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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牛年十二(1 / 1)

()一团清凉的光影,不知不觉在我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山林出神。夜暮已经把山峦全部罩住了,黝黑的林间透出几星灯火。那些光虽然微弱,却仿佛有声音,让我听到了一些小动物们的歌唱,听到了轻柔的凉风吹出的缕缕春情。我刚刚回忆了一番已逝的人生,回忆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可是我的感觉却出人意料地非常平淡。好像我不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公,主人公是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家伙,不时冲我瞪着凶恶的眼睛,像是恨不得把我给吃了。我想我的这种回忆也许是我的某种理念所不允许的,所以它要给我捣捣蛋,要我知道回望来路是极其愚蠢的。这个道理我其实早懂了,不知怎么现在忘了,所以,应该说它的捣蛋来得非常及时。我不能回忆,便把目光更深地投入到外面的夜空,真希望看到在那黑暗的尽头,在那黑暗的外面,是一个怎样的宇宙空间。我很久没有这样倚窗而立地发思古之幽情了。似乎这是一个信号,我的某一部分精神领域好像在回归从前,回归那种思想杂乱的状态。我知道现在必须这样,但我到底想干什么,却又不甚清楚。是厌烦了那种凝固的生活而期待一种变化吗?是想重新开始寻找理想吗?是哀叹生命之短促而渴望一种全新的活力吗?是因憎恶现实而悔恨当年吗?都是,抑或都不是,我真的说不清,也许我压恨就不想说清,因为万一明白了我的这些意思不过是一些很浅鄙的现实的要求,那还真不如一直迷茫下去,存一个念想给漫长的日子,聊解烦忧。

后来我站累了,就慢慢坐在了窗前。房子里有些闷热。平常这时候我都会去山谷散散步,但此刻我没有这种心情。我似乎在等待一位客人,那个客人好像跟我约好了要来的。再一个,现在的山谷对我来说吸引力也不是很大,因为山谷里这些年晚上越来越热闹,尤其夏天,爱晚亭下面的坪地上居然会有舞会,红男绿女,鬼影憧憧,让我这种想去清扫内心污秽的人根本不能适应。曾经完全属于我的山谷就这样轻易被人侵略了、糟蹋了。我愤怒过,痛苦过,可都没用,只剩下沉默。所以我是很盼望秋天和冬天的,因为在那样的节气里山谷清冷,不宜办舞会,才能够恢复曾经的宁静。由此可见,我这个岳麓山主也实在可怜,对于自己的精神封地,居然没有一点办法保护它。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可以让我去消谴的地方了,可我分明又感到自己所属的世界其实是越来越广大,越来越光明。当然,这是没有一点根据的感觉,但我宁愿相信是有根据的。

我四下里看了一下。床,四方桌子和书桌,还有两把老藤椅,这些东西全都死气沉沉地跟我对峙着。也许说得不对,它们没死,是我死了,我似乎把自己的沉沉死气转嫁到了它们身上。可我实际也没死,只是一种死的感觉,弥漫全身,扩散到了四周的物件上。我对它们不满,它们同样对我不满,便互相传输着这种死气,就很难知道到底谁死了。

活着,居然成了一件这么不容易的事。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几乎要哭。可惜我的心已经完全变硬了,流不出一滴泪,眼睛里就始终是一团黯淡的浊光,干涩得仿佛塞满了泥土,好似给自己预先准备的坟堆。人生的此岸我已经呆腻了,比被旺火烧烤的母猪板油还要起腻,滴一滴到身上,十块香皂都洗不干净的。

“该去寻找彼岸啦!”

我吃了一惊,谁在说话,房里什么时候来了不速之客。我猛一回头,满眼光影,一片虚空,顷刻间因为什么也没发现便仿佛扩大了无数倍,如果把它放出窗外,我想它一定能使外面黑暗的世界变成一片白昼,变成我要寻找的那个彼岸。

是我在告诫自己。从被埋葬的四年里复活过来,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复活便须有一个复活的样子,不能继续做行尸走肉。其实我早知道的,不用自我告诫。我还是愿意把那个声音当成天外之声,是我从外面满山濡湿温热的气息中吸来的一股凉气,非常尖厉敏锐,一下就从我身上的毛孔钻进体内,将我全部的经络都疏通了。

那个“该”字似乎很有讲究,它似乎意味着那被埋葬的四年也是应该的,至于我的陪葬,自然更是应该。此岸为虚,彼岸为实,由此及彼,顺理成章。

这天下午,我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黄昏才从床上爬起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肚子有点饿,房里什么食物也没有,便出门下山去吃了碗米粉。米粉很好吃,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仿佛长上了翅膀。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然暮色已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但云彩还是很明亮的,晚霞在缓慢地流动中变化着图形,让人惊叹苍天那法力无边炉火纯青的画技。我真想去山谷散散心啊,可惜不行,路上尽是往山谷走的人,他们一个个俗气十足,令人生厌。我只好选择了另一条路径。刚开始,我似乎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真不知道,只是我不去想它,更不注意路边的情况,对我来说,只要它的前面是空荡荡的风景,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不过偶尔也会碰到行人,但顶多也就一两个,他们不足以影响我的情绪。这条路安静极了,除了在凉爽的山风中摇晃的树木就是僵硬的死尸般的建筑物。我完全放纵了自己,随意往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林子里。在一道豁口处,突然只听得一声怪响,接着一股阴风刮来,劲道很大,我几乎被吹得捉脚不住,晃了两晃才稳住身子。我定睛一看,这才知道原来到了清风峡谷口,那股阴风就是从峡谷里刮出来的,奇怪的是它就是这么一下,呜呜地窜出林子,四周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我又见到了岳麓书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见到了久别亲人的感觉,感动得几乎想哭出来。我不知道什么叫母爱,或者说这样的感觉非常稀薄,一切有关母亲的记忆即使不是苦辣的,至少也是干涩的,晦暗不明的。故我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寻找另一个母亲,希望或多或少补偿一下母爱的缺失。这个母亲当然绝不可能跟我有血脉的联系,不可能是养育我的什么人,我更希望它是一个物体,一个滋养了我的精神世界的东西。当然,我未必又真的想找到这样的母亲,因为毕竟将母亲这种神圣的称号贴在一个跟我的**没有关系的东西上面,实在于人性有悖,而我对这种关系还是非常看重的。可是另一方面,毕竟对母爱的渴望又非常深刻,故我也从来没有彻底放弃寻找,只是将之置于飘忽迷离的感觉之中,可有可无。没想到,在这个令人慵懒的黄昏,暮色四合的峡谷口,我忽然觉得神圣的母爱降临了。

