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也知道了,下了课便闹着要去找风煊玩。
风煊差不多满足了小羽对男子汉、对英雄以及对父亲的全部想象,集多职于一身,被小羽迷恋得不行。眼看府邸近在咫尺,出了后门溜小跑,就能上门,小羽实在很难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谢陟厘当即就把他拦住了。
别说现在那边的新府邸还在整修,并未住人,便是住人了,谢陟厘也不能让小羽去。
想了想,只好把房士安搬出来:“先生说了,不读完《论语》,你不许出门。”
小羽欢喜:“好呀,我早已经读完了。”
谢陟厘:“……”
这么快的吗?
“不、不是,”谢陟厘连忙补救,“我记错了,是读完……嗯……读完那个……”
“《庸》。”一把清亮嗓音传来,风焕在高管家的引领下走近,“房先生说了,不读完《庸》,不许出门哦。”
风焕没有和凯旋的大军一道,而是和房士安一起进京的。
用风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还想多活两年,出风头这种事,让给那些想不开的人吧。
房士安昔年在宫当翰林学士的时候,曾给皇子们上过课,和风焕也算是有师徒之份,今天来风焕便是因为自己过生辰,给房士安送请柬的。
还给谢陟厘也送了一份。
谢陟厘对这种场合向来是敬而远之,正打算推辞,风焕已把请柬往她手里一递:“你不接着,那便是我辱命,到时要挨罚的。”
说着还向谢陟厘眨了眨眼。
谢陟厘:“……”
她大概明白了。
到了风焕生辰那一日,谢陟厘便随着房士安一起去赴宴。
风焕尚未封王,年纪又大了,不便再住在皇宫,便在城东安了所宅子,自名为“揽闲院”,不小心路过的人还以为是座乐坊。
且风焕交游广阔,只是广阔的门路不太对。
他结交的皆是一些三教九流之徒,落第的举子、乐坊的红牌、行走江湖的郎……坐得满坑满谷,正经的名门望族、公卿王侯那是一个都寻不出来。
这也正是他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安稳到如今的原因。
席上也有几个正经闺秀,不知是不是风焕请过来混淆视听的,她们对于此间的热闹也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谢陟厘在席上坐了不久,便有个丫环来请谢陟厘去更衣,将谢陟厘领到一间房门前,屈身一礼,便退下。
谢陟厘心有些砰砰跳,轻轻推开了门。
门才推了一条缝,一只手便从里面伸出来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进去。
谢陟厘几乎是跌进了门内,下一瞬,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整个人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怀抱坚实宽阔,像大海拥着船只那般拥着她,谢陟厘靠在上头,几乎想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从风煊口里叹出来了,叹得又深又长,好像要把这些日子的分别一朝吐尽。
“阿厘……”风煊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一口叹尽,又叹了一口。
谢陟厘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平日里在极难得做这样的动作,每次出手,都让风煊心花怒放,这会儿便抬起头来,想托起她的下巴瞧瞧她脸上的神情。
谢陟厘紧紧窝在他胸前,死不抬头。
风煊笑出了声。
这些日子来重负与疲惫就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阿厘就像天公赐给他的一道清风,只要她来了,所有的污浊阴暗都荡然一空。
片刻后,两人终于可以坐在窗下说话了。
但手依然拉着。两个人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着,见了面便想靠在一起,肌肤想贴着肌肤,气息想碰着气息。
“……林院判脾气很好,很是慈祥的,他说他认得房先生,说让我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他。
他还派了周太医带我,眼下就是那位周太医带我,方才我还在院子里瞧见了他,他也来了……
还有,你在太医院的声名可不小,医女们都找我打听你生得好不好……”
风煊手里拈着谢陟厘的指尖,放在手里揉来揉去,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一面听她絮絮叨叨说起别后情形,一面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京城的秋日好极了,阳光像秋水一样明亮又清浅,透过白色的窗纸,被窗棱筛成了一格一格的,悉数笼罩在谢陟厘身上。
这光从谢陟厘身上透进去,又从肌肤上透出来,她整个人就像一只玉瓶儿,被阳光照得半透明。
真好。
世上有阿厘,真好。
她便是这世上所有的美好,只要瞧上一眼,他就有勇气再去那漆黑的世界里厮杀。
谢陟厘平时安安静静很少说话,此时能说这么多,可见是真心欢喜。风煊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她:“……那你觉得呢?”
“嗯?”谢陟厘一愣。
风煊以手支颐,“你觉得我生得怎么样?”
风煊在北疆和士兵们穿得差不多,永远是一身藏青袍服,束着箭袖,革带束出腰身,整个人干练劲瘦,加上铠甲便是一身杀伐之气。
入京之后,似乎是为了合着他烈火烹油般的声名,他身上换成了锦袍玉带。
今天这一身乃是玉色通肩外袍,圆领,大袖,领口与袖口皆以金线刺线,蹀躞带上镶着莹然美玉,通体的清雅之气逼人而来,贵不可言。
他满意地看着谢陟厘的脸颊升起一抹红晕,正要再开口,谢陟厘忽然低下头去,低声道:“……我错了。”
“嗯?怎么错了?”
