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山顶的一霎那,我的感觉就像是登上了天庭,漫游在苍茫的云海间。在山下时,我看到的山头是一片朗朗的山峰翠色,不知怎么到了顶峰就发现云气起来了。是很难在山下看到这样的云气,还是山峰特意为我准备的这种景观,要我产生升天的感觉,我不知道,但愿是后者,唯有善解人意的山峰才能为我的这趟攀登增添更多的现实意义,甚至具有启迪思想的意义。我嗅着这股云气的味道,疲倦一扫而光,心灵好像不再被皮肉包裹,跃出了胸膛,完全沐浴在了金色的阳光下。云气越来越重,它们不断从四周山岫间冒出来,向山顶汇集。我感谢它们,我丝毫也不怀疑,它们是来欢迎我的,也许它们希望凭藉我的灵魂的飞翔升上九天。太阳渐渐偏西,它浑圆的形状因为位置的移动而略有缺失,然而却似乎更鲜艳了,将其光芒像红色的液体一样洇透着它四周的蓝天和白云。山风更加的强劲了。先前我以为这股风是从松林间吹出来的,现在才知它竟是来自宇宙,来自四面八方,然后像梳子一样从山顶沿着松林的树冠向四面八方均匀地梳理着,仿佛给一个戴着蓝色假发的人梳头。许多松果在林子里叭叭叭地掉落,滚下山涧和溪流,和着风声涛声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旋律,似万千细碎的鼓点,捶击着我**的灵魂。
我是经常站在山顶远眺的,如果说从前的远眺仅仅是欣赏风光,其中间杂着那么一些喜怒哀乐的话,那今天的远眺则要复杂多了。欣赏风光当然是不可或缺的,喜怒哀乐也少不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得从中看到过去和未来。过去是天边数朵已经被撕破的白云,已不值一观,未来呢,似乎就应该去蓝天和红日中寻找了。真若如此,当然善之又善,可我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勇气相信。我想,我的未来大概最大的可能是一种灰色,现在的天空中是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云层和色彩的。灰色,这个理智的念头使我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浑身燥热、疲劳的感觉就彻底消失了。面对一轮正慢慢走向黄昏的鲜艳的红日,我的心开始发凉。灰色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颜色,因为它呆板,索然寡味,它甚至还不如使人痛苦的黑色来得痛快淋漓。可惜,我知道这不是我喜不喜欢能决定的事情。既然登高望远,就不应该被自我意识束缚目光。
天空中仿佛响起了美妙的音乐,我疑心那是从天庭里飘来的仙乐,也许此刻在阳光密集的空中正有一位神仙飘然而过,我看不见它,它却能昂然地嘲笑着下面的山川河流和蚂蚁一般渺小的人类,吐出一缕清香,融合在山峰四周淡薄的云雾中。
我深情地聆听着。听到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很柔和,妙不可言,将我每一根毛发都拨动了。
阳光中飞来了几只雁雀,它们披着金色的翅膀,上下翻腾,仿佛在为这座山峰舞蹈。山林似乎受了感召,就摇动得更厉害了,纷纷将它青碧的绿色撒进阳光里,撒进那无边的仙乐中。整个世界荡漾了起来,好像在享受无尽的幸福,每一个分子都是快乐的一个音符。然而,真是这样吗?我立刻知道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小小遗憾的。这遗憾就是我自己。我能感受世界的快乐,却并不能因此尝到自己的快乐。如果说我在这其中多少有点收获的话,那顶多是整个世界的快乐的一点碎末,成了我的可怜的全部的快乐,并且很快的,当南岳回雁峰吹来带有几丝悲凉的秋风时,这些快乐的碎末就立刻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但我知道,它们小部分落进了山涧的清泉,大部分则飘到了远处的湘江,随着一浪浪的波涛,默默地向洞庭湖流去。
虽然我也很想随波逐流,去洞庭湖,去汇入长江,奔腾入海,但除了我的思想能做到,我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命定将永守这片神奇秀丽的山水。我又看到了桔子洲头,那个做为**诗词一部分的地方,似乎正在细细弹奏一首浪遏飞舟的秋日情歌,将万千泛红的枫叶迷醉到江水里去。唉,每次山头伫立,那都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都是我不愿割舍又不能不割舍的处所。**的词魂再刚劲雄健,于我又有多少帮助呢,空留一声悲叹,反而是心灵中更大的负担。于是我将目光越过江水,看到了天心阁,那座象征古城的巍峨城墙,傲慢地翘着四角飞檐向我投来问候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以阁楼苍凉的心境,它能向我问好?但又一想,于它而言,这是非常应该的,因为在这片山水之间,众生芸芸,追名逐利,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对它感兴趣了。它的心只有我才懂,它的韵味也只有我才能品尝,因为有我,它的存在才显得煜煜生辉,文彩照人。在嘈杂城镇的风尘之中,它的古朴雅逸毫无意义,它的阁楼再巍峨也似乎形同虚设,然而我知道,它正在慢慢复活,正在越过现代社会的樊篱跃升到辽阔的蓝色空间而获得永生。感谢上苍,它在苏醒,我也在苏醒。我相信,当我们的苏醒获得了完美的同化的时候,这片山水便会成为我们的魂魄,互相给予,互相帮助。
