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知道,等到冬季,旅途只能因天气而被迫中断,到时候将又会成为一年一度的谣言季节[1]。而在卡斯蒂利亚平原被气候冰冻之前,她必须回到马德里。所以回去的计划必须尽快列上日程并且付诸行动,在选择何种方式返回马德里的问题上,她决定听从何塞的建议。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出发去了马赛;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分,就进入了目的地。
这几年来,由于大量本国货、英格兰货或德意志货不断地通过罗讷河涌向这座城市;与土耳其的三年战争使得威尼斯这个竞争对手无暇他顾;再加上法国国王与土耳其的友好关系,使得马赛的发展在这十年来可谓是风头正健。
经济环境的改善,固然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大量商机和财运,但是伴随着人口的大量流动,也给这里带来了时兴的各种疫病。去年年初的一场鼠疫使这里的人口数目骤降,随之而来的,就是为躲避疫病而修建在城郊的各色别墅。其中的浪漫韵事,就如同薄伽丘在《十日谈》中所描写的——青年男女在郊外的别墅中以讲故事来打发时光,顺带歌颂爱情的美好与自由的珍贵。
当然对于这些,罗萨并不关注,她来到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回家。按照何塞的建议,他们来到了港口附近寻找搭船的机会。而打听到老船工弗莱尔的消息,比罗萨想像中来的更加容易,因为这似乎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人,就在其他水手的打量视线和口哨声中,罗萨红着脸找到了在一家酒馆中与女人们嬉戏的船工。
“哎呦,你个老东西,你瞧瞧你都从罗马带回来了什么?有亏的良心,吃坏了的胃,还是空空如也的钱袋?别看我们是老交情了,算账时也一样分明,你这脱了全身衣服都当不了几个钱的主,竟然还敢跑到我们这里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解决了那欲火,岂不是省事?现在你落到了我们手里,该玩的玩了,穿上裤子你就想跑啊,我告诉你,可没有那么容易!”
“看着你是老主顾,偶尔也跟我们逗逗闷的份上,人头的费用就不跟你算了。只是你一上来就要我俩伺候你洗澡,还要往身体上涂香料,还要吃药来提提兴致……你说说,这哪一样不用花钱?大家伙评评理啊,你看,我们把你给扒了,是不是已经算便宜你了?”
“……两位姑奶奶,大爷我刚才罗马回来,实在是非常想念你们呐!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在罗马呢,条条大路通荒淫。只是我啊转遍了罗马城,想要找到一个与你们相媲美的人儿,你们猜,我竟然找不出来。失望之下,可不是一头奔着就冲你们来了吗?所以实在是不能怪我啊,都说钱壮怂人胆,可如今我这个没有钱的,只是太想念你们的美貌,乃至于忘了自己的斤两了,实在是不应该啊!”
罗萨看到的老船工,上半身被扒光了绑在凳子上,下半身只裹了一条毛巾,双腿紧紧闭着,生怕这唯一的遮蔽物也掉落了下来。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船工,活像一只在烤架上的熏鸡,只是脸上的神色倒是算得上镇定自若。
“话倒是说得中听……不过,弗莱尔我告诉你,这回可没这种好事了。总之,今天不把这一个金币的账给结了,你哪儿都不许去!”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女人戳着手指站在船工身边,唾沫横飞地对众人说:“各位,今天做一个见证,虽说大家是旧相识,但是一码归一码。今天我把弗莱尔绑了去,万一事后这老东西闹起来,大家要明白我们可是有缘故的。”
“姑奶奶,我实在是没有钱啊……您看您还绑着我,我得去哪儿弄钱去?您说说,好歹先把我给放了,我才好想办法去给您们找钱去呀”,说话的时候,老船工一脸谄媚:“您就行行好,先把我放了吧!”
“你这话说的,敢情还有理了啊?没钱你还玩,就是看你这色胆包天的样子,也得治一治你这毛病。把你放了?你还不跑到天边去啊?想得美吧,你就!”