那一年,我把书院当成我人生的伴侣,当成我文化和精神的仓库,当成野心和意志的油箱,现在来看,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这几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书院之于我,价值绝对在伴侣和油箱之上,它应该是我的母亲,是我苦苦找寻多年而不可得的母亲。我曾经以为自己的寻找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很早就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哪知道,在这样一个叫人很颓废的黄昏,这样一个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没有意义的黄昏,这样一个似乎淡淡地透着一股世界末日气象的黄昏,我找到了,于不经意间感受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广博而仁慈的母爱。

噢,天啊!我在树林里跪了下去,泪如雨下,激动而又悲伤。我想嚎叫,想放声歌唱。但在这般庄重的母亲面前,嚎叫不是一种亵渎吗?歌唱母亲倒是一个值得赞扬的想法,可惜我又开不了口,我从来没唱过歌,因为我从来没碰到过需要用歌声来表达我的愉快心情的人和事物,从未打开的嗓子,突然要用一下,还真难找到打开它的窍门。再一个,就算有嗓子,我其实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歌词,我面对的书院已经不是那个我熟悉的书院了。经过一番修缮和扩建,书院除了讲堂大厅,其它地方都变了样,崭新的面貌,叫我都有些不敢认。我不由得怀疑,刚刚感受到的母爱会不会又是一个错误。但我马上就把这个怀疑给否定了。从世俗的观点来说,母亲就是母亲,不能因为其有所变化就中断这种关系。而从文化的观点来说,书院的这些变化都不过是外表的变化,就好比母亲突然受到了这个浮躁社会的影响变得爱慕虚荣,喜欢化妆打扮了,但它脂粉气再重,依然是母亲,因为是它的精神子宫蕴育了我的文化肉身。我接着又想,母亲打扮漂亮些有什么不对呢,难道非得是蓬头垢面一脸沧桑才显得出母爱的伟大吗?总之,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即不管它变得如何漂亮,并无损于它的本质,无损于它的精华,它那蕴育人类思想和文化的子宫并没有变化,也许倒是更为宽广博大,能容纳更多的文化并能创造出更多的文化,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可以有权要求情爱是自私狭隘的,甚至可以公然不知羞耻地宣称情爱就应该自私狭隘,唯有自私狭隘才有快乐和幸福,可有什么理由认为母爱也自私狭隘呢?如果这样,那就是我们的自私狭隘了,就不配得到母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我曾经将被拆毁的书院看成是一片废墟就错了,那是同样没错的,因为两者不是一回事,它们只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它们有矛盾的地方,但也可以互相包容。我爱当年的废墟,我依然记得当时无数碎瓦断砖堆积在我眼前的情景,在久远的既温馨又痛苦的历史中,笼着一层薄雾轻纱、呼吸着碧绿的气息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的昔日的书院,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更加清晰。我似乎不仅能说出那些碎瓦断砖的形状,甚至还能惦量出它们的分量,沉重而又轻浮,在苍茫的云山雾海间时起时伏,忽明忽暗。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也许在当时来说是恐怖之极的,但过了这些年再看,我认识到或许那反而是书院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一刻,因为那可能是它的涅槃,是它成仙得道的最后一道程序。既然我对它的废墟都能给予肯定,那对它现在光鲜亮丽的样子就更应该接受了。

是的,我接受这风情万种的母爱,接受这似乎已难以去掉那一份轻薄俗气的母爱。我相信它的俗只是表象,本质还一如从前,带着历史的风霜,其中或许还夹杂着那么一点稀薄的风尘,向我无私地输送它绵绵的深情与温暖的呵护。

我慢慢走近书院,先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又去它里面看了看。书院里飘着一股远古的香味,据此可以看出曾经因为被拆毁而悲戚沉痛的书院已经忘了当年的苦难,就如同我接受了它一样,它也认祖归宗了。它显然不再把那片废墟当成一场灾难,自然也就对今天的变化满怀深情与喜悦。它的香味虽然来自那些崭新的建筑材料,但也是从心灵深处透出来的,散发出几丝灵魂的气息,轻轻地钻入我的鼻孔,跟我灵魂的气息相通了。

夜幕深沉,四周山林的蟋蟀准时开始了每天晚上的大合唱,它们抑扬顿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轻微地震动着书院。接着峡谷的凉风也吹了进来,清爽如水,涤荡着书院的浮世尘埃。我疑心它会把我也当尘埃吹走。当然这又不能完全由它,因它到底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我与书院的渊源也不是它能够了解的。它顶多是在我与书院接触的时候进行一下伴奏,以显示我与书院之间的关系不仅有精神的实质,也包含极其丰富的音律之美。我并不因为我很久没有来了而觉得陌生,相反,当我在时间的河流中回首那片海市蜃楼一般的废墟时,我更加强烈地感到自己跟书院是如此亲近,心心相映,不可分割。曾经令我无比痛苦的废墟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具旧皮囊,未必负载了多么了不得的内容,更主要的是现在书院的形态并没有背弃书院的精神,甚至连一丁点的损害都没有,它所遗失的诗情画意和古韵风雅实际是以一种新形式得到了发扬光大。母爱就是有这么令人惊叹的力量,跟文化的力量相比,它显然更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文化使书院成了废墟,而母爱让它焕发了青春。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书院母性的真诚流露,还是我对母爱的无限渴望给予了自己这样荒诞而真实的感觉。但要问我喜欢哪一种,自然我会选择前者。不过且慢,我突然问自己,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敢肯定是这样吗?于是我就又有些糊涂了。只好不去管哪一种,反正都行,都是我需要的,一点点分量的多寡,并无实际意义。