谢陟厘的声音更低了:“确实是……人见人爱……”
风煊:“……”
不用话,他知道这回轮到自己脸红了。
然后他手上再用了点力气,把谢陟厘拉到了怀里。
“一阵子不见,嘴怎么变得这么甜?”风煊的声音低得很,一字字就送在谢陟厘耳边,拂到谢陟厘耳尖上的气息也甚是灼热,“偷吃了蜜糖么?”
然后他的唇便落在了谢陟厘的耳朵上。
谢陟厘的耳朵最是敏感,轻轻一碰脸就通红,半边身子都麻了,风煊的左手捧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脸上不觉越发红了,干脆闭上了眼睛。
就在眼睛合上之前,一丝余光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泛着冷光,微微一闪。
然后她就感到风煊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立时僵绷,紧跟着她被甩到了风煊身后。
几乎是同时,房梁上一道黑衣人影扑下来,一柄剑寒光闪闪,直刺风煊。
风煊抬起了手臂。
黑衣人以为他已经是惊惶失措,满拟一剑斩下他的手臂,然后再一剑便能割断他的喉咙。
哪知“呛”然一声响,剑尖划破了衣袖,却被袖的匕首挡住。
风煊这些日子招摇过市,为的就是今日。
那人是经验老到的刺客,一击不能得手,即退。
风煊一声喝:“来人!”
门外立即响起脚步声,还有弓弦之声,那是风煊的亲兵,由路山成带领,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房顶都上了人。
黑衣人只有一双眼睛露在面罩外,此时这双眼睛里掠过一丝惊骇,但也只有一丝而已。
下一个瞬间,在明白自己无法脱身之后,他的眼睛忽然如死鱼突起,长剑脱手,整个人缓缓倒地。
“七哥!”风焕推开门闯进来。
风煊没有应声,蹲下身去揭黑衣人的面罩。
风焕连忙拾起那把剑,抵住黑衣人的胸口,以防他暴起伤人。
但这是多此一举。血从那人的口角渗了出来,和假孟泽的死法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纷沓的人声,紧跟着路山成率领众人下跪,大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风煊和风焕俱是一惊。来得太快,太巧。
一切全发生在转瞬之间,谢陟厘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手腕上忽然一紧,风煊紧紧地盯着她:“躲到床后面去,快。”
风煊说完,抬手便要朝自己身上划上一刀。
谢陟厘忽然接过他的匕首,替他在臂上划了一记,鲜血立刻涌出。
——这个部位出血大,但能很快止住,伤口看上去会非常惊人,但实质上却没有太大伤害。
非常适合伪造伤口。
风焕在她抓起匕首的那一刻险些就要给她一剑,幸好风煊抬手挡护住了谢陟厘。
谢陟厘划完便把匕首扔给风煊,一个字也没废话,直接蹿到了床背后。
床上挂着锦帐,将谢陟厘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几乎是她藏好的同一瞬,太子大踏步进来,“怎么回事?孤只说来给十一弟过个生辰,怎么竟然听见府上有刺客?!”
说到这里太子发出一了一声关切的惊呼:“天呐,七弟你怎么伤成了这样?!快,快传太医!”
风煊的伤看着是染红了半边衣袖,实际很快便止住了血。
替他包扎的正是谢陟厘提过的周大夫,周长明。
周长明二十七岁的年纪,生得甚是斯,性情也很是沉稳。
面对太子一叠声地问这伤势如何,严不严重,是否伤及性命,周长明只答:“失血甚多,对身体损伤极大,好在救治及时,捡回一条性命,往后请千万要悉心调养,否则只怕后患无穷。只要调养得好,应无大碍。”
谢陟厘躲在床后面暗暗点头。
在太医院里就听说过,在宫里当太医,说话的本事比看病的本事还要紧。
不管医者的医术高不高明,不管病人的病重不重,太医们首先得学会的就是一套说废话的本事。
不管是什么病,一定要说得模棱两可,介乎于“生死攸关”和“毛毛细雨”之,贯穿两个极端的桥梁便是“悉心调养”四字。
谢陟厘此时表示,学到了。
太子大约也是听惯了这种“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的废话,只嘱咐人好生照料风煊,又道:“七弟现在可挪得动?是要回宫歇息,还是在十一弟这里?”
风煊淡淡道:“回宫吧。再有刺客来,我还不知有命没有。”
“七哥伤得这么重,挪来挪去反而伤身。小弟这里出了这样的事,小弟真是罪该万死。但小弟发誓,小弟也不知道这屋里怎么会有刺客,小弟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风焕跪下来央求,“小弟这就把这刺客送到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好好查一查此人的来历,一定要为七哥找出真凶!”
