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毕业季。
哲学系阶梯教室内,一百二十个位置座无虚席。齐天乐表情严肃地在讲坛前,手里拿着几张纸,目光炯炯,向正在依次传递签到表的同学、继而向所有同学巡视着。
许多学生脸上都是急不可奈,齐天乐却在那里不动声色,只有亮亮的脑壳上,汗珠向下慢慢游移。他从兜里掏出一叠方方正正的格子布,轻轻地擦着。那布,是80年代以前所特有的棉织物,手绢。学生们都开始用小包餐巾纸了,齐书记还保留着用手绢的老习惯,据说这是发扬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
这是最能体现书记价值的时刻。作为已是硕士生导师的副教授,他在学术上建树不高,声誉远不及系主任徐一鸣和白鹤寿那些刚被授予博导头衔的名教授,但他在学生分配工作的时刻,可谓一言九鼎,无人能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生身上笼罩着“天之骄子”的光环。他们踏进大学校门,只要不犯错误,各门成绩全部及格,就一定能满身华彩地走出去,变成公职人员或国家干部。至于什么样的职业,是否能当干部,全凭学校分配,严格说起来,全凭系党总支书记的那只手如何拨拉——毕业生们像算盘珠子一样整齐归位,算盘被横放在桌上,书记看哪个顺眼,就将他拨向阳光灿烂的地方;瞅哪个别扭,甚至曾让他心烦,一定把那人推向阴暗的角落。至于徐一鸣那样的名家教授兼系主任,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事的,他看中的一两个学生,要么让他们考研,要么指定好位子,让齐天乐负责落实;其余百分之九十八的萝卜和坑,全由这位新任党总支书记和年级辅导员两个凭着平时印象,甚至一时好恶来解决,面上还要说是按照原则公事公办绝无私情。
每当这个时刻,学校各院系主管学生工作的书记、副书记们都一样,手里攥着用人单位报来的计划,口里说根据学生的平时成绩和政治表现——无非是愿意不愿意向组织靠拢,对待书记和老师们的态度怎样。当书记对某位学生没有一点印象时,“导员”的话就变得至关重要,年轻的导员多是当年留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当他们想与漂亮的女生谈情说爱,不幸遭到拒绝时,那女生若在书记那里没有挂上号,结局肯定会和王昭君差不多。想到荒凉边远之地去找匈奴单于一类的部落王子?白日做梦。
所以齐书记今天要多擦几次脑门,多给阶梯教室里的时间和空间“留白”,以便观察那些已被塞到坑里的“萝卜”们,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果然,那些平时对书记极为敬重、与导员相处甚欢的学生,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盼的笑容;一些只顾分数,不谙人情、甚至连“临时佛脚”都不懂的学子,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判决;极个别傲气十足、曾被书记点名批评的家伙,肯定躲在后排,就像惹翻过大猫的老鼠一样,偷偷看着书记的脸色呢……
“书记,除了一位考上研究生的同学,因随导师外出之外,待分配的113人全部到齐。”做“导员”一年未满便升任副书记的王至善,手持签到名单,向他高声报告。
“哈哈,好哇!考上研究生的七名同学,有六名前来助阵,可见今天的会议,受到的关注非同寻常啊!”齐天乐非常艺术地,把让他高兴的事儿放在台面上,特意渲染一番,然后才提高嗓门,正色说道:“现在,我摘要传达《******批转国家教育委员会关于改进一九八六年高等学校毕业生分配工作报告的通知》!”
教室里面鸦雀无声。若是平时传达上级文件,无论内容多么重要,书记怎样强调,下面早就如蝇嘤嘤,继而如蜂嗡嗡,直到将传达人的声音全都淹没。
“根据‘七五’期间经济建设的指导方针、基本原则和教育体制改革决定精神,结合一九八五年毕业生分配改革中的经验与存在的问题,一九八六年毕业生的分配工作,本着既要坚持改革方向,又要慎重稳妥,既要加强宏观控制,又要有利于微观搞活的原则,坚持统筹安排、合理使用、加强重点、兼顾一般的方针,对能源、交通、通信、农林、教育、轻纺、原材料部门及军工、国防方面的重点建设需要,将继续充实和加强……对来源于边远省区的毕业生,只要所学专业是边远省区(含部委在边远省区的直属单位)所需要的,原则上都要分配回去!”