应该说,书院的精魂还是在的。讲堂依旧,古朴而苍老的气息从那些新鲜的香味中慢慢透出来,越来越浓重逼人,并不时把讲堂从前的样子复制于我眼前。我细细地比较书院的过去与现在,如果撇开四周的环境,竟然看不到它们的差别。这是我曾经对书院有所期待的底线,缴天之幸,总算是守住了。

哦,母亲,我终于找到您了。请敝开您丰腴的胸膛,拿出您的**,给我喂几口奶吧!这样的幸福我曾在梦里想望过无数次,以为今生今世不可能得到,看来这个问题上我过于悲观,老天待我其实也不是极端无情,至少今晚它对我绝对仁慈。不过我立刻认识到,一有了母爱,就首先想到吃奶,实在是庸俗到极点的念头,完全背离了对母爱的感悟。上苍今天把母爱的感觉送给我,我相信它一点也没有为我考虑这方面的要求,因此,如果我坚持这种极其庸俗的阴暗的欲念,那只能一无所获,并有可能断送母爱的感觉。

我一直是一个孤儿,即使多年来以岳麓山主自居,但我并非不知道,因我故乡不在这,对山而言更像个外来客,我自己也总觉得根基太浅,跟这片山水的结合尚未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我曾经想,如果我能跟这片山水完全融合,我宁愿放弃岳麓山主的身份。疏懒慵困之时,无知无觉之间,居然忽然一下就达成了心愿。一时我不由得很怀疑它的真实性。不过那份愉悦的心情告诉我,实际上这种疏懒的状态正是可信的保证。我不是孤儿了,我有家了。一个真正的家。家里双亲健在,房屋宽敞。有人不解,汝父何在?我父就是岳麓山。不过我想解释一下,这不等于说我放弃了岳麓山主的身份。本来是应该这样的,可我忽然认识到认山为父是从血缘关系来说的,而以山主自居是从精神层面来说,两者并不矛盾,相反倒正好是一种互相的肯定。

我沉浸在家庭的温暖当中,这个晚上的快乐似乎足以抵消多年当孤儿的孤寂滋味。我不再用过去那种易于伤感的心情看待曾经的孤寂了,因为长久孤寂之后的家庭甜蜜感是如此浓厚绵长,仿佛可以使人品味无穷,我相信这是那些在家庭感情方面从未有过缺失的人们所永远无法体会的。

书院里没有灯光,这里的照明只能靠从一小块开阔的天空中漏下来的星月的恩惠。幸喜今晚的月光很好,照得书院仿佛抹了一层白霜,又香又亮。我在这神圣的光辉中到处游览。很多地方月光照不到,非常黑暗,我却觉得看得很分明,因为我还能依靠心底的一轮月亮的照耀。除了讲堂大厅,很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但那份温暖的母爱使我又觉得自己跟它们早已熟悉。想起当年为它的那片废墟而痛苦不堪的事,我甚至有点羞愧。我痛恨当年的无知,其实那时是我人生最困惑的时候,也是我的生存状态从里到外都最糟糕的时候,因而对母爱的渴望也是最强烈的,可我面对圣洁的母爱,居然那么无动于衷。如果我当时就懂得了它的母爱,也许我早就在精神上获得了彻底解放,早找到了正确的人生方向,也就不会埋葬那最最宝贵的四年时光了。噢,天啊,我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啊,我不是得不到母爱,而实在是自己不善于领悟、体会。

我对自己恨得不知说什么好,想嚎叫两声发泄发泄,可一想到这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不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情绪倒罢了,竟然嚎叫,简直就是亵渎,便忍住了,只是猛烈地捶了捶脑袋。这的确是一个比较妥当的动作,甚至完全可以说是非常理智的,颇有那么一些预见性的动作。并不是因为这样避免了粗暴无礼的举止,而是因为我觉得好像把自己捶醒了。我只感到在短暂的晕眩过后,仿佛突然有种涤魂荡魄的感觉,神清眼亮,气爽通灵。

当年的经验似乎在提醒我:是不是可以获得更多的母爱呢?

伟大的父亲是有资格一夫多妻的,这一点也不违背人世的婚姻法则。

噢,天啊,我激动得又在讲堂上跪了下去,泪如雨下。这一次的泪水却不是为母亲流的,而是为自己。因为再圣洁的母爱也不会教给我这种观念,换句话说我完全凭靠自己的悟性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母爱,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全方位的母爱的世界。再换句话说,我的所谓天生的母爱缺失不仅仅可以得到完全的补偿,还有可能成倍成倍地捞回来。

岳麓书院,麓山寺,云麓宫,三教归楚,永镇大麓,儒佛道共事一夫,它们不也是我的母亲吗?我长久地跪在讲堂上,吸吮书院的乳汁,仰望山上两位幽深青黛的母亲,心中生出无限的温情。

于是我好像立刻就听到了麓山寺里的钟声,闻到了云麓宫里飘散的仙气香烟。我知道,它们在召唤我,希望我也能体会体会它们的母爱。虽然较之于书院它们离得稍稍远了点,然而或许也正因了这种远,它们的爱便显得高且厚,更接近上天的思想,更使人容易看清人世的沧桑。我想,那两处圣地也是应该去庄严郑重地拜访一次的。我征求了一下书院的意见,它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它的沉默就是赞同。