“姐姐,我看呐,这老东西说的也有道理,绑着也就是绑着了,他还有能耐变出花来?弗莱尔,你看看你这副怂样,啧啧,要是你是个俊小伙儿啊,我们陪你玩也就玩了。去年那阵子跟你在一起的那个青年,你瞧瞧我们姐妹们眼睛都快被闪瞎了,也不见得你介绍一下。现在落到我们手里,你还指望我们放过你?姐姐,我看呐,这样吧,让他留下一样东西,然后让这东西找钱去。”这次说话的,是站在弗莱尔另一边的,脸上的粉刷得惨白的女人,令人注目的,倒是她胸前挂着的一串金项链。
“对对对,还是丽萨说的对!布丽琪达,你看看,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吗?绑着我能顶个屁啊!你们瞧瞧我全身就这点肉,论斤卖都卖不出几两钱。还是丽萨说的对,这样两位姑奶奶才不亏,您说是吧?”
“这……丽萨,你怎么帮他说话”,妖艳的女人责备似的看着自己的同伴:“这回不给这老东西一个教训,他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毛病!”
“姐姐,你放心……我有办法”,金项链女人一回头看着船工,“把你放了可以,不过……你要把你命根子留下来,这我们才能放心不是?”
伴随着围观人群的一阵哄笑,老船工这才慌了神:“两位姑奶奶,这可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我也就这玩意儿好使了,离了它可怎么是好呢?万万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你瞧瞧你刚才是怎么欺负我俩的,不就是伺候这那玩意儿么?怎么就使不得了,你看这东西留着又没啥用,索性剁了它,免得你以后还得为满足它忙东忙西不是?一了百了可不是方便?”
“不不不!两位姑奶奶,你们不懂,我这把老骨头,眼睛也花了、腿脚也不利索了,爬个两楼都这么费劲,全身上下也就这家伙好用一点。要是被你们拆去了,这……我可怎么活哟?万万使不得,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女神,女神姐姐……你们就放了我,我保证,我保证不会有下次。我马上去找钱,就是当了我的全部家当,我也给你们找钱去!我发誓,我现在就可以发誓!”
“发誓?哎呦,太晚了,你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来来,跑堂的,拿剪子来!在场的各位今天务必要给我们姐妹做个见证,万一以后吃起了官司,各位可都是我们的证人呐!是这老东西吃白食在先,我们可是别无选择的啊!”
罗萨看着店里的小厮飞快地从里屋拿出一把剪刀,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再看看老船工煞白的脸,觉得一阵好笑,又觉得十分可怜。
“弗莱尔,你可别怪我!”妖艳女人高高举起的剪刀,在烛火的照耀下,发着耀眼的寒光。回头再看老船工,已经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虽然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罪有应得,不过罗萨心里明白,坐视不理对自己的行程也毫无益处。
“喂,罗萨,要去你就赶紧去,要不然这老家伙……”尼诺说着,忍不住笑出,“等到真被阉掉了,可就来不及了。不过你可别指望我,我才不去,哈哈哈……”
“唉”,罗萨觉得全身无力,“要是真的可以不管就好了……不过他确实也挺可怜的”,她暗暗想。
“两位小姐”,她上前一步,从人群中挤出来,“请你们手下留情。弗莱尔欠的钱,我替他还了,请你们放过他。”
“咦?”妖艳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看被绑的船工,又看看她:“您是认真的?您要帮这不要脸的老东西还债?您认识他?”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不过,我相信这个问题不重要。只要还了钱,你们就能把他放了吧?”她拿出一个金币,以及若干零碎子:“这些应该够了吧?如果您觉得还过得去的话,能不能把他给放了呢?”
