浮出老态,仿佛已经累极。
如姑姑搀扶着太后进了宫殿,还未进内殿,便看见一人倚门而立,面朝着她们,嘴角微微上扬。
“太后,是二皇子。”如姑姑在太后耳边轻声说着,本无力揉着眼角,微微闭着眼的太后听言,马上睁开了双眼,看见赵崇裕带着笑朝她走了过来,站在了她面前。太后不禁一把将赵崇裕揽在怀里,伤心流泪,“我的乖孙,我的乖孙。”
劝了许久,总算劝得太后不再伤心流泪,赵崇裕端起如姑姑送上来的茶,揭开盖子,轻轻拨动茶水,又耐心地吹了吹,这才递到太后嘴边,轻言细语地劝着:“皇祖母,您就喝一口吧,哭了这么长时间,当心身子受不住。”
太后听得赵崇裕心里装满了她这个皇祖母,事事担心,不由得又伤心起来,“我的乖孙,皇祖母护不住你,皇祖母没用。”
赵崇裕赶紧接过如姑姑手里的帕子,给太后擦掉眼泪,“皇祖母最疼我,您这么说,我心里难受。”
太后抓住赵崇裕的手,连声说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崇裕别难受。”
赵崇裕笑了,伺候太后喝了茶水,看着太后情绪平稳了下来,才开口说:“皇祖母,父皇圣旨已下,孙儿不日就要离开京师。这一去,也不是何时才能回来,皇祖母千万保重身体,留在京师等孙儿回来。”
太后一听,眼泪又落了下来,“我自会等你回来,可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受伤,你要是伤了,皇祖母我可怎么办才好?”说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赵崇裕赶紧为太后擦眼泪,边擦边轻声安慰着:“皇祖母您无须担心孙儿。绪州城十五万边关将士,定会护得孙儿周全。”
“我知道,可是,”太后紧紧握住赵崇裕的手,说,“可是那毕竟是沙场,刀剑无眼,要是有个万一!”
赵崇裕见太后渐渐激动起来,连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皇祖母,您难道忘了傅将军之子也在军营吗?他武艺精湛,又曾率领一支奇兵进入过匈奴草原,立过战功。有他在孙儿身边保护,孙儿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看您。”
“是、是吗?”太后将信将疑,“他会尽心尽力保护你吗?”
赵崇裕笑着说道:“当然会。您忘了孙儿曾经跟你提过,傅将军之子已经同萦姨姨家的妤儿定亲了吗?他现在可是孙儿的妹夫呢,当然会尽全力保护崇裕的。”
太后点点头,这才有些回忆起来这件事,“对,你是有说过这件事。可是,”
太后仍然有些担心,赵崇裕晃晃太后的手,笑道:“皇祖母,其实,崇裕接到圣旨有那么一点点窃喜。”
太后疑惑了,“窃喜?为何而喜?”
赵崇裕难得的羞涩了,“唔,皇祖母,绪州,绪州,”赵崇裕犹豫了一下,挠挠头,一口气说了出来:“歆苒现在就在绪州,孙儿有些想念她了。此番前去绪州,正好能探望一二。”
太后愣了愣,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了点赵崇裕的额头:“知道你心疼歆苒,”然后叹了口气,“你啊,真是人小胆大,你可知边关有多危险吗?匈奴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动战争。你让皇祖母怎么能放心让你去绪州呢?”
赵崇裕笑笑,说道:“皇祖母,圣旨已下,孙儿不想去也必须得去。而且,去边关,也并不是尽然是坏的。若我能立下战功,也算为百姓做了些事,不愧于百姓尊我一声‘皇子’”。
皇太后红着眼摸摸赵崇裕的头,“崇裕,皇祖母知晓你心里想什么。在百姓看来,你就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毫无建树。他们不懂你的苦,可皇祖母懂,皇祖母拉扯你长大,要不是有我见天儿护着你,我可怜的崇裕,不知得受多少折磨。可是皇祖母能帮你的时候不多了崇裕啊,你父皇也老了,那个位置想坐上去,须得让百姓信服。你需要立功,需要在百姓心中立下赫赫威名。皇祖母心里都清楚。但是,你让皇祖母怎么能安心,怎么能安心呐!”
赵崇裕自小在皇太后膝下长大,虽然暗地有楼三爷,可毕竟大部分的温情都来自太后。太后是真心疼爱他这个亲孙子,甚至为了他不惜与皇帝翻脸。赵崇裕心口沉得发痛,可脸上还是得带着笑,他必须笑,否则,太后,他的亲祖母,会更加难过。
“皇祖母,”赵崇裕抬头,目光柔和,尽是坦诚与如慕之情,太后看进赵崇裕的双眼,脑中一响,明白过来自己的孙子总算愿意将这件事中的缘由告诉她了。
她用了这么多年的真心待他,护得滴水不漏,崇裕总算肯为她,这个屠尽他母家一族的仇人的母亲,打开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