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一生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回忆往事。早些年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惊险,平凡,使他觉得他和薇家祖辈一样,为了生存,自己与自己抗争了大半辈子,依然穷困潦倒。俗说:“人犟不过命,地犟不过粪!”他不得不感叹岁月的无情,自身能力的无奈,他的确是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儿呢,和儿子一样,除了一身的蛮力,再无别的用处。就像这垓上的秋蒿子儿,除了每日里赞叹夕阳的辉煌,默默地送走秋的最后一天,归向沉寂,再也折腾不出个什么样儿来了。
老了,真的老了,他已经古稀之年。除了使出他仅剩的力气去地里做活儿,他再也没有别的想头了。
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是年轻人们应该去做的。下一代,才是这块土地的希望。
对于儿子供孙女子薇娅上学的事情,老父亲是极力支持赞成的。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儿子比自己强一百倍,儿子的思想觉悟比自己高。
他看着日里忙碌的儿子,连胡子也没得刮刮,三十多岁近四十的男人,看上去像五十多岁模样,弄得胡子拉碴,邋里邋遢样儿。他心里羞愧却又无能为力。
咱们家也该出个秀才之类的,这个家族怎么可以垮掉呢?只可惜薇娅这孩子是一个女娃,若是个男娃,该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那一声叹息,令老父亲又不得不感慨命运造化弄人。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太过于自卑,他的儿子们不会因为年龄大了才娶上媳妇。那个年代在村子里,二十三岁左右即是大龄青年了。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他不得不讨好他的这个亲家。
一想起他的亲家,他就有一肚子说不出来的气儿。
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爱惜守住足下的那块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就是他今生的使命。
他认为一个农民不该去思考超出自己圈子范围的的事情,一个农民若是种不好庄稼,那就是他的不称职。
偏偏薇娅的外公就是一个这么不称职的男人!他这一辈子四处瞎闹腾,生产队里干活不积极,把个儿子女儿媳妇丢一屋子不闻不问。即便土地承包到户了,他也懒得去打理,丢给儿子女儿媳妇们。他似乎压根就没有羞愧之心,他一生所爱就是背着他的那个夹背走南闯北做点小买卖。但是这一生,他也没有富裕起来,给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反而,他的那个家已经走向了破烂不堪的边缘。老伴儿和他离了婚,儿女们,死得死,散得散,晚景的凄凉,并没有让他有一丝悔悟,他只那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就把一切都打发了。
尽管如此,亲家一辈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父子俩。
薇娅外公这一辈子,早年洋洋得意,晚年却是凄凉无比。时至今日,他已是黄昏独自愁,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身为父亲,他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责任,溺爱放任他们自流。尤其是薇娅大舅和小舅,这两个奇葩,方圆百里出了名的。
这大舅也是一个傻大个儿,从未念过一天学的,从小到大吊儿郎当,东家混一天日子,西家混一天日子,好吃懒做。成家了,常常把老婆孩子饿得哇哇直叫,自己家仓里的麦子发了霉了,他也懒得拿出来晒晒。
至于小儿子,虽说读了小学,却也是从小儿娇生惯养,空有一副好皮囊,于国于家无望。呆在这西村里,不甘只做一个平庸的农民,受不了祖祖辈辈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的生活,一心想做些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却又苦于无门路。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去市里厂子里做活的活儿,门路有了,他却又害怕辛苦,可是那种理想远大却不付诸于行动之人。
如今,女儿们早已嫁为人妇,小儿子死了,大儿子依旧不成器,唯有一个至今还打着光棍的二儿子老老实实地生活着。除了数着剩余的日子过外,薇娅外公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想头了。
一个人,一条狗,一身孤影。
也有些时候,他会在打盹的那一刻里,回忆往事,带着甜蜜,带着悲伤。
他是那种男儿身子女儿心的男人,昨儿个夜里还想着要好好大干一场,今天早上走到地头,看见那一畦畦禾苗,便傻了眼。谁知那太阳一出来,就毒的很,他顶不住了,两眼一歪,便晕在了地头,索性就休息一会儿。这一休息倒好,他再也爬不起来。只待太阳西下了,他才又抡起洋镐,挖起地来。一整天下来,他吃得多,干得少,老婆气得直嚷嚷:“你连个女人都不如哩!”
