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宝在前世也有个弟弟。
同阿七一样,他也是生的玉雪可爱,笑起来白嫩嫩的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一双眼儿又圆又大,望着人的时候,总像是在撒娇的小猫,向你讨要关心和宠爱。
他虽然腿没有瘫,只不过生下来的时候难产,大约是伤了脑子,说话和走路都不利索,也念不了书打不了算盘,对于一心想要个嫡子承继家业的父母来说,这无疑是个打击。
不过他们并没有厌弃他,依旧是把他当做心头上的宝,衣食起居无不精细周到,细致入微。或许是因为父母的爱护,又或许他不懂的什么人情世故,他的眼里脸上,总是笑着的,那种笑不同于小公子这种浮于表面的欢快,是从心底透出来的,真真正正的是天真无邪,稚子懵懂。
苏如宝很喜欢这个弟弟。
她那时被当做男子一样的教养,念书,盘账,骑马,去商号巡视,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
不过再忙,她也会每日挤出点时间来,耐心的教弟弟说话,认上几个简单的字。
有趣的是,任凭别人谁来教,他都学不会,苏如宝来教几次,他却是能记的下来,到后来,甚至还能端端正正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苏如宝到现在还记得,当她从外面回家时,弟弟等在家门口,拿着写好名字的那张纸,朝她献宝一样的挥舞。
“姐,姐姐······我,名字,字······”
他的声音还是还含混,一般人也听不大出来他说的是什么,苏如宝却是一下子就听懂了。
“乖!”
她拿过那张纸,看了好几遍,笑着伸手去揉他的小脑袋。
“俊儿真了不起,会写名字了,写的真好!”
弟弟听懂了,高兴的两只大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像个刚吃完蜜糖的孩子一样,满心满眼的都是欢喜。
苏如宝看着这样的欢喜,一身的疲累顿时烟消云散。
只可惜,他没能活到十六岁就走了。
苏如宝那时伤心了许久,她也很是想不通,不过是个小小风寒,怎么就会一下子病势那么凶猛,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她的母亲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很快,也因忧思过重而亡。
父亲连遭幼子爱妻离世,受不了这连番的打击,喝酒喝的太多,失脚跌进湖水里溺死了。
转眼间,好好的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就剩了苏如宝孤零零的一个人。
其实算起来,她跟现在这副官家千金的身世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就连到最后的死,都同样是死的有些糊涂。
官家女苏如宝是死于被人哄骗出走远地,病弱而亡,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遭人陷害了。
而商户女苏如宝是死于在外行商的路途中,一场莫名其妙的伤寒,在临闭眼的那一刻,她依稀的看到了哭的涕泪横流的二叔,嘴角却在诡异的上扬,似乎,是在笑。
笑,怎么会是笑呢?
二叔一直都跟着苏如宝的父亲,一同打理着家里的产业。
他是个温和正直的人,作风正派,待人宽厚又不失原则,父亲很看重他,许多要紧的事都交给他处理,家里的人从上到下,也很是尊敬他。
自从苏如宝的父母去世后,二叔就一直关照教导她,事无巨细的手把手辅佐,却又从不会趁机侵占大房的产业,账目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赢得族中众人的交口称赞。
苏如宝那时还想,让二叔坐了商行的头把交椅好了,她年纪小,就先在一边跟着好好学习,历练历练。
二叔却是断然拒绝,他说商行本就是大房的产业,从太爷爷那辈起,苏家的大当家就得是从大房里挑出来的接班人。
为此他还挡住了族里许多想来趁火打劫,把儿子过继到大房来争家产的黑心人。
他把族里的长老和有声望的长辈都请了来,当着祖宗牌位的面,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宝儿虽是女子,可也是大房唯一的血脉,再说她机敏好学,胆识非凡,承袭家业,坐头把交椅,天经地义。
他甘愿做她的下手,尽心辅佐她,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死后也能堂堂正正的去见列祖列宗。
这一番的慷慨陈词让许多想打歪心思的人都有些无地自容,再提过继的事儿,那不就是不敬祖宗,黑了良心吗?