次日下午,我晃晃悠悠地散步到了爱晚亭,小憩片刻,便拾级而上,开始了我的神圣的寻亲之旅。

足有半年没爬过山了。春天在山外早已消失,就是在山谷里也似乎仅剩一点稀薄的影子,可在半山腰一带,竟然还保持了**分的旺盛。原来半山腰一带的树木是整座山上最茂盛的,不光有大批百年参天大树,更有不少数百年的稀有古木,有的腰围之粗壮,两三个身高臂长的大汉都抱不拢。不知它们是修成了灵气还是更多地感受了日月风雨的滋润,故枝繁叶茂,依然生机盎然地透出几分春意,湿漉漉地润泽着人心。跟这奇妙的情景十分和谐的是山路旁边开了不少野花,居然都有着三四月份的那种自豪与孤傲,在一片潮湿的绿色中跟我昂然对视着。

夏天的那些小动物们现在全部打开了嗓门,拚命地叫唤着,有的像朗诵,有的像歌唱,有的自然像嚎叫,仿佛是被浓稠的暑气逼的,不叫唤就憋得难受。

山路两边有许多坟堆。我突然心里一动,决定去凭吊凭吊。那些躺在坟里的人,有些我熟悉,有些不熟悉。他们都是民国以后的仁人志士,平生业迹惊天动地,令人赞叹。我虔诚地站在一块块墓碑前,胸中翻滚着一道道奇怪的心潮。与其说我在凭吊,不如说我是借物抒怀,感伤身世。想我自幼饱读诗书,遍览历史典籍,文蹈武略,常欲与日争辉,比天及地,有平扫**之心,囊括宇宙之志,哪知这种旧文人的理想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少年苦短,青春渐去,梦里骑马,泪中歌飞,而立将至,一事无成,形单影只,生死茫茫,空望得一波秋水,淹过万丈豪情,惨惨落日,凄凄魂归。我忽然好生后悔,事先怎么没想到写一篇祭文,在这墓前轻诵,因着墓里那些英魂曾经对我的盅惑,便将我的魂魄与它们做一处祭祀。当然,这会儿我的心思其实也就是一篇祭文,虽没化做文字,意思却是分毫不差的。那么,伟大的英魂们,和着我的远逝的雄心与壮志,尚飨吧!

这是岳麓山上一道最深的峡谷。峡谷的中央便是麓山寺。在被炸毁了半个多世纪后,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重新出现在了枫火檀香之中。虽然它太新了,让人看着有点腻味,不过我终究还是能跨越那凄惶惨淡的半个多世纪,从它的某一两处阴暗的角落里去寻找它曾经的气韵和身影。要做到这点其实不难,只需要把自己的苦难经历转化为山寺的历史就可以了。一般来说人们转化自己的快乐是非常吝啬的,而转化苦难则相反,尤其像我这种已早不知快乐为何物的人,更其如此。何况寺里还有花卉和香草,还有永远不会变色的泥土,不都是曾经山寺的一部分吗?置身它们的中间,再有那么一两缕峡谷的云烟,回归历史,或者说体验历史,是非常容易的。故我相信,千百年的古老气质仍然在这座大雄宝殿上有所体现。那被炸毁的半个多世纪不过就相当于一种骨折,痛固然极痛,然而血脉依然贯通,经络依然分明,神采依然奕奕,肃穆的棱角和飞檐依然直达天庭。

在跨进寺里的那一刻,我突然糊涂了,一种始料不及的奇怪而神圣的感觉,使我不知道到底是来寻找母爱的,还是来朝圣的。我在焚香炉前烧了一柱香,正要离开,忽地心动,就又烧了一柱香。看着两缕轻烟袅袅升上天空,我觉得在它们那淡蓝色的彩带中有我一颗不断往上飞翔的心。可那彩带的最高处太轻浮了,托不住我的心,我的心便又跌落下来,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来朝圣的或是找寻母爱的。正自琢磨着,忽听后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寺里的念无和尚。

念无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是一对仇敌,都争做岳麓山主,我赢了,他便把这封号让给我,自己做了和尚。这时他身着灰色佛袍,颈项挂着一串佛珠,一脸堆笑地朝我走来。那串佛珠可是稀罕物,真正的佛骨珍珠,取海里蓝鲸脊背上的一条筋带,经太阳曝晒后裁剪成线,穿缀而成。

“早上我掐指一算,知道你今天肯定会上山来,所以特意为你多扫了几遍这块佛门净地,还准备好了云雾香茶。”念无说道。

“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有什么讲究吗?”念无虽是半路出家,可修练有年,我知道他已不是凡胎俗骨,常常能知过去未来之事,他的话我现在是很相信的。一般我来山上拜访,他不会为我准备香茶,今天却如此言语,显见有非同寻常之事。我心里不免一惊,不知是福是祸。

“当然有,你跟我来。坐下我跟你谈谈佛。”