江水缓缓地流过来,流过去,轻轻抚摸古老的城墙和东西两岸,这种抚摸使城市好像充溢了丰沛的湿气,在黄昏到来前的这段时刻开始呈现出朦胧的景象。站在山峰上一般而言是不太愿意欣赏城市的,因为那种豪壮感和诗情画意容易被城市庸俗猥琐的形象破坏殆尽,然而今天,我似乎对城市有了新的发现,它的形状,它的气质,它的味道,似乎都跟往常不一样,它不像一座城市了,倒有点像一幅巨型的山水图画,在广袤的湘中平原上静静地舒展开。我感觉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幅画渐渐唤醒了。
许久许久,我轻轻吟诵了一首山望有感的长诗,诗曰:
千里江岸万里秋,素带轻摇暗城楼;关山隐隐衡岳远,日夜涛声大荒流。峰连层云荡暑气,岭接艳光似天钩;烟霭散尽凤凰开,追风逐日天马来。拱卫岳麓永不辞,只取苍翠胜瑶台;雾迷津渡千年后,终有英华镇平原。枫松如衣仙裙飘,光分七彩映桔洲。桔洲连城城护山,山山树树皆乾坤。乱云掩映万壑平,湘西荒丘图异秀。南岳无心轻颜色,自有潇湘浪悠悠。潮打书院震百里,更有书香解清愁。云麓峰开剑光生,风吹涤荡万舸奔。水随山转如腰束,青山窈窕摆如柳。北鸣洞庭万年歌,南回井岗振英风。五岳黄山固雄哉,何如此峰一叶秋。更喜江上白帆影,天际哀鸿惊飞舟。云吐神气人吐心,愁心亦能傲九州。十里长堤如肠断,东西长桥似彩虹。水墨画笔唐诗意,只是空吟梦难酬。一川蜿蜒如龙走,脉气森森接牛斗。百年英雄孤独客,幸为主人意难休。风雨多年心似雁,如何至今仍沉吟。清魂三缕归松柏,浊魄七分胡乱吼。奋力擎天舞魔杖,衔佛信道皈玄楼。
云麓宫殿宇森然,从它那些画龙雕凤的窗户里飘出阵阵香烟,为我敞开一道阴暗的朱红大门,传出大象无形之太上老君。
没错,居然真是这样的!我激动得浑身血液奔涌,头脑又胀又昏,差一点掉下山峰。我找到了,找到了母爱,一个在佛教层次之上,更为广博深厚的母爱。老实说此前我一直怀疑自己这种前夜从书院那里获得的母爱观,我一直不敢排除也许我会在这趟爬山之后又将母爱观彻底否定的可能性,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母爱。但这会,也许是受了宫殿香烟的熏陶,便突然明白了。老君已经用他那听不到的神奇之声告诉我:有,名万物之母。我的生长背阴滋阳,正因了书院、寺院和宫殿的存在,将之视为“母”,不是恰合道意吗?当然,关于“母”的具体功能,那是另外一解,我且借其字面的意义,做神圣而无限的引伸,依着那“道可道非常道”之说,自然便是“道不道方成其道”了。噢,我的母亲!在寺院的时候,我叫唤着这个圣洁的名词,还只是默默的,还因着那么一点可耻的怀疑而不敢发之于音,这会我则是完全将它清楚地吐露了出来。我要老君听到,也希望下面的佛能听到,聊且补赎一下当时我不敢声张的罪过。
我通过阴暗的前殿,来到了三清殿前。这里非常安静,静得真的好似天上的哪座宫殿,神仙们都在休息,怠慢了我这个客人。但我马上就意识到“怠慢”这个词用得简直太罪过了,我这个俗到了家的卑劣粗人,半分毫的道行都没有,居然希望受到神仙的接见,实在可笑而且可恨。我把自己狠狠地腹骂了一顿,恭敬地站在殿前,在展开思想之前,先静静地,仔细地感受一番道宫的气氛。我一下就觉得沐浴在了万道金光里。金光是从殿前一幅联上散发出来的,那对联是: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横批:上善若水
其实我尚不能完全透彻地理解它们,但灵魂却已经裹上了它们的糖浆,只觉无比甜蜜,舒服,非常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尽情享受慈爱的圣灵之光的照耀。恍忽中我似乎飘升了起来,仿佛真的沉浮在乳白色的云空。似真似幻中,只闻得金炉醇香扑鼻,铜鼎龟兽合鸣,但见宝幡婆娑,银烛摇曳,光分五彩,瑞霭万缕,袅袅祯祥腾紫雾,玉石铿锵诵真经。万方开宴,寿桃如山。三宝如意荡妖魔,灵芝如意拂尘埃。西天归阳暗古城,道祖无限大光明。殿角管弦细吟处,原是天宫歌升平。帐下森森,气吞九州,和风飒飒,羽扇辉煌。元始天尊着大红白鹤绛绡衣,戴九云冠,微目平视,修成五气朝元,三花聚顶,万劫不坏之身。太上老君着淡黄八卦衣,戴鱼尾冠,坐下板角青牛,顶上三清气,修成无始无终大道,囊括宇宙。
太阳已经落山了,万物在清凉的秋风中轻轻喘息着。然而我却从此时开始感到压抑,同时觉得阳光并没有走远,好像一袭金色的道袍,紧紧地裹在我身上。显然这并非阳光对我的浩荡天恩,而实是老君的大道之惠。我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知道这意味着老君今天是绝不会让我空手而归的,也不会是零零碎碎的赐予,它是定要向我传布无上道法,恩惠我之一生的。我只觉那颗泡在糖浆里的心灵又仿佛长上了翅膀,正在准备一次无边无际的飞翔。我的眼眶好像有点潮湿了,浑身在一片香烟和云雾的推搡下颤抖不已。
当颤抖停止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跪在了殿里的蒲团上,依然披着阳光银裳。我为自己这个不知何时产生的动作感到十分欣慰,因为这证明我在尚未得到丝毫道法的情况下就已经有所收获了,神灵的启示于不知不觉间开始灌注我的灵魂。
我长久长久地跪着,不知日月经天,不知江河行地,似乎不舍昼夜。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说话的冲动,虽然四周无人,但我想仙道是无所不知的,我的声音它一定能听到。
“太上老君,敢问我的人生该怎么办,请明示。”
虽然我相信道祖能听到,但我一点也不敢指望得到回答,哪知最不可思议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我不管人生,只管道。想学道就跪在这,想学人生请离开,别玷污了我的圣地。”
我惊愕地向上仰望,看到老君的鱼尾冠彩条万道,金色眩目,似孔雀开屏,于清风中微微飘动,紫电霞光。
“您在教导我吗?”我颤抖地问。
“我在传道。”
“我想做您的徒弟。”
“你只配做我殿里的一粒尘埃。”
“行,我愿意。”
“我有九九八十一签,你道行太浅,没必要全部都弄明白。你只需懂个四五根或者五六根就可以了。先抽一签我解与你听。”