族长与几位长辈商议后,当即拍了板,就由苏如宝做商行的当家人,至于子嗣嘛,以后在族中挑个品貌俱佳的好儿郎入赘大房就是,总归都是苏姓,也不用担心苏家的产业会归了外姓人。
这样的解决方法倒是两全其美,名正言顺,那些有异议的族人也只得闭了嘴,承认了苏如宝当家人的地位。
而二叔在外头的威望与名声也是愈发的水涨船高,谁见了都得竖个大拇指,赞一声仁义君子。
苏如宝也是把他当做父亲一样敬重的,诸如一些大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他每次也都会尽心尽力的为她分析,筹谋,却又不会插手过多,让她能实实在在的掌控主导的地位,在手下人当中树立起威信来。
她去外头行商,二叔但凡有空,都会亲自领着护卫,给她保驾护航。
“再能干也是个女孩子,外头的坏人多,二叔不放心,拼着这把老骨头也得把你护周全了,要不然,以后去地下了可没脸见你的父亲了!”
二叔待她,似师徒,似父女,倾心教授,悉心照顾,数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
如果说,这样的二叔是坏人,那她还真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才算是好人了。
可是,她临死前看到的那缕诡异的笑意,却如一道惊雷,让她猛的惊醒。
这个笑意味着什么?
是否意味着二叔这位仁义君子还有着隐藏在人后的另一张面孔。
是否意味着弟弟和父母的死,并不是意外。
是否还意味着她的死,也另有蹊跷?
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我信错了······
然而,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在她看到那笑意的下一刻,就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一切,都随着她的重生,而湮没在了前世的记忆里。
她已经不能去探究当年的真相,就算是查清楚了二叔确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如何?在这儿,关乎商户女苏如宝一切的人和事都不存在,她就是要报仇,也找不到仇人。
终归,这只能成为她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不过那个稀里糊涂死去的官家女苏如宝倒是可以瞑目了。
害她的冯家已经是支离破碎,那个最为可恶的陈氏也将会被凌迟处死,算是已经大仇得报了。
她现在看着小公子,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前世的那个弟弟,很是有几分亲切感。
所以,她上次才会耐着性子,开导了他几句。
这孩子,看起来天真无邪,眼睛里却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远不如她的弟弟那般纯粹干净。
他说他的腿,三岁时就被他的哥哥给毁掉了,他似乎是锦衣玉食的养在富贵窝里,可依然是受了许多磨难的样子。
苏如宝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哥哥是否就是楚轻尘,不过,总归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让他去寻访名医治腿,是为了能让他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期望。
她也不会去劝说他放下仇恨向前看什么诸如此类的空话,毕竟她不是他,不了解他的过去和经历,不曾体会他的痛苦,是没什么资格去对他说教的。
她只是看他与自己弟弟有几分相似的份上,想让他稍稍高兴一下。
“来,试试。”
苏如宝站在那椅子后拍了拍靠背,朝他笑了笑。
小公子看着她,倒是没来由的扭捏了一下,才由两个婢女扶着坐了上去。
“呐,你自己扶着这个车轴一样的轮子往下转就行,就跟骑马一样,这就是你的缰绳,让这椅子去哪个方向它就能去哪个方向。”
苏如宝说着,见小公子抬着个手臂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的茫然样子,叹了口气,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放到了车轮上。
“就这儿,扶好,往下转。”她催促道。
阿七瞧着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间有些脸红,悄悄别过了头,咳了一声,照着她说的扶着那轮子开始转动起来。
“呀!真的会动!”
他惊喜的叫起来,两只眼睛都在发亮。
车轮在庭院里的石板上吱吱呀呀的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才终于在一架花藤下停了下来。
“阿苏,这椅子我喜欢,谢谢你!”
他把手拢在嘴边,兴奋的朝不远处站着的苏如宝喊道。
“姑娘你瞧他,还真是像个孩子一样。”阿梓笑道。
苏如宝也笑了笑。
“本来就是个孩子啊。”她说道。
从苏宅里出来后,阿七扔了软轿不用,非要自己坐在那椅子上,转着车轮回去。
婢女小心翼翼的劝道:“公子,这椅子还是留在府里头用吧,这外头大街上闲人太多,您又没个遮盖,万一冲撞了您怎么办?”
