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乡。
身为当今太平教的教主,张秀全已是一个年届不惑的中年人,但其人气势却如沙场武将,燕颔虎须,龙行虎步,立于高台之上便似沙场点兵,激昂江山,那番神色气度便是与当朝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台下一万两千名太平教众仰首看着张秀全,神色间俱是崇敬之情。
“今日,我太平教在此立愿,十年之内,必当领导九州四万万生民建立一个‘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太平天国,到时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凡天地雨露,天下人同沾,无分贵贱,无有尊卑,人人都是天国的主人,人人着锦衣,穿绸缎,吃山珍,饮琼浆,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皆由天下人共享,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尘世之间,将无一人可欺压良善,无一人可作奸犯科,无一人可作威作福,凡我天父儿女,所达之地,即是天父应许之地,当得天父恩膏,成无忧之境。起来吧,天父的儿女们,拿起天父赐予的权柄,让天父的灵进驻己心,在圣灵的带领下,杀尽尘世间的恶鬼修罗,推翻大明这个由魔鬼所操控的国家,让圣灵之光照耀天地,万千儿女起来吧,建立天父赐予的太平天国。”如同吟唱的语调却说着谋逆造反的不赦之言,但台下的太平教众却已痴狂如醉,口里不断呼喊着:“天国,天国……”
万余人的声浪汇聚成莫可阻挡的洪流在尘世之间咆哮纵横,终于,金田乡的这一场太平教宣言成了席卷九州的一粒火种,降落于世间,蔓延成赤地千里的修罗之火,天地发出了颤栗。
“天父儿女领受圣水。”张秀全见时机成熟,立时将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奉呈于众人的面前,深紫色的液体在茶杯中翻滚不止,如同火焰山中的万年岩浆,带着炽烫的温度握于教民的手中。神色癫狂的教众如何会去想这杯中之物到底为何,纷纷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而在巨大广场的四周,侍奉天父的门童们皆身黄衣,头戴黄巾,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场中教众。
过不多时,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自人群之中陡然发出,但见一个体形彪健的男子在喝过圣水后,倏地神情狰狞,行止狂乱,瞬时,即有一股烈烈之火自男子的身上熊熊燃起,被火焰燃烧的身躯不断地扭曲变形,转眼,便已成了一堆灰烬。周围的教众见此惨状,俱是神色惊恐,还未来得及呼喊,又是几个自行燃烧的人影在人群中倏然冒出,这些人影初见时俱是体格魁梧,龙行虎步之辈,但陷于烈火之中,立时变成了哀嚎无声,状极凄厉的焦黑灰烬。
“天父的儿女们,你们眼里看到的被烈火所燃尽的身躯都是魔鬼的化身,朱氏的走狗,他们来到这里便是要破坏天父所备置的圣餐,杀害虔诚的教众,所以为了对那些险恶的魔鬼施以惩罚,天父用他的神力降下修罗之火,炼狱之咒,无论是谁,违反天父的权柄必将受到天惩!”所有的话在说出之时,都被张秀全灌注了浑厚的内力,但听得声若雷鸣,震若鼓槌。场中的教众抬眼望时,但见天父使者张秀全已悬空而起,手执银白权杖,身罩玄黄丝织锦袍,口中不断轻诵着天父阿爸的话语,神情凝肃而圣洁,身体四周似有淡淡的光华笼罩,在光阳之下散发出五彩之光。天际似有清凌仙音遥遥传来,无数身披霞光,张着洁白羽翼的天使在天穹尽处含笑飞翔。所有人但觉灵台清明,身体澈透,眸眼所见之处无一不是圣洁光明,若以尘世而论,此等异象,怕只能用神迹形容了。
“天父慈悲,予我应许之地,置我无忧之境……”所有的教众都跪伏下来,口诵着太平教教典《圣父醒世训》中的经文,整个天地便只剩下了诵经之声。
随着诵经之声越来越大,本是平和的眼神也随着心底的狂热燃灼起杀戮的火苗,而后渐成燎原之势,直至将己身命脉化作通往无忧之境的通天火焰,焚烧尽世间种种。
只是这诵经之声虽已如天雷滚滚,大吕黄钟,却如何掩得住绝世高手传音入密的手段,而其中言语更是隐秘非常,又岂会为这万千教徒所知。
“玕王研制的乾坤迷离散实是厉害,就这么一小杯,什么仙音天使统统成了听话的绵羊,说来就来,要我说,过几日你我兄弟换了身份潜进燕京,在那皇帝老子的玉杯里下他几份迷离散,到时,这大明天下不也成了驯服的小绵羊,要什么有什么。”
“乾坤迷离散之事涉及机要,你若再敢妄议,小心自己的脑袋。还有,你莫以为玕王研制这迷离散就容易,听玕王的童子说,玕王为了这一次圣教起义,已把所有的材料都耗尽了,特别是一味天元金丹,那本是东晋仙士抱朴子的遗物,此次用完之后,尘世之间再难寻觅。”
“有失必有得,你看这些教众,神色迷离,心智狂癫,已是我教中死士,他年天下逐鹿,必是前仆后继,悍不畏死之辈。张教主身登九五可是大有希望。”
“那你呢,我看你这小子自随张教主以来,《圣父醒世训》连一遍都没读通过,你心里哪有半分天父圣灵的存在,你跟着教主起事,到底为的是什么?”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我兄弟在张秀全身前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还不是谋那至尊大位,无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做个太上皇帝都是人世第一等快事,如你我如此人物,九州之内能与你我比肩者只怕不出十指之数,也只有谋取天下这等惊天伟业才符合你我的身份不是?”