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面前放着一只签罐,里面插着许多用竹条做成的长签,每条签上写着《道德经》里的一章文字。我非常奇怪,以前来宫里敬香,那些签都是求神问卦的内容,从未见过这一类签。我于是估计可能这是道祖特意为我安排的。我不禁好生感动,恨不得爬过去舔舔老祖的脚趾。
我抽了根签,拿起一看,是《道德经》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我念了一遍。
老君说:“中心就两个字:清静。这是一切修练生徒的第一道台阶,是一切章节的基石,深厚而宽大,无边无际。你坐在上面开始呼吸吐纳吧,闭上眼睛,用‘心’去看世界,如果你觉得修成了这一层,就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保持着跪的姿势,将身子坐在脚后跟上,双手合十,开始闭目练气。立刻,世界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了,我只感到一股柔和的风把我托举起来,投进了茫茫的天宇。万物在心中飞过,万念在心中沸腾,万方似乎都容不下我的魂灵,万道紫气将我变成亿兆尘埃。我非常的清凉宁静,深沉地享受着这第一道台阶上的无限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年,也许一个世纪,我感觉自己似乎被那无限的光芒变成了一个透明玻璃人,我很想看清楚玻璃人体里面的器官是否跟我的这具臭皮囊里的所有器官是一样的。但实际上我什么器官都看不到,只能见到一道又一道的光向着宇宙急促地飞翔。我觉得我大致理解了“清静”,便睁开眼睛,对老君说:“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的来处,一片虚空的光芒,我还看到了我的去处,也是一片虚空的光芒。”
“你可以抽第二支签了。”
我便又抽了一支签,拿起一看,是《道德经》五十二章,我念道: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其殃,是为习常。
一念完,我就流出了一行辛酸泪。我没有一点想以此赢得老君同情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种庸俗的东西在老君眼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实在是忍不住,虽然我不知道签上的“母”是什么含意,但我觉得居然抽的签会跟我的来意如此相契,似乎就表明我今天对佛道二教的拜访完全合乎“道”,因此我便愈发感念我的本意。我仿佛看到自己回到了婴儿时期,正在吸吮母亲的乳汁,那种酸涩的口感,正是这会我眼泪的根本。
“你不能只顾想念母亲,这根签上有更深刻的思想需要你理解。”
惊讶之余,我万分地钦佩,到底是知道过去未来之一切事的太上老君,对我的心理居然都了如指掌。
“我有母亲,但更像孤儿。”
“不要在圣殿上叫屈。要说叫屈,圣殿比你更有资格,因为是你弄脏了它,不是它弄脏了你。”
我不禁满面羞愧,急忙嗑了几个响头,以赎已罪。
“尘世之母对你其实已没有意义了,你应该将‘母’的境界提高,实际上你正是这样做的,从书院到了麓山寺,再从山寺到了道宫,一步步地上来了,但因为是无意识的,所以你的收获不会太大。现在我要教你升华这种意识。”
但见老君轻抚板角青牛,那牛就腾空而起,牛蹄带出一朵莲花云,老君微拂龙织扇,我便到了那朵云上。我想老君一定是要带我去宇宙遨游,哪知没有飘多远,眨眼降落在一条溪水边上。我以为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其实也不是,仔细一看,竟是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曾见证了我与明月之恋的爱晚亭上的小溪流,此刻我站立的岩石也正是当年我救助明月的地方。我刚想问老君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只觉四周风动,老君已不见踪影。我知道,跨越这条小小的溪流必须自己来完成。
溪流里飘出了精液的气味。不是幻觉,是真的,在春末和初秋的某些时候,山林里清新的气息和清冽的水雾混合后,往往能生发出跟精液很相似的气味来。不过这会儿,我觉得我闻到的气味还是跟幻觉有关系,因为它非常浓重,有些刺鼻,甚至令人恶心得想吐;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似乎能够把某些历史片断展现出来,使我想到母亲,想到爱,想到如水柔情和粘稠的肉欲。
我就是因为失去了“道”,所以失去了根本啊!既无根本,自然对“道”就愈加糊涂,就不能正确处理母与爱的关系,所以自打情窦初开,便心志迷乱,常自陷于困厄狂躁的境地。
我必须给母亲系好胸前的衣襟,不得再让那洁白如棉的乳团裸露于苍天白日之下。我还必须闭塞女子的**,不能再任那肉剪削割我的生命之根,保天下之道,守天下之母,照天下之光,习之以常。
我掬一把溪水,洗了洗脸,看见自己似乎憔悴了一些,但眼睛却好像更有神了。在那深不可测的黛色的光里,是一片宁静湛蓝的海洋,风和日丽,平素涛翻浪涌的景象被抹得好似一面镜子,连一丝儿皱纹都看不到。那样的海洋,平素想越过去的话几乎绝无可能,但现在,却似乎成了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需趟过这条小溪就可以了。于是我就趟了过去。回头一看,山林、小溪和海洋都不见了,我居然又坐在了将我运载来的那朵莲花云上,慢慢升空,飘然而去,又是眨眼工夫,我回到了宫殿,仍然跪在老君面前。
“回来得好快!”老君说道。
我从老君的嘴里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奚落:“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此前我对**的消灭还不够彻底,现在我必须完全彻底消灭之。”