“是啊,公子。”另一个婢女也柔声道:“路上灰尘大不说,这离着咱们府上可还隔着好几条街呢,您就这么转回去,手不是都要酸坏了吗?”
“就你们话多!”
阿七圆圆的眼睛顿时一瞪。
“小爷我又不是大姑娘,还怕街上的人看吗?手酸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不会推着小爷走吗?一群蠢货!”
婢女们被骂的讪讪,再不敢多说一句,默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街上的行人瞧见这椅子稀奇,都停下了脚步,指指点点的朝这边说笑着,似乎在议论着些什么。
若换了往常,阿七肯定是会认为那些人在嘲笑他的残废,大发脾气的让仆从们冲上去揍人。
可今天他却是扬着下巴,眉毛挑的高高的,一副神气活现的得意样子。
怎么样?你们会走路有什么稀罕的,小爷这椅子可比你们的腿稀罕多了!
就这样慢慢悠悠回到城南的那座宅院时,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门口成串的油纸灯笼都被点亮起来,瞧着很是温暖明亮。
阿七的心情,也同这灯笼一样,明亮的都要飞起来了。
尽管手已经酸的抬不起来,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朝着出来迎接他的紫云喊道:“紫云,快来瞧我的椅子!我以后不用人抬,可以自己走了!”
紫云的目光落在这稀奇古怪的椅子上扫了一圈,微微有些讶异,抬了眸子问。
“这是哪里来的?”
“阿苏送我的!”阿七笑着大声回答她,眼睛亮亮的有光,似是夜幕里的星星。
阿苏?
紫云怔了怔,反应了过来。
苏?
公子今日去的,可不就是苏宅?
这是那位苏小姐送给他的?
紫云垂下了眸子,没说什么,伸手握住了椅背,将他推了进去。
“快给我揉揉,我这肩膀都快不是我自己的了。”阿七倚在榻上的撒花金线软枕上,哼哼唧唧的说道。
“取热水和活淤膏来。”紫云对婢女低声吩咐。
“是。”
待热水和活淤膏取来后,紫云脱去了阿七的外裳,把那绣着精致暗纹的寝衣从肩头上拉了一半下来,用热水敷过后,又拿手挖了活淤膏涂在上面,轻柔的替他揉捏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
“主人真喜欢这椅子,叫他们下人推着就是,何苦自己幸苦转回来?”
阿七整个的都趴在了软枕里头,享受着紫云的推拿,舒服的喟叹了一声,眯起眼睛笑道:“好玩嘛!就跟我长了两条新腿一样,可不是要多走两步过过瘾?”
紫云沉默着给他揉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主人喜欢那苏小姐?”
“嗯,喜欢哪。”阿七顺口说道。
“那,您是不是忘了,我们来京城的目的?”紫云又停了半响,轻声说了一句。
阿七微微挑起眼角,瞟了紫云一眼,皱了皱眉头。
“我该做些什么,该记得什么,不用你来提醒我。”
这骤然冷下来的语气让紫云的手微微一颤,垂眉敛目的低头行礼。
“属下僭越了,请主人责罚。”
阿七懒懒的收回目光,下巴埋在厚厚的软枕里,声音都有些闷闷的。
“你总是这样,在我高兴的时候来大煞风景,没趣的很。”
紫云静默着没再说话,伸手又落在他的白嫩的肩膀处,重新替他推拿了起来。
小公子重新眯起了眼睛,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没再开口,久到紫云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起身拿毯子给他小心的盖上时,却听到他喃喃的嘀咕了一句。
“你说,雯姐姐和阿苏,谁比较好?”
紫云低垂着睫毛,缓缓道:“自然是雯小姐,出身高贵,貌美大气,又有一身的好武艺,飒爽英姿不逊于男子,岂是苏小姐那样柔柔弱弱的温室花朵可比的?”