也许前面的文字太空泛,太枯燥,读到最后两句时,齐天乐突然加大力度,还将原文中的句号念成了感叹号。
台下的学生无法平静了,特别是那些衣着普通,看上去就是来自外省的同学,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但是,我们学校有些不同。”齐天乐话锋一转,咳嗽一声,静了静场,才又念道:“中央业务部门院校毕业生,除国家根据需要对部分专业抽调20%,用于加强重点部门外,其余的毕业生,由学校主管部门面向其直属单位及地方归口行业进行分配。”
这段话立即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齐天乐擦了擦亮脑门,等待掌声全部消散了,才透露出干货:“根据******文件精神,学校党委决定:我们哲学系两个班,120名毕业生,共有24人,将被派送到中央及各部委有关教育和思想政治工作部门!”
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有的同学一边鼓掌,一边尖叫,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国家教委,两名:彭志学,徐凤展!”
“乌拉——!”坐在前排中间的彭志学站了起来,向齐书记隆重地敬了个军礼,表示致谢;而坐在前排边上的那位漂亮女生,轻闪身段便到了讲台边上,一个凤展双翼,优雅地转了两圈,犹如翩翩起舞的演员。
台下又是一片喧闹,起哄,任性。
“肃静,都回去!”齐天乐挥手制止他们,“回到座位上,谁都不许动!既不许得意忘形,也不要哭丧着脸!一切听从党的安排!”他用手向前排一挥,叫道:“来,大家齐声跟我说一遍:一切听从党安排!”
“一切听从党安排!”站在他身边的王至善一边大声附和着,一边将目光威严地扫向人群。人群里的声音随之出现了分化,参差不齐。前排的声音比较宏亮,后面的声音则低沉且零乱。
齐书记代表党,继续安排。有人鼓掌,有人尖叫,但总体声势却是愈来愈低。
林生依然坐在他喜欢的倒数第二排,中间偏右。今天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表情有点模糊,至少站在讲台前的齐天乐无法看清其面孔。
其实此刻他的脑海里真的一片混沌。齐天乐下面宣读到了谁,谁有什么样的反应,他一点都不关心。心里只有一串影像,蒙太奇……
那天他接到静雅的便笺,顿时如遇救星,激动得琢磨了半宿,心里对师姐十分佩服,难怪她毫不谦虚地自称“高人”。第二天早上,他就乘车去了西单和六部口之间的大邮局,买了六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左上角只有六个绿色方块的那种,然后从包里掏出那个信卦,用同样色调的圆珠笔,摹仿原信封上的字迹。写完一看,不太像;便撕掉,再写一个信封。这回像了,字迹却不流畅,他没撕,再写第三个……直到六个信封全用完,他才从其中挑选一个最接近原件的,把皱皱巴巴的信装进去,郑重地用胶水封好。他将原来的信封和废弃了的信封全部撕碎,这才去买邮票。一堆纪念邮票,花花绿绿的,都没让他为之所动,最后还是挑一张最常见的面值8分钱的天安门城楼,惹得卖邮票的姑娘瞥了他好几眼。贴完邮票,将信塞进邮筒,林生依然惴惴不安,此后二日,他上午下午每天两遍抢着去收发室,认真查看每一封信,直到第二天下午见到自己的杰作,心里那块石头才放下来。他认真检视信封上的邮戳,发现盖在邮票上面的那个是北京西单邮局,便将邮票撕了下来,始发局的邮戳也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学校所在区域邮局的戳子,上面还带着当天的日期。