“哎呀……放!当然放!”金项链女人抢先一步,接过罗萨手中的钱,又扯着妖艳女人的袖口:“姐姐,够了,还多出几个子呢!这老东西,放就放了吧,阉了他也就是出口恶气,你看,都吓得半死了,差不多了。”
“好吧……”妖艳女人点点头,随手把剪刀扔在地上:“弗莱尔,看在这位小姐的份上,今天我们就放过你,不过你可得长点脑子,不要仗着下面那个头好用就不用上面的头,长点记性,不是每次运气都会这么好,都有人替你解围。”
“是是是……”脸色惨白的老船工汗流不止:“我……我记住了……”
伴随着众人一阵“切,没意思”的起哄声,两个女人摇曳着身子,缓缓走出了店门口,随之围观的人群也作鸟兽散。少年掩着笑意上前给船工松绑,剩下罗萨无奈地站在中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年,扶我一把,对……对,谢谢你……”老船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罗萨走去,想要给她鞠躬:“小姐……谢谢你,真的谢……哎哟哎呦,腿软了,腿软了……来,来,少年,再扶我一把……”
罗萨看着汗流浃背的老船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先是问店伙计买了一件可以蔽体的长衫,又吩咐尼诺去买酒给船工压压惊。看着船工一副将要昏厥的样子,一时间把自己来找他的目的都忘了。
“谢谢……”船工一边拍自己的胸脯,一边喝着酒,“谢谢您,小姐……”几口下去,终于回过了神:“唉……小姐,我是在哪里见过您吗?”
“不,我们素昧平生,我们冒昧的来找您,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她大致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并报出了何塞的名字。
“哦……是何塞啊”,老船工点点头,“我倒是有一年没见他了。得了!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小姐,何况您又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啊!赴汤蹈火都没有问题……哎呦哟,抽筋了抽筋了,少年,你给我捶捶腿。”
尼诺看看船工,看看罗萨,又看看船工:“我拒绝。”
“唉……算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船工咳咳地弯下腰开始捶自己的腿,“哎呀呀,腰酸了腰酸了……”
“一下子两个女的,腰不酸才怪”,打杂的小厮在一边笑得起劲,“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岁数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咳咳!”老船工直起身子想要站起:“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两位。今天晚了,既然你们跟法兰特斯家有渊源,又有恩于我,就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吧!晚上,我给你们安排一个住处,明天一早我带你们上船。唉……少年,扶我一把,走路费劲呢!”
看着尼诺无奈的样子,罗萨强忍住才没有笑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着少年搀扶着船工。
“小姐,冒昧问一句,您跟何塞是什么关系啊?是……是那种卿卿我我的关系吗?那家伙可受欢迎了,偶尔来这一趟,那些女人的眼睛不是放光啊,简直是要喷火啊!不过港口的女人呐,他哪里看得上啊!”
“不,我们仅仅是朋友”,她回答的干脆,“不过多亏了他,才让我们能够有幸得到您的帮助。我想,我得同时感谢您和他两个人。”
“唉……小姐,请您走到前面来”,弗莱尔转过身,看着她,“小姐,您年纪这么轻,怎么负担这么重啊?我认识何塞的祖父与父亲,像何塞这种世家子弟,有点像阿波罗雕像和披着人皮的得奖**的中间物,谨慎一点是没有错。不过,小姐,像我这把老骨头,都尚且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像您这样风华正茂的人,怎么拘谨的像一个老学究呢?”