“这倒不须十一弟操心了。”太子道,“大理寺那边,孤自会关照明白。”
风焕连连称是:“有太子殿下帮着查,自然更清楚了。”
太子道:“只是事是你这里出的,查明之前,为着公正计,十一弟你先安生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再出门了。”
风焕立即道:“是。臣弟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不再踏出大门半步。”
谢陟厘听了半日,忽然有一种最开始看医书时的感觉——云里雾里,头晕脑胀。
他们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清楚,但合起来却不大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来说去,风焕倒成了主使似的?风煊听上去好像还挺恼风焕的?
两兄弟怎么听着像是当场就反目了?
太子满意了,但又不够满足,他道:“十一弟,你的府上不干净,孤既然来了,便替你清一清吧。来人,替十一殿下搜一搜,看看有没有藏着什么脏东西。”
谢陟厘一惊。
一幅锦帐可挡不住搜查,万一她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风焕明白得很,这是太子要趁机打压他。
太子从风煊身上学到了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暂未得势的兄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此时看不上的人,改日能专门回来扎你的眼,钉你的肉。
门外的羽林卫便要涌入,风焕心头一紧,却知道无法反抗,顶上一句,太子加诸在他身上的手段定然要翻倍,到时候就绝不是搜检府邸这么简单了。
“唔……”正被人掺着起身的风煊,忽然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坐回了椅上,虚弱道,“皇兄……臣弟实在动弹不得,请容臣弟……在此歇息片刻……”
大将军既在,羽林卫自然不好翻检这间屋子。太子当着许多人,也不好强行把风煊拽走。只得温言宽慰,让风煊先在这儿养一养。
路山成连忙把风煊扶上了床。
太子带着众人离开,整个揽闲院很快传来鸡飞狗跳之声,和“闲”字再无半点瓜葛。
路山成出来在门外守着,带上了房门。
“出来吧。”风煊道。
谢陟厘出来,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然后才松了一口气,“阿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风煊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梢:“你别管这些,说了也不过是让你糟心罢了。”
“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们兄弟好像跟旁的兄弟不大一样……”
风煊忽然笑了笑:“别把我们看作兄弟,把我们看作生来的仇敌,便很好懂了。”
可谢陟厘还是不大懂。
她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懵懵懂懂的,像小兽。
“可是你和十一殿下挺好的。”
“那是因为十一没想过要皇位。”
谢陟厘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想要皇位吗?”
风煊低声道:“我有想要打倒的人,打倒了他,不管我想不想,皇位便会是我的。”
谢陟厘沉默了一下:“是太子?”
“对。”
谢陟厘心头一阵茫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权谋争斗对她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了,她就算是观望都观望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打倒太子呢?”
风煊单手撑着,坐起来:“阿厘,我本不想你知道这些,但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顿了顿,他道,“因为我怀疑真正的小泽没有死,很可能就在太子手里。”
刺客前脚动手,太子后脚便到,时机选得未免也太巧了。
风煊想起了太子的母族,姜家。
姜家是大央第一门阀,早在前朝便是名门显贵,到了大央开国之际,姜家家主更是将风氏的先祖扶上了帝位。
因此风氏先祖留下遗旨,风氏帝王,世世代代必娶姜氏长女为妻。
太子的生母便是这一代的姜氏长女,太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干,就是背靠着姜家才能扫平所有敌手,稳坐东宫之位。
而姜家之所以绵延数百年不倒,据说是因为他们有一批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暗卫。
今日的刺客是姜家暗卫,当初的假孟泽也是姜家暗卫,一直以来想对风煊出手的,就是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姜家。
但假孟泽表现得太真了,知道得太多了。
就算他们有本事弄到他写给孟泽的信件,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细致的往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孟泽嘴里问出来的。
现在假孟泽已死,风煊只希望姜家的城府再深一些,留着孟泽当底牌,继续从孟泽嘴里榨取关于他的消息,这样,孟泽才有机会留下一条命。
谢陟厘虽是初入京城,但即使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也没有人不知道姜家的大名。
听说皇家兄弟都是仇敌的时候,谢陟厘还只是觉得“啊怎么这样啊”,听到风煊要对付的是姜家时,谢陟厘却有些惊了,然后猛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让她离得越远越好。
“我要留在你身边。”谢陟厘难得地板起了脸,“万一你出事,我能第一时间为你医治。”
“乌鸦嘴。”风煊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指腹下的手感太好了,嫩豆腐似的,不由又捏了一下。
“我是说真的。”谢陟厘皱眉,“我来太医院学医术,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救人,救更多的人。你就是我最想救的那一个。”
风煊的手顿住了,他看着谢陟厘,轻声道:“姑娘家家,嘴不能太甜,知道么?”
这声音低得不行,像梦呢喃。
然后手扶住谢陟厘的后脑,将她的唇压向了自己。
——否则,会被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