林生如释重负,将信和报纸混在一起,抱回总支办公室,恰巧彭志学在那儿,就唤他来一起分检。检到这封特殊的信时,林生故意把信封翻过来看了一下,说:“喂,志学你看,这封信上的邮票,又被在收发室勤工俭学的人给撕去了。集邮也没有这样集的,要征得主人同意啊!”彭志学问:“你看看是谁的信?”林生随即将信翻过来,交给了他。彭志学说:“又是齐书记的啊,肯定是公事,拆了吧,没关系!”林生却说,邮票没了,我看还是让齐书记自己看看吧。彭志学没有异议,随手将那信放进了写着“齐天乐”名字的格子里。
一切都如林生所愿,半个小时后,齐书记回来,取了那封信,拆开看了几眼,就将它往手提包里一放,神色匆匆地走了,第二天也没露面。林生以为他出了远门呢,心里放松不少,可是第三天一大早,齐书记就来上班了,脸上喜气洋洋。半个小时之后,系里便召开了党员大会,林生没有资格出席,已是预备党员的彭志学回来告诉他,学校组织部部长亲自过来宣布,齐书记位子坐正了。
接下来一切风平浪静,林生依然和彭志学一起,轮换着到总支办公室做义工。五一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六,支部再次开会,在静雅师姐的细致介绍和强烈推荐下,林生被吸收成为预备党员的提议获得全票通过,这让他深深地陶醉在未来的憧憬之中。也就是从五一节起,静雅所在的内部期刊阅览室老职员刘大姐退休了,她成了那里的唯一工作人员,林生知道自己身为学生,不该去那里给师姐惹麻烦,每当有事的时候,就到阅览室门前向里看,发现她在的时候,就示意请她出来说两句话。刘大姐没退休的时候,静雅还可以随他到走廊里,或者楼下的那个小接待室里多聊几句。
记得五月底的一个周末,林生兴冲冲地再次走到阅览室门前,准备一会儿进去帮她打扫一下,阅览室太大,静雅一个人,会很累的。他伸着头,正准备窥探里面有没有外人,突然听到一阵争吵声。师姐的声音很低,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却高得很,林生在门外只听几句,便知道那是齐天乐,他在大声辩解自己离婚全是为了静雅,静雅若再不答应,他便走投无路。静雅却说,你离不离婚跟我没关系,眼下我已有了男朋友。齐天乐高声嚷了起来,说论地位论人品,我哪一点配不上你?静雅却是幽幽地说,你的地位与我无关,至于人品,各有自知之明。林生当时觉得自己不宜在这里偷听人家的话语,正想离开,却听阅览室里“啪、啪”数响,分明是打脸的声音。顿时,林生血脉喷张,好像打了自己,情不自禁主地冲了进去。进去之后他就傻掉了,原来静雅没被欺负,齐天乐正用手里的一本外文期刊,对着自己的脸猛抽呢!
林生眼直了,腿僵了,进也不是,退也不行。
齐天乐毕竟是书记,他见门内有个黑影,立即恢复自尊,用另外一只手使劲拍着杂志,延续着刚才的响声,嘴里却说,“哼!这种港台杂志,上面都是些反动内容,一定要严格管理,不能让那些没有分辨能力的学生看到!”说完又将杂志往桌子上一摔,发出更大的响声,这才夺门而去。
出门的时候,他看清楚了黑影的面孔,原来他是静雅竭力保举入党的应届毕业生,他叫舒林生。
“以为躲过了枪口,却又撞上了炮眼,这就是命!”林生心里说。
“生哥,我回省城了,武汉,湖北省教委!”右侧一位小个子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用胳膊捅他。
“祝贺你,波波,你如愿以偿啦。”林生脸上有些笑意。
“谢谢生哥。”那个同学名叫龚文波,他见林生有些没精打采,便问:“还没念到你的名字?”