我笑了一下,跟他走了。

我俩的故事到底发生在哪年哪月,我已记不清了。也许只有一两年,但五六年七八年也说不定,更久远一些亦未必不可能。有时我自已想来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呢,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变模糊呢,真不可思议!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的确想不起来了。造成这种模糊的原因我想也许是当年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兀,过程十分蹊跷,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那是我一生最最悲惨的年份,也是他一生最最悲惨的年份。或许这个共同点命中注定了我们相遇乃至于相知。具体的年份虽然忘了,可季节我却又记得清清楚楚,怪事!那是春未夏初的时节,气候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由凉转热,几乎每天都要剥去人身上一件衣裳。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疯狂地在岳麓山上奔跑着,没有目标,没有感觉,只想死,可是碰到悬崖又没有勇气往下跳。我无数次跌倒在地,撞到树上,冲进了一片片幽深恐怖的灌木林里。阳光很好,我第一次发现雨过天晴的阳光是最可爱的,温柔、凉爽而潮湿,不用人敞开心扉,它就能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人灵魂的最深处,播洒它清澄的光芒。我在奔跑中仿佛看见整个天空也在随我奔跑,仿佛跟我进行比赛。可惜当时我不想跟谁比赛。我只想通过奔跑把心里的一切痛苦和杂念抖落干净。现在来看放弃了那样一种比赛损失是很大的。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的体力那么好,虽然我少年时代每天早晨喜欢搞爬山锻练,可应该也是经不起我满山遍野的撒野消耗的。所以我后来无数次地据此认定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不是能用一般道理把它解释透彻的。但如果用非同一般的道理去解释它又该怎么说呢,我却也不甚了然。当然,我不可能永不停歇地跑下去,后来终于累得动不了,就躺在一片林子里看美丽动人的阳光在我头顶飞来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看见美丽的阳光里飞着一道鲜艳的血光。我好不惊诧,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我马上感到又不像梦,因为我从没在梦里听到过声音,无论梦是温馨的还是恐怖的,可在那道血光里我听到了声音,是一片哗啦啦的树叶声。一阵响声过后,有一团模糊的东西从树叶中掉了下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从地上跳起,闪身躲开。那团东西正好落在了我躺过的位置上。是一个人,他满身满脸都是血。我以为他可能摔死了,哪知他竟睁开了眼睛,显然他很想向我求救,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里流露出期盼救助的微光。我在确定眼前的情景绝不是梦境后,恐怖感消失了,也完全明白了这家伙眼里乞求的意思,决定帮帮他。我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发现都是皮外伤,不致命的,就把他弄到一处泉水旁,帮他洗干净了身上和脸上的血,又让他喝了几口水,他这才缓过了一口气,告诉我他被人追杀,跑到一处悬崖边上,不小心从上面掉下,幸亏落在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木里,只划破了皮肉。我又替他把衣服撕破,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准备陪他去山下的医院治疗。他却淡淡一笑说不必了,只是流了一些血,其实人身上的血有些是很多余的,流掉一部分并无大妨,也不值得可惜。我觉得他这人很怪,心想他如不是黑道人物就该是江湖上的一个什么英雄。我俩交谈了起来。他显然是感谢我对他的帮助,便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把他的故事都告诉了我。我这才知道他叫申华武,上大垅人,自幼喜欢艺术,写字做画,吹拉弹唱,多才多艺。因性格孤傲不见容于家庭,更不见容于社会,于是他前些年便偷渡香港,想去自由世界发挥自己的艺术才华。可惜没有成功,还被抓进收容所让政府调教了个把月,历尽磨难。后来他在某机械厂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自然是不安心工作的,业余时间都把心思放在艺术上,喜欢跟工会里的一些艺术爱好者接触。便认识了里面的一个女人。那女人非常漂亮,虽有夫家,已遭多年蹂躏,仍有九分姿色,十分风骚。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陷了进去。时间一久,事情被人发现,那女人的夫家自然要找麻烦。对方向他要一万块的赔偿费。他哪里拿得出来,便跟人家横。哪知对方有个兄弟,是个黑道混混,领着几个兄弟打上门来,他只好弃家出走,无处可去,便上山想出家为僧。寺里当然不会贸然收留他。他就赖着不走,每天帮着扫地、种花、种菜,见事做事,只求混碗吃,晚上便在寺外捡处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卧,碰到风雨天气,则寻个山洞,与虫豕共眠,倒也消磨了不少日子。哪知,那个黑道混混竟知道了他在山上的情况,自然追杀上来,他一路奔逃,不想竟掉下悬崖。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说他突然意识到山外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不是属于自己的,他只属于岳麓山,只适合岳麓山,这里有他的佛心,有他的艺术,他哪也不去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在岳麓山呆下来。我说那黑道混混肯定还会找来的。他说他要跟对方拚个鱼死网破。山后有一座破败的紫云庵,很多年没有香火,里面成了蚊巢鼠穴,听说晚上还常常闹鬼。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他说他不怕鬼,正好可做寄身之所。每天他在庵里憩息,渴饮甘泉,饥食野果,闲来无事,便在庵外练练功夫,准备到时跟黑道混混决战。又见庵里四壁空落,他忽然来了艺术感觉,就在上面涂涂写写,做了许多很精致的壁画,使一座荒废多年的庵堂一下有了一些生气和韵味。也是合该他有福运,不久,一位云游四方多年的老尼姑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位在云游期间收留的年轻尼姑。老尼见他把庵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尤其那些壁画让她大开眼界,赞不绝口,认为这等于是他为佛祖镇守了多年的庵子,功不可没,十分感激。可老尼只有一身破衣烂裳,一只随身多年的破包裹,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忽然见他面呈紫色,就说你满脸黑气,显见杀心极重,定有血光之灾,每日这般随便练练拳腿,无济于事,我念你虔心向佛,又替老尼守庵镇怪,愿点化一二,权做一场功德。申华武大喜,叩头致谢。老尼看似骨瘦如柴,弱不经风,实际筋骨柔韧,内力深厚。申华武学了一段时间,长进却不大。老尼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是受了色心迷惑啊,这也是命数,无可奈何。原来老尼的随身小尼长得十分清秀,姿色绝伦,申华武虽知佛门不可乱淫,无奈心猿意马,把持不住,常常胡思乱想,自然长进不大。罢罢,老尼说,我就好事做到底,教你一个速成之法,了却你与我们庵门的一段奇缘,再说,我已得老祖冥旨,须替你解脱困厄,也是推脱不得的事。老尼说这速成法叫大合阴阳元气功,以男女阴液交融为本,催内力推入五脏六肺,再与血液混合,迅速变成一种紫气,猛烈释放出来,威不可挡。老尼还说,此乃我镇山**,轻易不传人,但你危在旦夕,仓促之间无法可想,只好授你此功,但你须记住,绝不可再传他人,否则功力尽失,全身破血而亡。申华武便对天发誓绝不外传。老尼就叫过小尼,令两人幽居一室,盘膝而坐,合掌相对,闭谷十日,全裸合抱,晨昏交媾,一日九泄,共九九八十一回,成小阴阳元气功。