他却是不爱听,振振有词道:“大丈夫是干这个的么?”
看来,他只能又背着夹背去做买卖了。这倒是他的出路,勉强能够赚些生活所需,养家糊口。
他和这倔老头曾是好朋友哩,源于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
就是赚钱。
倔老头是个十足的守财奴。贪财爱占便宜,是他的嗜好。他这一辈子就一个想法,赚钱,攒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如何去超出他的思想范围弄钱呢?他有着老父亲没有的灵光头脑。种植药材,编织生活器具,去集市上卖。
他更喜欢和队里的人争,好占点便宜,这也是他积累财富的途径。即便是一棵小树苗,一镐田土,他也不能够轻易放弃的,那都是财富啊。他真希望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归属于他,倘使那样,他做梦也会笑哭的。
当然,倔老头也已经在常年累月中攒下了不小的家当。但是他的那个家庭却是一片糟。他统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因为财产相争,早已各奔他乡,还有一子本来留在他老两口子身边的,却因他老两口子嫌弃儿子儿媳懒惰散漫,平日里经常口舌相争。儿子儿媳为了躲个清静,索性赌气搬到外村去了。于是老的小的彼此不相往来。现如今,他和老婆子俩人守着寒窑相依为命过活着。
老父亲左手托着碗,右手筷子扒拉着银裹金饭粒,望着东边灰白色的天空,想象着今天晚上村子里全民大会的热闹。
这时候,倔老头叼着烟斗从菜园子间的小道上走了过来。
“你到是单门独户的自在,出来闲逛着哩,你吃了饭没有,让敏敏去给你舀饭。”老父亲一见他走了过来,笑着忙招呼。
倔老头忙忙地罢手:“老婆子下午搅的搅团,我撑了个肚儿滚圆。”
“不知今儿个又要开什么会呢?村子里该热闹热闹,该输点新鲜血液了。”老父亲笑眯眯问着。
“我也是听我家老婆子说的。她今天去乡集市赶集,听到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说是两家子为了地边地界在那里吵架打骂,叔支书去调解,谁知那一个媳妇子因为不服气,不仅骂了支书一顿,还朝他吐唾沫星子。定是那支书想不通,要批斗那媳妇子哩。”
倔老头,朝地上扣了扣烟锅子,阴阳怪气地笑说。
“我虽然是一个没本事的人,这一生没做什么贡献,没攒下多少体己,以致于儿孙跟着我吃尽苦头,遭人耻笑。但是我觉着这婆娘家的长长短短,能上得了台面么?可能也是有别的大事要宣传。”
“这还用说嘛。我就说这小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本事大着哩。他那个野心,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虽说他也是个有本事的,可就是他那心术不正。”倔老头哼了一声。
“……”
关于这叔支书,他可是没得啥言论发哩,老父亲想着。他不了解他的行踪,不知道他的做事风格。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可能做事情狠了点,也可能存了那么一点儿私心。当然这西村,也缺乏这么一个人儿领导着哩。
我真的老了,那些事情我已经管不了了。是非功过,留给后人去说吧。
和往常一样,老父亲吃饱了肚儿圆,歪在那棵洋槐树下,眼瞅着禹桂树,沉入遐想中。
星星快要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聚齐了。忙了一天的农人们,拍拍身上的尘土,在这院子里,随意找一地儿三三两两坐下来,等待着叔支书和干部们一起开会。
也有些人,是听热闹来的。大家道听途说的讹传,有些人等着开批斗大会瞧热闹了。
待院里昏黄灯光亮起来,叔支书身影终于出现了。
“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有两件开天辟地的大事须得向你们宣传宣传,并征得你们的同意!”
大家竖耳细听,一听到开天劈地的大事,人群立马安静下来,无嘁嘁噈噈杂声。
“从今年起,村子里要进行两件大事情。一,通电;二,修路。咱们自家的那个小小水电站根本供应不了全村人的照明,大家一直都是在半光明半黑暗中渡过来,我们需要通电,二十四小时有电用。要想富,先修路!想要彻底改变我们村的落后状况,必须先修路,修大路,那些羊肠小道该被淘汰了!”
“这下可好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这可真是开天劈地的新事情!有人欢呼,有人拍手,有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