林生苦笑一下,摇摇头。
“生哥,民主测评的时候,你的综合分数最高,特别是白鹤寿教授,他的一张赞成票,可等于我们两个班的呼声!谁都以为你会分配到国家教委的,怎么换成了彭志学呢?”龚文波轻声议论着。
林生没有回应,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的黑板。他明白,自从那天他撞上齐天乐与静雅争吵之后,齐天乐对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当然,义工还让他做,笑容也还有,但发现那张脸上,皮在笑,肉却不笑。
最让林生深感不安的是,有一天他去取报纸杂志,发现彭志学在收发室的柜台里面,正向一位主管老师询问有没有实习生在这里撕邮票集邮,那位老师说好像有一两个,不过这里有规定,未经收件人同意,任何人不得在收发室里私自揭邮票,近期他们看得很紧。彭志学接着就向那位老师打听喜欢集邮的同学的名字,这时他无意间发现舒林生在外面,便突然停住了。
林生立即明白,静雅随意回敬齐天乐的那句“至于人品,各有自知之明”,已在品行不好的人心里发酵,并开始暗地追查了。一开始他心里很内疚,后悔自己的一个过错,竟把无辜的静雅也扯了进来;转念一想,这就是缘,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说不定静雅师姐就被齐天乐给蒙蔽了呢!
于是林生开始有点小欣喜。到底是自己救了师姐,还是最终便宜了自己?师姐拒绝齐天乐时,说自己有了男朋友,可大家都知道,同学里头是没人敢追她的!近期和她交往最多的,只有他舒林生!林生深知静雅是只美丽的天鹅,而自己充其量是一只来自深山沟沟的蛤蟆,只是不癞而已。如能一直接近天鹅,闻着她的气息,纵然被人称作癞蛤蟆,也在所不惜!就这样,他更加存心躲着周佳了,同时也不愿多去期刊阅览室,那里还有个总在等候他的吉丰。他只想有机会多接近静雅,多关心静雅,谁料静雅却总是躲着他,甚至有次直接叮嘱他不要再接触了,免得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林生有次夜里做梦,梦见和静雅一起旅游,在一条传说的邮轮上看风景,身后是一间间漂亮的房间。无奈岸上的风景很美,他们一直在观赏,在赞叹,没能回到房间,船就靠岸了,他们好像没有下船,也没有新的进展,林生就被夜间上厕所的上铺同学王大强给一脚踩醒了。
从此林生经常走神。思绪犹如天马行空,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他有时非常感激静雅,她在知道齐天乐的人品后,本来早就该与他断绝关系的,但她却一直拖到林生入党之后。此刻林生真的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不过那是来自静雅的。有时林生真想自己一定要留在北京,能在学校图书馆里当资料员最好,不行的话,当个图书馆的清洁工也行。后来才知道学校有了新规定,自今年起,“导员”都要从硕士研究生中选拔,本科毕业生,一律分配出去。
“他奶奶的,湖南教育口有许多好地方,凭什么就该我去衡阳?”左前方一个矮胖子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大强,南岳衡山,离你老家郴州也不远啊,知足吧。”龚文波在一旁安慰他。
“波波,你有没有同情心啊!衡阳穷得很!连长沙都比不上,别提九省通衢武汉了!——老舒,还有你,输定了,别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你这回也是大名更在孙山外,愈往后可愈不乐观!”王大强一边发牢骚,一边特意提醒舒林生。
“是啊生哥,若是当初你听兄弟们的劝,去考研,肯定超过丁志高,是七个人里的头名状元。你偏偏来个无动于衷。你太自信了。教委的位子被人占了还不说,恐怕你京城都留不成。看吧,都快垫底了,还没念到你的名字!”右边的龚文波开始替他担心了。
“可不是嘛,同样在系里做义工,彭志学跟书记走得越来越近乎,你怎么越混,却离组织越远呢?请场酒,送点礼,套套词嘛。这年头讲的是关系,你把关系搞好了,国家教委的位置保准是你的,哪里轮得上他彭志学?”王大强的话,总是那么夸张。
“听天由命吧。”林生嘴里这么回答着,心里却想,你们哪里知道,我就是请他们去北京饭店海撮一顿,也无法改变悲摧的命运。
“别说话!念到支持西部的人员名单了,谭志远他们三个主动报名支边的,分别去了西藏、新疆和青海教委,居然都是省城!”前边有位同学在提醒。
此时教室里再度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包括舒林生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也都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欢呼加油。
齐天乐破天荒地喝了几口王至善送来的矿泉水,等待场面完全平静下来,才表情严肃地继续念道:“甘肃省天水市教育部门两名:周佳,舒林生!”