老君说:“你抽第三支签吧。”
我就抽了第三支签,上面写的是《道德经》三十二章,我念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老君也不多言,再拍板角青牛,莲花复现,将我拂于其上,我顿时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旁听得仙风飒飒,鼓荡声声,感觉这一趟云中飞翔不知有几千几万里。睁眼一看,但见云雾缭绕,仙花馥郁,只闻得异草芬芳,奇香满天,真个是光摇朱户金铺地,雪映琼窗玉做宫。初登天界,乍见天堂,金辉灿烂吐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宝殿妆成。当中四根巨大的华表擎天柱,盘绕兴云布雾赤须龙。略往前走,便是天庭上著名玉桥,桥上站立着彩羽凌空的丹顶凤。星月四方朝拜,红日霞光唱贺。我完全陶醉在这无比美妙的仙境中了,情不自禁要往前走。却被一声轻喝止住了脚步。只听老君说道:“再往前走,你小命就没了。这天庭有三十三宝殿,七十二仙宫,以你之道行,能上天界已属非法,若非老君在此,你早成齑粉。记住,这三十三宫殿必须一殿殿的进,仙宫得一宫宫过,不可僭越。且留你在这修行一天,略有所得,便即下界。”
我独自留在了天庭的门前,感觉非常奇妙,飘乎乎的。我不敢动,只是看,可怎么看也看不够,根本不知道老君带我上这来的用意。须臾,近处有一团浓稠的白云,慢慢儿被天风吹得淡薄了,便露出了一座宫殿的飞檐翘角。我想这应该是天堂里的第一殿了,老君虽不许我往前走,可眼巴前的一个去处,料想转上一圈也无甚大碍。我便麻着胆子走了过去,果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我便明白了,这座宫殿原本就是我该来的地方。殿前有一个娥冠博带的家伙靠在一颗遮天敝日的大树旁打瞌睡。我不知他是仙是神,原想上前打探打探,又怕不懂天堂礼节,冲撞了他,便决定径自进殿去看看。刚刚跨步,那家伙却醒了,很不客气地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报告上仙,是太上老君带我来的。”
那家伙撅着嘴,显然不相信:“太上老君,你也配?”
“这我敢说谎嘛!”
他顿了顿,面色有所缓和,说:“我早上倒是听玉帝说过,说今天有个俗人会上天来求道,要我注意点,如果碰到了就指点指点,原来就是你这个俗物啊!太上老君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东西另眼相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既是命数,我就带你遛一遛吧,老君好多年没有这样修度人了……”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鄙夷地说,“我可实在看不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心里也在说着同样的话,虽是天界仙神,可看上去似乎稀松平常得很,不仅出言不逊,还肉眼凡胎,居然看不出我的前世其实也是一个仙体。对于这一点,我在意识到的同时就坚信不疑了。只是我一时半会还不可能弄清楚我前世在天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何下界投胎,但我想再不济自己应也不至于犯下猪八戒那样愚蠢的错误,如果确有什么罪过的话,绝对应该是大闹天空一类的,因为回想平生,我觉得自己很多时候的确有一种猴性,既灵性过人、敢想敢干,又蛮撞成性、时常闯祸。
那家伙一边走一边打呵欠。看来天堂的生活确实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总睡不够似的。
我看见殿前有一块很大的红漆檀香匾,上写熔欲宫。我心里好生奇怪,这名字听起来别别扭扭的,让人不知所云。我想求教上仙,可那家伙显得不太待见我,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招骂。
殿四周的云气极盛,我立刻给笼罩在了一片紫气祥云之中。紫气很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仿佛带点儿海洋的气息。但见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的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棒仙巾,琉璃盘内,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金銮银殿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
一进殿,我就惊奇地发现殿里竟有许多书籍字画,这叫我很是新奇,没想到天上的仙神竟也欣赏人间物事,我很不理解,因为天堂的景象是任何一幅人间手工画所没法比的,至于那一堆堆书籍,跟天仙们的无边法力相比,自然也是一文不值。如果说我不敢问那些我看不懂的天堂物事,那对这些儿人间物事,则实在是想弄个明白,我不怕因此得罪上仙。
“请问上仙,你们这里要书何用?”
“你真是二百五,这些哪里是书,它们只是人间众生的记录簿。”
我就更觉新奇了,继续问道:“啊,天庭里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人死之后都想升天,但天岂是想升就升的,你得在人间多做好事,修练功德圆满,才有可能。所以这里就专门记录了下界一切生灵的平生故事,做恶的,死后赶入地狱,为善的,我们才会考虑接纳他。”
“这么说,我的生平故事也在里面?”
“当然啦,你又不是神仙,岂能例外!”
我不觉徒然大胆地请求说:“敢问上仙,我能看看我的记录簿吗?”