那一天那个黑道混混又领人来了,有二十多人,持枪舞棒,杀气腾腾,找到申华武,问赔钱还是赔命。申华武便跟他们约到后山的雁惊魂大峡谷,双方摆开决斗阵势,他尽展小阴阳元气功,以掌为刀,握拳成锤,与二十多条江湖汉子一场恶战。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他赢回了一条性命,但也受伤不轻,在紫云庵由那小尼姑悉心照料,又受阴液滋润,很快便痊愈了。

他后来对那小尼姑很是爱恋,竟起了要与她还俗做夫妻的想法,有天壮着胆子跟小尼姑说了,哪知小尼姑年龄虽小,佛心却虔诚老辣,不由分说给了他一耳光,直抽得他好几天辨不清东西南北。老尼知他命里到底是佛门弟子,日后还要主持寺庙的,倒不责怪他,只说,这里是尼姑庵,不是你久留之地,我跟麓山寺方丈熟识,就介绍你去那里修行吧。他虽对那小尼姑恋恋不舍,无奈人家一脸寒霜,这才明白原来交媾于她不过练功之法,与人间情事无关,便叹一口气,去了麓山寺。寺里的方丈果然很给老尼面子,再说前些日子他在寺里牛马般的干活也赢得了高僧好感,便将他留下了。

若论功夫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论对这座山的熟悉,则他又远不能跟我比,所以在争做山主的较量中他输给了我,其实这也正符合山主的本意,既为主子,当然就必须熟悉它跟熟悉自己一样。事情起因不外乎都对山有着深厚无比的爱,我俩争着表达自己的感情,都不相让,他便嚷着说以打架定胜负。我说可以,但不能光武打,更要文斗,这是一座文化的山峦,不在文化上有所建树,即使抢了山主的名分,也不可能得到山峦的认可。他自然不能反驳。武打没有进行,我完全服了他,文斗进行得比较惨烈,他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文化修养并不差,但还是那句话,毕竟我对这座山更熟悉些,所有关于山的知识和文化他都不能跟我比,最后只能是输。总比分一比一,我就提议我们再各自栽一颗相同大的树苗,一年后谁栽的树长得高,谁就是赢家。他不知是计,反而说这办法很有意思,很有内涵。一年后我们的树都长大了,我的树高八尺,亭亭玉立,迎风招展,欣欣向荣,傲视群峰万壑。他的树却只有五尺,形象猥琐,虫蛀鸟琢,好生凄惨,只会一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只能服了。后来我告诉他,此山共有四泉,南清风泉,性寒,主死,北桃花泉,性干,主生,东龙虎泉,性湿,主苦,西白鹤泉,性躁,主财,你不知好歹,取南泉浇灌,岂能不输!

念无和尚领我去了经堂,先上了一柱香,然后请我坐下,给我端来云雾茶。我喝了一口,茶确实很香,使人感觉那香味能从喉管一直通到屁眼。我四处看了看,四边厢的壁上和窗棂上挂的都是字画,字当然全是佛经偈语,画当然也全是与佛教有关的人物画。经堂里非常肃穆,透出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坐在这里面,浑然不觉这是山里的一间房子,而有点像飘浮在天庭之上,觉得与人世的嘈杂和纷乱隔得那样遥远,仿佛再也不能回到人世。念无和尚跟当年那个被**所困的申华武完全不是一个人了,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了他由尘世转入佛道的经过,我现在绝不敢把申华武和念无联系起来,即使有人肯定地告诉我是这样。申华武的狂躁、肉欲和对社会的仇恨如今彻底地变成了一泓平静的秋水,收藏在他的眸子里,似乎即使狂风掠过,也不会起一点涟漪。我跟他的目光对视着,忽然平生头次觉得自己的目光是如此肮脏,如此游离不定,简直就像一对老鼠的目光。当然,老鼠的目光是不可能审视出自我的肮脏来的,这使我又并不是很担心自己变成老鼠。不知是自己的心情起了变化还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念无的神情清淡得一如秋天的扬柳,将它对人世的那份早已漠然的心绪轻轻摆动在他淡灰色的面孔上。我心里不禁感叹一声,他已经真正修成了道行,是一个真和尚了。可我突然又想,他难道真的能忘掉过去的一切吗,如果说别的东西要遗忘并非难事,可女人是这么容易忘却的吗?因为这种东西作用于人身上的是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跟人之本性密切相关,恐怕不是道行能随随便便灭绝的。即使它卡在人性或者灵魂的细缝中,毕竟也是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岂能视而不见!不过我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如果只在人性或者灵魂的细缝中看见一点女人的影子,那跟没有看见又有什么不同呢,寺庙里佛光灿烂,轻轻一照,什么影子都没了。

“你的业罪不轻啊!”念无对我说。

“我在生活中吃够了罪,这就是我的业罪吗?”

“是的。因为生活本无所谓罪不罪,可你却将之视为遭罪,当然就是罪了。你必须明白,一切生活都是有道理的,你吃苦,那是你应该吃苦,你快乐,那是你应该快乐。对于吃苦和快乐,你都没有资格挑肥捡瘦,落到你身上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的罪孽就在于你不甘心吃苦,你想改变落到你身上的命运,对你来说也许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从佛家的观点看,就是业罪。”

我有些不服气,生活得如此不顺心,佛祖不来帮助我倒罢了,却还建立一种理论,认定我对这种现状的客观描述都成了业罪,我的天啊,原以为只有人世间才会无处说理,哪知佛祖这里更没理说。不禁冲口而出:“你们佛道就是这样劝化人心的吗,太不公正了,难怪没有多少人信佛。”

念无不愠不恼,眼睛不看我,只把右手举在额前行了个佛礼,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听他念了这么两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偏激,我是来寻找母爱的,必须对佛充满敬意,否则佛如何向我施以神圣的母爱呢?我不觉很后悔自己太不冷静了,我责怪自己过分强调自己的苦难,而没有认识到其实佛历来都是跟人类的苦难联系在一起的,它一向都在告诉人们应如何理解苦难,如何走出苦难,我却如此出言不逊,太不对了。

空气有点凝重。浓稠的香烟熏炙着我和念无漠然的表情。

“我想知道我还有没有别的业罪?”为了缓解气氛,我故意用怯生生的口气问。

“这业罪还不够大吗?”