“哇——”周佳随即痛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娇滴滴地叫道:“我家在西安,不是天水,齐老师,齐书记,我不去天水,你们不能让我去甘肃!”
课室里一片混乱,王至善急忙叫起两名前排女生,前去安抚周佳,自己则站在高处看热闹。
“生哥,你也被发配到了甘肃,什么天水!”龚文波用胳膊使劲捅着自己的同伴。
林生根本没反应,好像他们在说别人的事。
“老舒,他们在整你!你们家可就你一个儿子,按政策,最不济也该分配回江西,到南昌去!”王大强在为他打抱不平。
“天水有座伏羲庙。天水是个不小的城市。”林生在自言自语。说罢这句,才好像缓过了神来,“唉!天意难违啊。”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起身走向阶梯教室的后门。
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串符号,一个叫做“归妹”的卦象。那一卦,历时至今,林生当初以为已经化解了,就是变卦《解》在起着作用。没想到它没有止,依然向《临》继续演变,自己眼下正像孤傲一世的关羽,败走麦城,灾难临头了。
盛夏的校园,众多知了在烦躁地叫着,里面夹杂着一两声很异样的腔调——京城有种知了,叫声“哔——哔——”,如同弹奏古琴或者口弦,清脆而激楚。
舒林生漫无目的,只是顺着树荫前行。他的心情就像鸣蝉声音一样杂乱,沙沙哔哔,清脆与嘈闹同在,凄楚与激越并存。
真是天意吗?确实,天水是传说中伏羲演易的地方。林生得知自己被分配到甘肃天水的刹那间,他心里确实惊慌懊恼了一下,然而在惊慌懊恼之余,竟然有点消解和认同。
此时,走在蝉鸣不已的小路上,林生不禁又想起当年那位“神秘”人物。到了北京,他遇到高人便请教,好久都没问明白。有次一位在国家贸促会做副秘书长的学长李顺之应邀回校讲学,林生在课后又向他问询是否知道有个名叫“神秘”的,曾在江西下放过,种过田,耕过地。李顺之哈哈大笑说:“什么‘神秘’?他姓申,人家都叫他‘申秘’,他是如今鼎鼎有名的大秘,连我都梦寐以求地想见他,多少年也未能如愿啊!”俗话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李顺之已是正厅级干部了,相当于林生老家的地委书记,居然都没机会见那“申秘”,林生还有什么盼头?只能将他永远当成“神秘”,“神”话中的人物,“秘”而不宣了!虽然这样说,可他“贼”心不死,偶尔还会思索这事。思索久了,他的思维竟有了定势,觉得自己可以沿着一条道儿,碰运气——到机关里,去做小秘书,慢慢做到有点小地位的秘书,再想法竞争到大机关,像李顺之学长那样做比较大的秘书,再努力成为有点名头的秘书,那时再想接近“申秘”,说不定还真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将那个本本完璧归赵了,若到那一天,我还弄不懂“九一、二二、三九”和“九九、一四、三八”这两组数字所蕴含的意思,那就说明我永远悟不透天机了,那时他肯定会告诉我……每到困顿无解的时候,林生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五七干校那头通体褐色的牛,幻出那清脆的鞭声。他的心里不时在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化成拉犁的牛,被申秘扬鞭驱赶着,也算是此生的造化,不枉这段机缘了……
“林生,林生!”一个清脆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在禁鸣汽笛的校园里,清晰而悦耳。
“吉丰?”林生抬起头,和她打招呼。
“听说你被发配了?”吉丰半开玩笑地说。
林生没回答,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今天好像是特意打扮过,长发披靡,衬托出一张漂亮的小脸,脸上生就“明目张胆”四个字:眉眼唇,乌黑艳红,色彩浓重;额鼻颔,高挺低回,棱角分明。此时她虽是双峨紧蹙,却又暗藏几分喜悦。
“不是发配,是分配。”林生纠正她说。
“分配?比沧州大军草料场远得多吧!你的命运,还不如林冲呢。”替人不平,过分直白,又给对方一记软刀子。
林生苦笑一下,终于无言以对。
“你想不想知道,我去了哪儿?”吉丰把头凑过来,卖起关子。
“反正留京呗。你家就在北京,留下来,天经地义。”
“你这个人,真没劲!”对方娇嗔起来。
林生这才醒悟到自己对她过于冷漠,于是想了一下,略带吹捧地往高里问:“你也去了国家教委?”