“既许你进来,当然许你看。”
我便走近书橱,根据出生年月日,再按百家姓氏,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记录簿。翻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真没想到,我在熔欲殿的记录簿里竟是如此的令自己震惊。
开篇便是一首诗:八亿八千八百年,日精月化五行天;
聚三峡之水气兮,生岳麓之湘江边。
人之初兮颠沛远,断乳回乡即四年;
灰头土脸亲情薄,不服水土父母嫌。
少儿欢性孤僻改,一江浪打便痴呆;
枉念四书写文章,不知天下功课高。
可怜无才叹青春,看淡死生走天涯;
四分五裂神经病,乱七八糟践韶华
……
诗文突然中断了,根据它的省略号来看,我感觉下面还有很多话,不知什么缘故却隐藏了起来,或许我肉眼凡胎,看不破其中精奥。
接下去便是一些画,画面统统凌乱不堪。先是一个人,在一条小路上孤独地奔跑,边上却有一个蓝颜色的鬼,正在把他的心和肺掏出来,滴了一路的鲜血。他居然好像不觉得痛,甚至显得有些高兴,似乎他觉得心肺被掏掉以后反而轻松了,能跑得更快。接着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拚命地追他,一个是男的,却奇怪地背着一捆柴禾,一手高擎火把,疯狂地叫着:“我要把你付之一炬!”一个是女的,愤怒地咬着自己的拇指,其状甚惨,疼痛极了,就说:“你不回来我就彻底咬断它。”那人却根本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继续往前狂奔。下一幅画便是一条河水,用画笔勾勒出来的河水居然像在流动,河面波光潋滟,涛声不绝。那个人可能跑累了,就停了下来,撅着屁股,脑袋朝下喝了几口河水,然后站直身子解开裤裆撒了一泡尿,顿时,尿臊味把整条河水都污染了,水质浑浊,氨气冲天。撒到后面,令人惊讶的画面出现了,那条河水中央突然升起一道巨型水柱,水柱里跳跃着一条坚硬的鲸鱼,在半空略做盘旋,便又一头栽下河里,溅起无数水柱。那条河水便跟着有了变化,竟眨眼间变成了一条尿水,这一来就使那个人好像有撒不完的尿,仿佛成了一条永恒的尿水。那个人欢喜无限,扫着这根水枪,浇灌着田野、平原和山峦。几个女孩子被扫倒了,伤口上淌着十分新鲜而干净的血,不断地呻吟。他还想扫射一个高贵的女人,可突然起了一片乌云,遮蔽了他的水枪,他连自己都看不清了,便搞不清楚是否扫中了那个女人。于是他从此背负着扫中之痛和未扫中之痛,继续着他扫射的旅程。在画册的中间,有一页干脆就用非常有书法意味的笔调写了一行大字:生命便是吃饭和扫射,前者贱,后者贵。不知到了哪年哪月,那个人被这种扫射的痛苦弄得渐渐没了人形,其狰狞的面目显示他离阴间越来越近了,这时,边上又出现了曾出现过的那个蓝色的鬼,仍旧喜欢在他身上掏东西,这回是在他脑袋里掏,在管理思想的那个部位,掏出了一大把肮脏不堪的脑浆来,扔在地上,稀里哗啦,立刻就发黑变臭了。下面的一幅图画更其恐怖,那鬼的手从那人的脑袋里插进去,然后从那人的嘴巴里伸出来,胡乱地抓着空气,显露出因没有抓着什么有用的东西而极其愤怒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恐怖的画面消失了,出现了似乎一些富于人性的图景,那个人竟莫名其妙地跟一群人混在了一起,或拿着刀,或举着锄头,似乎是在共同劳动,他们的背景则是一片袅袅炊烟,像一条蓝色的蛇,弯弯曲曲地往天空攀爬而去。忽然,和谐的画面被打破了,那人遭到了那群人的嘲笑,只见他羞愧无地,掩面离开了他们。后来他好像变成了一条野狗,游荡在一座青翠碧绿的山上,渴饮清泉,饥餐野果,与走兽为友,以飞禽为朋……画面到止方才结束,但后面留有许多空白,我便知道这幅画其实远没有完,只不过暂时似乎还不好描绘,就权且搁置下来。我便揣摩天意,希望立刻破解谜团。但这种揣摩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只听得一声断喝:“时辰已到,赶快离开。”
我被那位引路的上仙吓得浑身忍不住打了个激令,就见他站在边上,天威凛然,催我走人。我心里装了太多的疑惑,很想再把画册看看清楚,虽然上仙的旨意是不能抗拒,却还是愚蠢地陪笑说:“让我再看一会吧,一小会。”
上仙把手一扬,我就感觉自己像一团棉花似的被扫了出去,来到殿外,兀自站立不住,在飘飘荡荡中翻滚着身子,掉到了云麓宫的道宫前。抬头一看,老君双目微合,呼吸着他的天地**。
我不禁暗想:也许念无的话很对,我的业罪太深,不如按他的意思回复老君,虽然佛道不同道,但或许这事上倒相契了呢。
“虽为人形,不为人事,这就是我从天上取得的真经,不知对否,请老君指教!”
“你可以抽第四支签了。”
我拿起签罐,抽了一签,签文是《道德经》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老君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小子确有命数,今日之状,绝非偶然,我就再送你一程吧!”他招手唤来一个小童子说,“带这厮去天上再玩一趟。”
那小童子便驾起一朵莲花云,令我上去,腾空西上。到了天庭,我想看看那座熔欲殿,却已不见了踪影。便问小童子那座殿哪去了。小童子说:“天上三十三殿里哪有什么熔欲殿,你在做梦吧!”
我不禁一惊,小童子虽乳嗅未干,却是神仙世界的人,在天堂和人间常来常往,所言肯定是实,看来熔欲殿里的所见所闻只是一场梦中之梦,幻中之幻了。可我又实在不愿相信这点,就想再向小童子打听打听情况,左右一看,小童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苍茫的云雾间轻飘飘地时沉时浮。我游荡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彩霞缠绕,盘盘曲曲,祥瑞冥迷,龙吐紫雾,虹光破空,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秀草。我走近一看,不觉万分惊喜,只见殿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灵霄宝殿。天啊,这可是玉帝朝会群仙之所,不是我能来的地方。我站在那儿发呆,进退两难,走,不甘心,留,又怕冲撞了圣地,折损我人间的福寿。这时只听得仙乐声声,天鼓雷鸣,一片蓝色的云头上出现了两排手持奇形怪状兵器的天庭禁卫队,枪影剑霜,寒光笼罩九霄,金鞭银斧,青辉雄镇宝楼。威仪万方,如来也须敛容,彩绘西天,群仙亦得正襟。贪欢玉兔庭前立,好动天狗门外静。托塔天王金钟铿锵,风云电雨全身披挂。宇宙秩序,玉帝金掌指定,日日上朝,解息万物烦忧。尔来八亿八千岁,到此只能叹年少。
天仪浩荡,仙堂排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旌摇晃,虽有去意,终是舍不开这宇宙的雄壮盛况。突然,过来了一个神仙,我不觉紧张起来,生怕遭到驱逐,不料他对我却是十分友好,笑着说:“文星官,怎么还不去进班,玉帝说话就上朝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显然,这位神仙把我当成他的哪个同事了,心想这事也实在是荒唐得很,神仙眼力,居然如此浑浊不堪,竟识不破我是人间俗客,不可思议。我自然是不敢回应,便愣着,一时手足无措。那神仙觉得我很奇怪,正要近前来细察分明,哪知旁边走出另一位神仙,跟他闲聊起来,他就把我忘了,两人一起驾云上朝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是一惊:“他虽然眼浊,但肯定也不是无缘无故认错了人,毫无疑问,我多半和那个叫文星官的神仙长得有些像。”我不觉更加好奇了,再也不想离开,我至少得看一看那个叫文星官的神仙,太好玩了,天庭里居然有个神仙和我相像,如果这一点得到了确认,那我下界之后一定会有另一番光景。我便在云端里看着,听得鼓声阵阵,万仙唱和,玉帝着黄色千龙袍,金冠上有四万八千颗玉珠,足踏祥云,端坐于灵霄殿的金雕银琢的宝座之上。值勤官便点起了名来,叫到文星官,却听不到应答。玉帝面有不悦之色,说:“这文星官近段日子总不见上朝,算来大概有二三十天,病了也不请个假,简直目无天庭,众爱卿是不是可以议一议,看能不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惩罚,天朝制度,岂容如此随便破坏?”