“大,我知道很大,可我想应该还有更大的,一定有。”

“你根据什么这么肯定?”

“仅仅这么点业罪我绝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嗯,这话倒也实在。你没说错,你确实有更大的业罪。”

“敬请指教。”

“你的最大的业罪就是还没有忘记从前的自己。你依然纠缠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可不幸的是你却总以为已经跟过去的自己划清了界线,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所以你看似心如止水,实际内心依然欲火熊熊。这扑不灭的火焰,就是你最大的业罪。”

我惊讶极了,我觉得我心里哪怕是一道火光都没有,哪来的熊熊火焰?可我又不敢不信,念无的道行虽然还不能通天接地,但应付我这种浅薄的红尘俗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绝不可能胡诌这么一段话吓唬我。

“我冷得很,从里到外,冷得都快结冰了,哪有火,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我说。

“火有明火暗火之分。你属于暗火。”

“既然是暗火,怎么能说‘熊熊’呢,岂不矛盾!”

“所谓明暗是从感觉上来说的,而不是从形态上来说的,懂吗?”

我还想表达一下不同意见,可忽然连自己都反感起自己来了。既然知道他是有道高僧,却又总是抱着抵触的情绪,这是何必呢。我认为我必须彻底扭转这种心态,相信念无。他也许未必真能知道一切过去未来之事,但一定比我知道得多,这便是我应该相信他的理由。

“我能够消除我的业罪吗?”

“当然能,不然我找你来谈佛干什么?”

“容易还是不容易呢?”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你一直不信佛,现在临时抱佛脚,佛是个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但心诚则灵,佛又好与人为善,我想你也不必担心很难。关键是,你到底有多心诚。”

我被问住了,老实说我还真回答不上来。我当然希望自己是至诚的,可一想到我上山来是为着寻找更多的母爱,似乎与佛道的诚心没有关系,我就有点茫然。我不能说不寻找母爱了,可要临时改变主旨,是不是得大于失,我实在拿不准。如求念无做裁断,他也许根本不知我的“母爱”为何物,诘问起来,殊为不美。忽然,我心下一动,觉得念无的话里还是有问题,他要求我心诚,固然没有错,可未免过于虚幻,究竟是哪方面的诚呢,是消业的诚,还是求佛的诚?前者当然是绝对的,可他若指的是后者,那我肯定达不到要求。

念无确有道行,敏锐之极,看出了我的犹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说你很难摆脱某些尘世**的纠缠,你接不接受?”

我沉吟了一会,轻声说:“也许吧。”

“那就麻烦了,那就很难消除业罪。”

“人非草木,怎么能完全摆脱**的纠缠呢?”

“问得好!其实佛家也不是完全要人摆脱**的纠缠,就拿我们自己来说吧,每天吃斋念佛,似乎无欲无忿,可实际上我们吃不是也想吃味道好的饭菜吗,馊饭馊菜我们也不喜欢的,衣着穿戴,僧服直裰,不也有好坏之分吗,至于庙里众僧,何曾有过完全平等之权力?其实神圣的佛堂跟尘世一样,也有阶级之分,小门子劈柴喂猪,担水种菜,辛苦不辛苦?主持方丈,青灯打禅,坐享其成,好不快活!这种区别是如何来的?不就是人的**所至吗?出家人又哪里能够绝对免俗!所以**是可以有的,但,必须有度。所谓度,就是说你的**必须符合你的现状,如果你的要求超过了你能力所及的范围,那佛门就不能支持你了,这是因为你实现不了**,精神必然陷入一种分裂状态,多半会让你的言行举止不符合‘人’的规范,这一来,往大处说,肯定给社会带来麻烦,往小处说,容易使自己丧失理智,在生死之间迷失方向。其实佛门教义哪里真的能使人修来世的富贵,还是在让你修这一世的福运啊,所谓来世的思想不过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幌子罢了。”

我只觉浑身一震,顿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念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起我走到讲堂右边一处角落。那里立着一道佛龛,供着双手合十的观音菩萨。观音站在一个小佛台上,佛台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金铜台,正面铜色鉴人,闪着幽暗的青光。

“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自己是一副什么嘴脸。”说罢,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我便朝铜台镜看去。一开始没有看出什么,我觉得这跟平常照镜子差不多,一张十分典型的忧郁的面孔,眼里扑闪着迷茫的光,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嘲笑。略有不同的是我在里面显得有点苍老,显然跟铜镜的质地有关,多么明亮的东西映在里面都会变得朦胧和阴暗,更何况我这张被种种人生挫折扭过来扭过去的脸,自然难免显得阴森。难道念无就是为了让我看出这么一点区别来吗?我立刻想到念无可能有别的更深的意思。我瞥了边上的念无一眼。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我差点笑出声,不过总算是被念无静谧肃穆的表情给镇住了。便又照了照铜镜。这一下不打紧,我只觉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一种恐怖的感觉从脚底直传到头顶,每一根头发仿佛都凉飕飕的,好像那一大片黑乎乎的荒草地带已不是我的须发,而是一片滴着黑血的冷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头皮上。简直不可思议,镜子里的那个家伙竟在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完全变了样,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朝我瞪着血淋淋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一副饿疯了的样子,好像要朝我扑过来吃了我。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亏得念无轻轻托了一把,我才站稳。我不敢看铜镜了,只是看着念无,我疑心念无对那铜镜施了什么魔法,使之呈现出令人惊惧的魔术般变化。但念无的脸上却仍然是一片秋水的宁静,缓缓地流淌着它那跟佛堂四壁一样没有表情的表情。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我不敢。”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念无的声音初听似乎很平淡,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他是希望我这样做,更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稍一品味,我却马上觉得他那平和的语气中似有无尽的力量,绵绵不断地朝我逼过来,使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做会是什么后果。于是我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又照了照镜子。那个恶魔消失了,我的忧郁的面孔重新回到了镜子里。