“不。”
阿七摇了摇头。
“外表柔柔弱弱,也不一定就是温室花儿,我倒是觉得,她与雯姐姐,不相上下。”
紫云微微抬起了眸子,似乎是有些讶异。
“您可从来没有把那个女子同雯小姐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过······”
阿七撇了下嘴,却是又哼了一声。
“不过她们两个千好万好,却是眼神不好,瞧中了楚轻尘那个披着羊皮的狼。”
他把手支起下巴,从枕头里面露出水葱似的一张脸来。
“唐贺那边的事儿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紫云道:“他为女儿报仇心切,很是卖力,马奕的证词已经拿到,等到他密奏给皇帝,朝廷的人自然会在供词上的地方找到那些遭劫的剩余军饷和嫁妆,所有的人证物证,都会做的天衣无缝。”
“很好。”
小公子懒懒的一笑。
“那个窝囊皇帝便是再能忍,这都打到他的脸上了,我看他还怎么忍,怎么好意思坐在那个皇位上面,只要他忍不下去,我那个好哥哥自然也就装不下去,到时候咱们,可就有一场好热闹可瞧了。”
“不过,那些钱······”紫云犹豫着说道。
阿七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瞧你这小气样儿,那些钱不过是换了个兜装,迟早不都是要回来的,心疼个什么?”
紫云微微抿了唇,似乎也是轻轻笑了笑。
“啊,对了!”
阿七从怀里掏出那个精致的小盒子来,眉飞色舞的朝紫云晃荡着。
“这也是阿苏送我的,全京城独一份儿!你闻闻这香味,可好不好?”
紫云的鼻尖已是嗅到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幽幽香气,只是一瞬间,就似乎沁到了心脾里,清甜袭人,悠悠转转的,让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这香味······”她想了想后说道:“的确是少见的上品,很好闻。”
阿七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那是!这可是阿苏亲手调的呢,当然好闻,阿苏多能干哪!”
紫云想说,再能干她也是楚轻尘的人,跟您没什么关系啊,不过这话到嘴边兜兜的打了个转而,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换了句话扯开来。
“这衣服,不是您早上穿出去的那件啊。”
她拿起榻上摆着的那件银缎刻丝锦帕,抖了抖,展开了来。
“身量也不大对,不是我给您预备下的那些替换衣裳,这是······”
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她略略睁大了些眼睛道:“这也是苏小姐送你的?”
“是啊。”
阿七兴冲冲的点头,看着紫云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苏如宝那里怎么会有男子的衣服?
看这衣裳的料子和做工,也不是护卫能穿的起的,这尺寸······
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慢慢的凝结了起来。
这是楚轻尘的衣服。
苏宅里为什么会有楚轻尘的衣服?
除非,那个男人已经到了登堂入室,习以为常来这里留宿的地步。
自己的人也在苏宅外头监视着,怎么就从没发现过呢?
是楚轻尘避人耳目从暗道里进去的,还是自己那些派去的人里头,已经有了楚轻尘的内线?
阿七此时,却也顾不上去想自己的人里头是不是出了细作,他满脑子,都是对于楚轻尘能在苏宅留宿的恼怒。
虽然他看的出来,苏如宝身段未改,眉毛未散,依旧是处子之身,可那娇美的眉眼,却是比往常更多了几分柔媚。
这柔媚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可是明白的很。
“把这衣裳给我拿去烧了!”
他瞪着眼喊道,恼的似一只被惹怒的猫。
紫云没说话,垂眸行了礼,拿着衣裳就要退出去,走到门边又被阿七喊住。
“等等,别烧了!”
他似乎是忍了忍心中的恼火,哼了一声道:“衣裳是阿苏借我的,你洗干净了,我还得还回去的。”
“是。”
紫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反复无常,应声退下。
阿七倒头倒在软枕上,赌气似拿过枕边的一只荷包,把穗子扯了个精光。
他连碰一下都不敢的人,楚轻尘却占够了便宜,这让他犹如心里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闷闷的难受。
“紫云!”他猛然喊道。
紫云立时在门外出现,望向他,“主人?”
“给岭南去信!”
他揪着手里的软枕,似乎是把它当做了楚轻尘,要揪下他的一块肉来。
“把楚轻尘准备上赐婚折子的消息,传回府里去!”
紫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很及时的忍住了,答应着退了下去,却是站在门外望着屋子里的灯火,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一摊浑水,还真是越搅越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