罗萨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想要搀扶船工,却被船工拒绝:“您是何塞的朋友,我不会让您做这种事。走吧,少年,我带你们去我住的地方。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住得远了不方便,在港口住啊,还是住我那儿比较安全。”
走了十来分钟,就到达了船工的住所,这是个条件很差的小阁楼,低矮的居室里充满了海风的咸湿气味和浓重汗味。只有一张床,上面零散的放着一条薄薄的被褥,入了夜,显得越发冷清。罗萨觉得,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用来储藏废品与烘培臭味的发酵室。
一些绳索和铁制的用具零散在地面上,生了锈的六分仪,沿着腐朽的墙角垂落下来。破旧的衣物堆积成半人高的小山,发出陈腐的异味。整个房间潮湿的如同雨后森林,只差那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蘑菇从发霉的地板上长出。如果蜘蛛能够容忍阴湿,应该会喜欢这里。
“小姐,我知道脏乱了一点,实在是委屈你们了,不过现在离开船也就五六个小时了,麻烦你们将就一下吧”,弗莱尔笑的颇为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平时也有大半年不在家,回来也只是睡个闷头觉,倒是还能凑合。如果一早知道你们要来啊,倒是会请个人帮忙打扫一下,可现在……你们睡着,我出去另找个地方窝一晚,明早再来接你们好了。”
“不……没关系”,罗萨注视着正朝向海的一扇窗户,“我在那里靠一晚就好了,我们自己也带了些铺盖,能对付过去。您的床还是您自己睡吧,没有关系,这么晚了,恐怕大家都要受些委屈。尼诺,麻烦你把自己的毯子拿出来,我的等会儿我自己会拿。还有弗莱尔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
“您说,您只管吩咐……”船工忙不迭地回答:“只要我能够做到,一定会尽力去做。”
“明天我们上船之后,那些毯子恐怕会是累赘,就麻烦您替我们收着吧,我们自己带着行路也不方便。”
“……”船工看着她,蜡黄的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清:“小姐……您……”
“没有别的事了,那我去收拾了,您也睡吧”,罗萨转头下阁楼,去把自己的马拴好,顺便从钱囊里拿了几个金币,转身又返回船工住处,看到船工已躺在床上,而少年,也已默默地把自己的铺盖铺好。
她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她不知道疾病到底给这个城市带来了什么,可窗外忙碌的人群还是开心的如逢盛宴。不远处的酒馆里,传来了水手们的斗酒声和划拳声;不知道是哪国的大胡子船员边喷酒气,搂过了穿着花裙子的姑娘走过门前;又不知哪里来的年轻水手成群地在欢呼,
他们的响指声飘荡到窗前又散去。
“小姐……我记得何塞以前告诉我”,船工似乎是睡了,又像是没有睡,话说得有点迷糊,“他说他一定会介绍他的新娘让我认识……您……呼呼……”
罗萨没有回答,继续望着窗外,更远处的地中海,有着缄默的神采。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来到这里,是出于对何塞的信赖。可是信赖,仅仅只是信赖,如果没有能够交叉的节点,她知道自己还是得往前走,一往无前地走。
第二天凌晨,她便被弗莱尔叫醒了,半睡半醒间,她抓紧时间呼唤尼诺起床,草草收拾了一下,三人便火急火燎地往码头赶去。
码头早已人头攒动,提着大包行李的男人、抱着哭泣婴孩的女人、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叫卖物品的孩子,把码头几乎水滴不进。更有面色匆匆的乘客,提着一笼笼的家禽在人群中向前拥挤,所有的空隙几乎都被填满。身材矮小的老船工一手拉着一个客人在人群中向前勇闯,罗萨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抓住了颈部的鸭子,连动弹都很困难。
她刚从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胸前擦过,又踩到了泼辣女人的脚后跟,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又踢到了摆在地上的鸡笼,一番腾闪躲挪之后,她终于庆幸自己还有命回家。弗莱尔以自己勇敢的冲撞精神和灵巧的躲闪技艺,将两位无用的客人生拉硬拽到甲板前,罗萨抬头看,这时天才刚刚亮。
弗莱尔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然后对着守在踏板上的船员替客人们说情。几番对话,再加上一个金币,船员终于放了行,被身后涌动的人流推上甲板的她,甚至没有机会向弗莱尔道谢。好不容易跑到甲板上,听到弗莱尔正大声地对自己喊再见,她心里一阵阵感动,“谢谢您啊”,她大声地说。
“罗拉,马……马在货物仓里啊……”老船工使劲地大喊着。“呃……我叫罗萨呵”,罗萨笑笑着坐下,觉得老船工挥手的样子很有潇洒的风度。
[1]谣言季节:当时的交通很不便利,到了冬天道路封闭之时,信息就几乎无法传播。就西班牙的庞大国土而言,从新大陆的一个消息传到艾斯科里亚可能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因此可以称之为“谣言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