“是菩萨显灵吗?”我愚蠢地问。

“你又添了业罪。”

我明白过来,立刻抽了自己一耳光。念无立刻指出:“再添业罪。”

我对于不添业罪已不敢抱有任何的指望了,反抗佛法教义之心顿时彻底灭绝。我卑恭地说:“我知道我对自己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我自己而言,已不可能脱离苦海,敬请烦劳大师指点迷津,劝化残生。”

“这是一面照妖镜。所谓的妖,不是鬼怪小说里的那种妖精怪兽,其实就是指的人的欲念。一个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欲念就生什么欲念的人照出来的是人的面孔,而一个总是生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欲念的人照出来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恐怖的魔怪,那是你扭曲的灵魂,被菩萨放大后罩住了你的面孔。老实说我都被你吓了一跳,我本以为你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之后,应该对人世已经灰心丧气,不会再有多少膨胀的欲念,哪知你的魔怪的面罩依然如此可怕、恐怖,这是一种超过了恐怖本身的恐怖,其实质是按十数倍计的,你知道吗?噢,天啊,所以我纵然修佛经年,竟也被吓了一跳。你说说看,你的业罪有多大?”

“为什么存有过分的欲念是业罪呢?”

“因为你实现不了,必然为其所困,也就等于说你**的苦和精神的苦都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不要以为自己对自己犯罪就可以得到宽恕,佛家认为这种罪孽其实比你对他人犯罪还要严重,还要不可原谅,因为对他人的犯罪一般来说倒还符合人的恶劣的本性,可对自己犯罪符合本性吗?故天下至恶,莫过于戕害本性。这面铜镜照过不知多少人,我还从来没看见谁照出过像你刚才那样的丑陋的魔怪。”

我只觉全身冰凉,额头直冒冷汗。

“我的业罪既然这么重,那还能够消除吗?”

“说了就看你心诚不诚。”

“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我知道。”

“知道?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所谓色,也无所谓空,你以为‘色’了,那就‘色’了,哪怕你实际‘空’着,你以为‘空’了,那就‘空’了,哪怕你‘色’着,色非色,空非空,色非空,空非色,色中有空,空中有色……到底是色是空,谁也说不通。”

“解得不错,可惜最后一句荒唐,既然谁也说不通,那要佛家何用!佛是能说通的,关键是听的人懂不懂。”

“那到底色即空还是空即色?”

“无色无空。”

念无的最后这句话仿佛把我带入了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模糊而又透明,好像是我曾见识的,又好像从来没见识过,我自以为熟悉它,细一想又发觉其实根本不熟悉,似乎正合着“无色无空”的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境。念无静悄悄地退开了,我长久地留在观世音面前,要准确地解剖念无的思想,唯有先跟观音进行这样没有语言的交谈,从它所传导给我的气息中慢慢体会佛义的精深奥妙。

菩萨后来问我:“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我说:“我知道念无的话都是对的,确实,这些年来我对自己犯下了无数的罪过,业孽深重,我其实并不在乎除去业罪,可我不明白的是除去之后该怎么办,难道任由虚空的灵魂去填充我剩余的人世辰光吗?难道这样做就不是业罪吗?我想,也许这样更应该是一种业罪吧!念无一直没有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还是很迷惑。”

观音用那遍布宇宙的阳光一般的微笑对我现出了一种肯定的表情,我感觉我的疑虑与它的佛心在这一刻相合一契。

“祝贺你,卑微聪慧的俗家弟子,你开始走向大光明了。”

说罢,观音驾着它的莲花白云,飘然而去。这是它的一惯做法,从来不伸手相助,只是指明方向,既救苦救难,却又不使人过得很顺利,让人历尽劫难修正果,它在《西游记》里对待孙悟空就是这样的。

我其实意犹未尽,还想找念无求教一点佛义,感觉只要再谈一谈,或许就可以心灵通慧了。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正想问一个和尚,忽然明白过来,我觉得他一定是有意躲着我,要我自己去解决剩余的问题。是的,一定是的,他领我走出了黑夜,在拂晓时分悄然而去,那意思非常明确,即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还不能走向光明,那我就是命中注定消不了业罪,谁也救不了我。

我开始向山顶攀登。初秋的山上跟仲夏一样炎热,甚至还多了几分躁热,叫人在忍受酷暑的同时还得忍受一种好像浑身的毛孔被烤得纷纷爆裂的痛苦感觉。幸而今天我是挟着岳麓书院的儒气和麓山寺的佛气上来的,前面又可望见神圣的道宫在朝我挥手致意,那是另一个层次的母爱,它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我的疲劳感和爆裂感,使得我能非常轻松地攀登这最后一段陡峭山路。林木茂盛,山风强劲,呼啸声声,使人不免在十分的焦躁干热中竟也生了几分春心,而这样的春心最后转化成了一种凉爽,越往上爬,越有一种很享受的感觉。我的到来好像使一些鸟儿很高兴,它们纷纷唱起了歌谣,将它们嘹亮的声音箭一般刺向天空。我觉得它们似乎是在无意中为我指一条通天之道,在为我营造一种跟我的心境相契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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