却有风伯出班奏道:“那厮非是病了,是下凡去了,他说现在人间文章实在糟糕透顶,没出一个死后可以上天堂的大文豪,叫他这个管文事的脸上无关,不觉兴起,就说免不得我只好自己下凡走一遭。我要他请个假再去,他说一日便回,何须请假,没想到却是将近一月,还不见回来。微臣以为,那厮虽不守清规,擅自下凡,可毕竟也是一片好意,现在人间的文事确实没法说,就让他再混些日子吧,如果真的立了功,则功过相抵,如若一事无成,再罚他不迟。”
便有土地神、雨婆也出班同样言语。玉帝沉吟片刻,说:“就依众爱卿之意,且看他回来如何交代。”
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噢,天啊,那个神仙认我是文星官,也许不是错认呢。把前前后后的情景想了又想,我愈发觉得这事的确不是虚幻,不然老君怎么会愿意点化我,我怎么能够在天庭来来往往?我激动得几乎想狂叫一番。但我立刻就因此遭到了打击,一股血液冲破脑壳,我顿时晕厥过去,栽下云端。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没有跪在老君像前,而是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已经是夜晚了,温柔的月光轻轻地洒下来,在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山风愈加地猛烈了,但是已没有了白天的焦躁,凉爽宜人,其中透出一股清泉的气息。我动作敏捷地站了起来,四处看了看,黄昏才去不久,黑夜却像是已延续了一个世纪似的,在它苍茫无际的黛墨色彩中也展现着时间的无限浩瀚的远景。这是令人十分幸福的时刻,我真希望这副远景不会被时间自身的变化打破。虽然凉风习习,可我仍觉得浑身燥热,显然,体内血液还在沸腾,还在奔涌,它们裹挟着我的灵魂,在我的每一条血管里恣意撒欢,就仿佛春天的洪水,在千百条河川里尽情狂泄,奔向大海。那么,我的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是什么呢?噢,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就感到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似的。虽然此刻再不会有老君和小童子来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但我的思想飞了起来,这比我的身体的飞翔更重要。满山的树叶仿佛开始了歌唱,整齐的歌声笼罩着山峦四周的湘中平原,我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了歌声里。我兴奋得想发狂,便在山峰上奔跑起来。我从一座山岭跑到另一座山岭,穿过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月亮便好像在我的四面八方升起,隐灭,再升起。无数的星辰也随之向我不停地眨眼送媚,西天边际上的一颗最为明亮,我直疑心那是文曲星的宫殿在对它的主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后来我跑累了,就站在山峰上观看夜景。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无数条重叠在一起的黑龙,互相纠缠着飘浮在一片黛墨的夜云之上,我感到在我上天庭走了那么两遭之后,人世间似乎也有了仙境的气氛了。西天的星辰,渐渐灿烂辉煌,它的光明仿佛已经覆盖了月亮的光辉,荡漾成了一片光的海洋。我只觉得灵魂勃然腾飞,立刻明白了,那片海洋便是我血液和灵魂的大海,无边无际,正等候我与其汇合。
在这百仞之巅,跟大自然进行和谐而奇妙的交流,我开始对命运有了合乎“天道”的理解。命运其实也是一种自然,人生的大自然,这种自然也是不能破坏的。人类毁灭了森林,水土流失之后,便免不了洪涝之灾,同样,当精神上的水土流失之后,人生的灾难就注定无法避免了,它也许不像大自然的灾难那样令人恐怖,但对人的毁灭却更加彻底。我想我必须回到文学中去,重建心灵之河岸边的绿色植被,中止因疯狂的胡思乱想而使心灵严重沙化了的八年时光。
逝者不可谏,来者可追。
狗年
玉气清凉,佳瑞又到,寒烟透光短亭上,流水羡青草。应是王母酒会,故有仙人狂醉,花舞漫天飞,冰带万千枝头闹。暝雾绕山梁,串起玉项条条,莫叹碧树荒凋,贵客仍是雀鸟。年年柳塘,池水石桥,一天烂絮,君心茫茫。
我轻轻地吟咏着,在大雪里悠闲地漫步,非常轻松,非常愉快。这么些年来,今年是我第一次如此感受大雪,我跟大雪仿佛同化了,不仅以冰凉而晶莹的形式,也以冰凉而晶莹的灵魂,自然便达成了冰凉而晶莹的统一。谁是主体,其实这并不重要,甚至应该说这个问题不仅庸俗而且愚蠢,它严重地破坏了统一的氛围。可愚蠢又实在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一道魔影,怎么办呢,我只好请求这场大雪的原谅,看在我年年沐浴在它圣洁光辉之中的份上,就当我的这种愚蠢是我们获得空前统一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小暇疵吧。我觉得我应该辞去岳麓山主这个自封的职务了,我更愿意成为岳麓山,一座凝聚了天地神秀之气的瑰丽的大川,而不是精神领域的统治者。山的情绪是二十四节气,是春夏秋冬,按时演变使山获得了永恒。这种按时演变正是我需要的。我自认为在修练了这么多年后应该已经具备了遵守节气的能力,我相信我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天气,是随着日月风雨而自然变化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去年在山上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母爱,仅此一点也不允许我再以山主自居,我永远只会臣服于山,绝不可能再狂妄地凌驾于它之上。
似乎,我在三十岁这一年里得到了人生的真谛,或者说开始品尝人世的真正的快乐。当然,应该说清楚,这种快乐是跟凡尘俗事无关的,它纯是一种对“天道”的感悟,在达到了一定境界后的精神之勃然升发。去年山峰云宫之上的天庭漫步,经过几个月的沉淀,那好像已然将我在另一个世界挂了号,我现在的所做所为,只是为了将这个号转为天上宫殿的某一个席位。那样的美好图景,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支撑了我全部的生活。
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实际上当时并没有马上得到我的确认,但在几个月后的今天,当年年如期而至的大雪飘洒下来后,则是完全被我接受了。它延续了这些日子,终于成了这片天地之间真实的一部分。那梦是真实的感情,那幻是真实的风景,我再把自己的心分割成这漫天的雪花,抛洒在它们的上面,给予它们以醇厚的香气,也从它们的魂里吸吮天宇的浓香。