“你这小子,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
过了许久,当诵经之声终不复闻,黄衣门童已压着几个身着朝廷官服的囚犯走上了左侧的祭台,教主张秀全携同麾下玕王张洪仁,英王李秀成不知在何时已立在了祭台之上。
“各位兄弟姊妹都看清楚了,伏在我身边的正是欺压天父儿女的大理总兵周凤歧,锦衣卫千户伊克坦布以及知府江忠源。今日,我太平教奉天父神命,举神兵诛杀九州妖魔,覆灭朱氏魔国,建立天父应允的太平天国,当以魔国鬼首周凤歧,伊克坦布,江忠源为祭品,祀于天父。”张秀全一语说完,俯首于祭台的三名明朝官员尽皆露出惊慌神色,只是碍于哑穴被制,竟是一句讨饶之言也说不出口。居于张秀全身后的张洪仁淡淡一笑,露出智珠在握的神情。身边的李秀成则是一声冷笑,清俊的脸上皆是冷酷神色。
“杀!”
“杀!”
“杀!”
……
祭台之下,忠实的太平教众呼喊出了杀伐的言语,太平教起事的火焰于此刻终于熊熊而燃。
“杀!”祭台上的张秀全对刽子手低喝了一声,立时,便见三道红艳的血流自囚虏的喉间喷洒而出,染红了整个祭台,也染红了祭台之下的九州土地。
“今日我太平教在此起事,倾覆朱氏魔国,建立太平天国!”随着张秀全一声呼喊,上万兵甲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每十人便擎一杆绣着“太平天国”四个金黄大字的旗帜,旌旗招展,连绵而去即有铺天盖地之势。
而广场之上,上万太平教众一边高喊着“太平天国”的口号,一边自周围门童手上接过玄黄色的兵服与寒光烁烁的兵刃,被后世史家称之为“太平天国之祸”的叛乱由此而成。
大沽炮台。
驻扎此地的绿营官兵虽是操练废弛,痞气渐成,但这巡防镇守一事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毕竟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便是不惧军法,对那祖宗成法终是存了一份敬畏。
“大人,你看那是什么?”自千里镜里瞭望,身为副将的李卫手指着海面上几个不起眼的黑点,神色由惊异而渐渐成了畏惧,落在上司的眼里,便是彪悍的身子竟也有了一次轻颤。
“我来看看。”大沽炮台的总兵龙汝元神色不屑,粗鲁地自李卫手中接过千里镜,凝视远望,但见内海中央,三艘包裹着铁甲的巨型海船正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驶过炮台前方,但看船体,便知此船绝不属于大明任何一只海战舰队。龙汝元稍稍调了下千里镜,看得更加仔细了,便能见到几个做东瀛武士打扮的男子沉静地立于舰桥之上,神色凝重,那般坚毅的神色也只有在军人身上才能看到。铁甲舰的桅杆上飘扬的旗帜则是三叶葵纹,那是东瀛德川将军的家徽。舰船上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一排口径巨大的火炮,森冷地如同远古巨兽的獠牙,而这样的巨炮却在渤海海战时一举击沉了大明两百余艘博鳌龙舰,这是当时尚在水师服役的龙汝元亲眼所见,那等惨状终龙汝元一生都不能忘记。
“那是西夷的铁甲舰,传讯,传讯,东瀛倭寇以三艘西夷铁甲舰为龙头,急速往天津卫驶去。用十万里加急,飞报燕京及隆庆山庄,点燃烽火台上的狼烟,敌人进袭,敌人进袭……”龙汝元的声音嘹亮而急促,面上的神情凝重地似要滴出水来。左近的兵将何曾见过总兵大人如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执行下龙汝元的命令。没过一会儿,已有上百年未见狼烟的大沽炮台倏然燃起烽烟,黑色的烟雾如立柱一般直冲天际,点燃烽烟的兵士看着摸了不知多少遍的柴薪,双腿倏地一软,竟是半跪在了地上。
“大人,那当真是铁甲舰?”见素来沉稳的上司露出惊惧的神情,李卫的面色立时变得沉重起来,心里倏然闪过一个疑问:“何时东瀛倭寇拥有了威力强大的铁甲舰,是三四艘,还是一支庞大的舰队。”
“那是渤海舰队的噩梦,本将岂会看错?”龙汝元说完,过了一会儿,稍稍转过了身子,面朝着渤海的方向,倏地大喊:“大明水师,渤海舰队死难的一万七千名弟兄,我龙汝元在此立誓,不惜一切,定让那三艘铁甲舰葬身河海,弟兄们,你们要在天上看着吶!”龙汝元说完,竟是失声痛哭,原来有些痛埋在了心里便嵌进了魂灵,唯有以敌人的鲜血才能消解。
“将军。”炮台上的兵将为龙汝元的爱国之心所染,俱是神色悲凉。
须臾,龙汝元立直了身子,挥舞着手中令箭,向着铁甲舰消失的方向,吼道:“大沽炮台,四十八门神武大炮今日启炮,不灭倭奴,誓不封炮。”
随着令箭挥下,隆隆的炮声如雷霆怒吼,震动着华夏天地。
铁甲舰上,本已远去的会津藩武士听得如山崩海裂一般的炮声倏然变了神色,恍如听到了远古巨神的怒吼,胆小一些的竟是跌在了甲板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