吉丰小嘴一噘,嫌弃道:“切!教委?我妈在教委做了几十年,才是个没实职的副处级。现在进去,要从小小的办事员做起,你不觉得委屈了我?”
“那——”林生犹豫了一下,终于找到了赞美之词:“你是吉人天相,事功丰盈,不然怎么会叫‘吉丰’呢?肯定还有更好的去处。”
对这番奉承,对方并不满意,小嘴依然噘着,上面足以吊起一个醋瓶儿。
林生这才发现,她在自然环境里自我表现时,远比在期刊阅览室和求他算卦的时候要生动。
见他依然在犯傻,吉丰嗔怪道:“分配这么大的事,你都没想着给我算一卦,一点都不关心我。”
算卦?林生又想到上学期他们一起算的一卦,如今大多应验了,没有应验的,还真得好好地潜心琢磨。
“算啦,不跟你绕弯子了——告诉你吧,我留校了!”语罢,瞬间阴转晴。
林生早就习惯了这张六月的脸,但他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留校?学校不是明确说,从今年开始,留校的必须是博士,硕士也只能做导员吗?”
“孤陋寡闻了吧。由于我们系没有一个研究生愿意留下当导员,学校就决定,从本科毕业生里选取某个特别优秀的留下。”吉丰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接着说:“我先做一年导员,转正了,就可以被当作推免生,在职攻读教育学硕士。”
“哇——”林生叫了一声,不禁对吉丰刮目相看。“天上掉下馅饼,怎么也专拣着吉人砸呢?”
“瞧你嘴张的,有这么大!”吉丰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勾勒成一个巨大的圆,嘲笑他。她见林生不笑,便让双手变形,大圆渐渐地,动画片慢动作一样,变成一颗心。
“我……”林生再度嗫嚅起来。都这时候了,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去与她谈那个?
“林生,别去天水了,我想办法,帮你留在北京。”
“你能帮我?就算搬动你妈妈,恐怕也无济于事。”
“不,我能帮你。我刚刚打听到一个机会,至多让我妈妈给学生处说句话。”
“吉丰,别逗我了。”
“逗你?我有那闲心吗?林生,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知道吗?中文系的苏书记是我妈妈的同班同学。”
“中文系?他们也有多余的导员名额?”
“不是导员。”
“不是导员,留下来当老师?——开国际玩笑。”
“这事说起来,还真有点好笑。有一个部级单位,向中文系要一名本科生,一开始大家都争着去。搞了半天,原来是那个部所属的印刷厂,要一名文字校对。你想想看,堂堂京都师大中文系,出作家和才子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想做印刷厂的校对员?结果呢?獭狗冲进鸽群里——一哄而散。”吉丰一摊手。
“校对员?学中文的都不愿意去,要我这学哲学的去?”林生有些不爽。
“总比你被发配到西部山沟沟里强得多!”吉丰拉起他的手,给他谋划着:“林生,你先利用这个名额留下来再说。户口落在北京,我再帮你想办法,就这么定了。”
林生一时拿不定主意:“让我想想,再想想……”
“你这个人,真是的!总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张吉丰堵着气,一扭头,走了!
像往常一样,林生没去追她。对这种颐指气使的京城女孩,特别是狮子座的女王,你追了,她会更来劲,相反看不起你。“臊着她,她会回来的”。这是吉丰所独有的北京女孩的话语。在一次跨院系文艺汇演活动中,有唱歌天赋的周佳耍起小性子,走人了,擅长舞蹈的张吉丰这样说过她。后来果然应验。林生学着,对付她俩,屡试不爽。
独自一人,沿着树荫,踽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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