大雪是岁月的一个动感标志,也是我的情绪的一个动感指标,它既能下出我一年的愁怅,也能下出我一年的喜悦。从前,喜悦是没有的,所以今年将注定改写这个历史。
阴晦的四年,再加上被埋葬了的四年,八年后,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光明。不过我对光明的感受愈是强烈,就愈对过去的八年很不理解。怎么,这段贯穿了我最宝贵的青春时光的岁月就这样一文不值的过去了吗?是的,毫无疑问是过去了,可问题是我不太甘心,总有那么一点点想抓住它的想法,看看它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以这般简单的方式就将我美丽的青春给打穿了。我憎恨它,但更多的是钦佩,其神奇之处甚至跟去年云宫之上的梦幻奇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八年来,在我眼里,岳麓的山山水水虽不乏奇丽秀绝之处,但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其实更像一片残山剩水,使我的心境长期沉浸在阴郁的色调中。今天的一场大雪,是真真正正地将这座山料理成风月了,它是去年我在天上看到的梦幻景象在人间的移植,是我的人间仙境。
我感觉没有问题了,仿佛成仙得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当大雪过后,岳麓山重新裸露在了无数的枯枝败叶中时,我不禁又黯然神伤。无论岳麓山如何在我眼里被仙化了,我的生活却不会因此获得多少收益。野心,名利,吃喝,肉欲,等等此类人之本性,既是生命的推动力,也是生命的泥淖。我艰难地往外爬着,自恃曾经是在天庭接受过天光沐浴的人,应不难超越的人的本性,以庸俗的肉身达到天庭的崇高境界。可我悲哀地看到自己其实还是一个饮食男女,我在道行上的每一点滴进步,最后总是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基本抵消了。
在这片宁静的山水间,我其实还是一个俗人。几个月来的忘我之快乐、忘我之恬淡并不足以使我真正远离尘世。我必须承认,有时我好像离天庭很近了,同时却呼吸到了更多的人间气息。肚子是会饿的,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遵守饥餐渴饮的生存原理,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屈从于现实环境,别无他法。我可以经常在梦里靠吃山楂野果为生,但一睁开眼,我便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只能吃粮食的人。
大雪很快过去了。春天追着冬天的屁股,咣当一声就闯入了山谷里,四处野花盛开,春光烂漫。我其实还没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呢。但对它来说我算个鸟,今年它存心要早早地在岳麓山上放飞它绿色的翅膀,于是我看见那些欢快地飞翔在山林里的鸟雀们一个个都仿佛染成了绿色,用柔软的羽毛扑扇出绿色的风光。在它们极富旋律的弹奏乐声中,春天也极尽舞蹈之能事,翻飞扑腾,光华满天,忽然一日,它绚丽的色彩就已经跟夏天灿烂的阳光交汇在了一起。我不觉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岳麓山的春天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迅速地凋残了。
轻松感消失了。我忽然觉得很累。我猛然醒悟到,近一年的良好感觉只不过是那一趟天庭之旅所收获的的好心情,之所以能保持这么长久,是因为天上一日等于人间一年,换句话说,当我依然处在一种回忆天上的无限风光的状态中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其实是生活在天上的一个人,故这近一年的光景,实际就等于天上的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再不敢让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留在天上了,我必须趁早解决下凡后的诸多问题。时间便加快了流逝的步伐,眨眼夏天就过去了,当去年那个升天的秋日到来时,我完全回到了人间。
噢,天啊!我万分地惊讶,我的惊讶简直像地震,让我的灵魂整个儿塌陷了,接着,我整个的人也仿佛塌陷了。我发现,我的痛苦竟然没有一点好转,从某种程度说还更甚于从前,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禁要问,去年那一趟上天之旅意义究竟何在?想了很久,我才想清楚,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天上的旅行给予了我一个明确的目标,尽管这个目标已与人世的功利无关,但实际操作起来又哪里真能完全做到呢,因此一旦被我真正纳入了日常生活,便自然产生了压力,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压力,我这颗已经早已习惯了麻木的灵魂难免有些儿承受不起。幸喜地震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要彻底恢复先前的完整地貌已不可能,好在塌陷并不严重,对由此形成的新的地貌进行一番整理,也许亦不失为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
既然是目标导致了痛苦,那也就是说过程非常艰难。关于文曲星的记忆我是不敢真信的,可我又老控制不住把自己往那上面靠,问题就在于实际情况却糟透了。还是过去的老毛病:杂念丛生,意志薄弱。有好些次,我把自己恨得差点将脑袋死命地朝墙上撞去。实际我是真撞过的,轻轻碰了几下,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这个游戏不太好玩,跟天上的旅行简直相去万里,还是免了吧。我早已万念俱灰,千真万确,可不知为何当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时,我仍被一片稀里糊涂的思想所缠绕。跟过去稍稍不同的是一旦从创作状态中走出来,从前我是会为杂念而激动而疯狂的,可现在我知道它们荒诞透顶,根本不可能实现,是在开自己的玩笑,自我逗弄戏耍。无论我怎样在进入创作状态前告诫自己要控制头脑,绝不能继续任由杂念满天飞翔,竟全没有用。一个又一个晚上,我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泥塑木雕般地坐着,拿着笔,痴痴呆呆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小房间里竟也凝固着紧张的气氛。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这种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可没想到又添了新问题。我似乎不单是怀疑自己的意志了,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才华,依然再次重复了过去的毛病。当然,同样也是有别于从前的毛病,曾经因这种怀疑而感受到的绝望之痛苦,现在是淡薄多了,我也不会太在乎结果怎样,反正天庭的那个官位似乎是绝跑不掉的。这种心思非常可笑,十分矛盾,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似乎,我很久没有谈到食堂的情况了,感觉就仿佛跟它隔绝了一个世纪。其实我天天跟它打交道,我们呼吸一体,水乳交融。正是这种美妙的融合,我才几乎把它忘了。换言之,我们在精神和思想的层面上已经没有任何不谐调的地方,再说明确点,我在食堂工作时完全就像一个机器人,没有感觉,没有情绪,它的任何一种运转方式跟我的每一个动作的配合,就像是齿轮与齿轮的交叉。它既像是彻底融入了我的身体,又像是彻底跟我分离开了。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真实,我甚至都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有利于我现在的生活,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初投身其中时所期盼的最佳状态,然而当时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似乎非得经历一番精神的煎熬后,才能修成正果。这是俗世的正果,跟我向往的天庭的正果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却不可不谓是俗世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功。
我由一个新工人,转眼就成了老工人。现在进食堂的那些临时工都要叫我师傅了。看着他们恭敬的嘴脸,回想当时我也是这种德性,一方面我感叹岁月沧桑,一方面又为曾经的自己感到屈辱。越过年代的樊篱看到的历史,往往是最令人不堪承受的。一个有着伟大抱负的人,居然会跟那种被奴役的人重叠在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现在的我并不比那时的我有本事,然而岁月最公平,它会给予人资历,使一个哪怕最无能的人也可以在其长期坚守的岗位上获得某种“特权”。面对那些叫我师傅的孩子,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很想哭。如果说表面我肯定毫无疑问会重视前者的话,那私底下,我真的好几次泪盈眼眶,一腔酸楚。
在做了整整八年工人后,我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工人了。
也许,这种承认的意义跟去年在天庭漫步的意义一样,是划时代的。至少,它给我的人生划了一条界线,在界线的那一边,是一个喜欢跟现实做对的人,在界线的这一边,是一个精神的人。从前我虽也做过精神的人,但那是被各种**纠缠的精神的人,跟如今纯粹的精神的人是两回事。
不过我立刻嘲笑起自己来。纯粹精神的人?天啊,你做得到吗?也许应该这样解释,所谓纯粹,是说现实对我而言已完全成了一种生存的方式,并且是一种极其合理的、和谐的方式,它不会再让我焦头烂额了,更不会使我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了,我像一块糖果被搁在一杯淡水里一样完全融化在了它里面,我与它之间再不可能发生任何的战争。但这绝不等于说我跟自己之间的战争也随之结束了。这场战争是还在继续着的,其方式虽渐趋平和,可保不定有时也会突然呈现出剧烈变化、动荡的症状。我觉得我之所以不能长久地享受去年从天庭带回的那份好心情显然就与此有关。我已经成功地平定了灵魂与**的内乱,固然令人欣喜,但远远不够,我还必须平定灵魂与灵魂以及**与**的磨擦与动乱。
我还想升一回天。但我知道,那美好的梦幻时光不会重现了,它能够帮我在与现实的较量中获胜已经是天恩浩荡,除此之外再多一分救助,于我都是过分的贪念,必将使我的收获大大贬值。那么,赢得自我战争的胜利似乎就只能靠自己。可我实在缺乏信心,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还是得借助于别的力量才能赢下这至关重要的一阵。
力量在哪呢?极目楚天,云海苍茫,山清水冷,我心悲伤。这日,我又在山谷散步,呼吸秋天的气息,看枫叶飘荡飞舞。忽然,我听到了一阵钟声,它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悠扬、平缓,穿透了山谷的云烟,穿透了树木和岩石,我屏息静气地欣赏着,渐渐进入了一种它给我营造的氛围。这种钟声其实是我每次来山谷都能听到的,不知为何,今天感觉却跟往常很不一样。细细品味,钟声的神韵并没有变化,我触摸到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我十分熟悉的,但我却始终不认为它还是先前的钟声。似乎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在告诉我:它已经变化了,它今天的飞扬一定别有深意。我好像不太愿意相信这一点,然而我只觉眼前一亮,立刻知道这是无可怀疑的了。在半山腰的云雾间,我隐约发现了麓山寺的影子。它有点像天庭的亭台楼阁,巍峨雄峻。关键就在于实际上在山谷里是不可能真正看到麓山寺的,我居然看到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十分清楚,那钟声肯定非比寻常。我似乎略有所悟,云麓峰上已经把所有它知晓的“天道”都告诉了我,我是再不能去那里得到哪怕一丁点启示的,半山腰上的山寺便成了我现在唯一可以有所求的地方。当然,也不能就忘了岳麓书院,但书院是“求实”之所,而我现在显然只想“求虚”。虚实相应,先虚后实,在与自己进行决战前,我必须这样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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