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圣诞,家家户户在忙碌,不管贫穷抑或富裕,布拉西纳家也不例外。然而人人各有职责,所以能闲下来的人,其一贯生活本来就是无所事事的,罗萨便是个中翘楚。而一年里都忙碌的人,即使到节日里也是清闲不下来的,如布拉西纳侯爵。
这一年来,国事仍如车轮运转得有条不紊,却总难免杂音。尼德兰议会拒绝承认菲利普二世的权威;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公然佩戴从西班牙商船抢劫而来的皇冠;到处蔓延的路德教徒和加尔文教徒[1]给天主教教义带来的挑战……诸如此类,或许对普通民众而言,他们的目光尚不能触及至此;但对于像布拉西纳这样的家庭来说,这种风云变化确实是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
但是作为无聊国的中坚分子,罗萨只需要每天按时作息,并偶尔找夏尔比试剑术;或是端着椅子在书房中寻觅图书,生活就已经十全十美了。宗教的争端和繁杂的国事,对她来说,遥远到不可触及。
说起节日的馈赠,也不是没有,至少对于布拉西纳家族来讲,能在平安夜里,和家中所有人,享受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便是一年之中难得的盛宴了。晚宴开始时,看着满满的一桌人,布拉西纳小姐不禁感慨道:“哎,这才是好大一家人的感觉。”看着所有人都笑了,看着烛光照在每一人的笑脸上,看着被刻意安排坐在克拉伦斯身边、红着脸的马蒂,她笑得肆意。
屋外的冷气被关在门口,止步不前。“希望伊内斯在萨拉曼卡也好啊……总之,明年的话,我一定央求父亲允许我去邀请伊内斯来家中过节。”心里这样想着,她便沉浸了眼前的幸福里面。
今年的马德里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站在门口,听得见世界寂寞的声音。雪花覆盖了从马德里到萨拉曼卡的路。入夜时,天地安静的没有呼吸。“可是,不管是马德里还是萨拉曼卡,都圣诞快乐呢”,睡前,她把一口气呵在冷窗上,心里温馨平静,出神地望着茫茫白雪。
圣诞后的几天,节日的氛围已就笼罩着人们的生活。像假期这种玩意,或许就是为催人懒惰而生。最低程度,正是托了它的福,夏尔终于能完整地睡了几个懒觉。而对于克拉伦斯和罗萨,书房仍然是他们最集中的活动场所。
日子在节后第七天发生了变化,那是中饭过后的午休时间。罗萨照例同兄长们在书房中午休。直到听到有人敲门,沉闷的平静才被打破。
“这么轻的敲门声,肯定是马蒂。克拉伦斯你去开门”,夏尔说的爱理不理。没有人起身,克拉伦斯只能自己出马。他打开门,发现果然是马蒂,他只是笑了。而小女仆又没由头地紧张起来:“克……克拉伦斯先生……这,这是给小姐的信……”。没等他把谢谢说出口,“不……没、没什么,克拉伦斯先生……”,就在她快速往回走的同时,夏尔不负责任的笑声分秒没差地准时响起。
看着克拉伦斯把信递给罗萨,习惯性扫视了一眼,发现署名不再是JFM,夏尔的兴趣在瞬间死去。“谁来的信啊,罗萨”,然而他还是习惯性地问了这话。“不知道呢”,她边说边把信拆开,发现这封信是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希塔神父。
“亲爱的罗萨:抱歉在假日里打扰你,但因兹事体大,所以请原谅我的失礼。去年年末,伊内斯被人告发进了裁判所[2]。目前事情不明朗,但你深知伊内斯的为人以及这种指控的荒谬。而我无能到无计可施,所以希望能同你商量一下解决此事的办法,见信面谈……”
她一下子跳起,随手抓过身旁的毛毡,没有打招呼地冲了出去。手中的信飘落在地,摇晃得像不值钱的性命。房间里没有声音,只有克拉伦斯和夏尔在面面相觑,而屋外的雪依旧在漫天地下。
奔驰在前往萨拉曼卡的大道上,她从未感到这条路原来有这么漫长。天气寒冷到让她气喘吁吁,而影疾身后的积雪,被踩出深深的马蹄印。
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能自我安慰的话却很少。她觉得焦急,为自己之前享受的美好时光感到后悔,为自己在途中浪费的时间感到可惜。或许她是什么都不了解的,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宗教裁判所”——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
直到见到希塔神父,她才意识到事情可以有这么严重。她发觉神父消瘦了许多,两颊凹陷,像是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我来了,神父”,她轻轻地说,“抱歉,让你独自烦恼了这么久。”
神父看着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麻烦你”,他摇摇头,“只不过,你知道吗?我已经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你不曾说的太清楚,因此……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形。告诉我,神父,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努力镇定地说出这话,并且露出笑容。
“平安夜前夕,我得到消息,知道伊内斯被送进了马德里的裁判所。那时她已经被关押了四天。据说事发当天,伊内斯去马德里购买日常用品,回来不久就被人带走了。”
“那么,在马德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着急地问。
“听说,在中午用饭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伊内斯拒绝了旁人好意给她的腌肉饼……”
“啊?什么……腌肉饼?”她更加糊涂了,“这算什么原因?”
“罗萨,你要知道,******禁止使用猪肉制品……”
“腌肉饼……这算什么……”除了愤怒,她感觉更明显的反而是无力:“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听起来很荒谬,这样的理由却已经够用了。”神父看着她,惨笑着说:“我明白,已经足够了……如果再有人为了报酬而故意煽风点火,那么……没有理由也可以。”说着,他停顿了片刻:“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没有理由?一张白纸,生来就是被玷污的?一朵美丽的花,就注定了被采摘的命运?正直而纯洁的人,只能靠谎言和污蔑才能生存下去?
罗萨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可……它毕竟发生了,她木然地发现,世上所有的理所应当,都是用来嘲笑的。
“我已经确认过了,伊内斯被关在马德里的裁判所地牢里,到目前已经有十几天了。至于什么时候宣判……就打听不出来了”,这是神父说的话。究竟有没有希望,光是看他的表情就已经一目了然。
要宣判了?宣判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什么都不了解。她只知道,如果连伊内斯是都异教徒,那她自己——罗萨·布拉西纳·莫特纳还能算什么?
“神父,你是否去问过裁判所的审判员,他们……有什么说法?”她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神父站起来,开始望着窗外:“我去请求过他们,别说释放,就连见面被认为是逾越之举。也托过萨拉曼卡的教授去帮忙疏通,但你知道,对他们而言,这也是一个太重的罪名……”
罗萨顿时明白,无论是神父或是大学教授,如果他们尚未攀上权势与财富的龙床,那他们的学问和道德,就像是一张白纸,会被风轻易地吹进路边的水沟。可是她就不同,因为她出生时,就头顶着一个显赫的姓氏,这就是她的帽子,上面写着豁免和特权的名字。
神父苦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为难,我也试图去想其他对策。可过了这么久,我才发现,没有更好的办法……”
“是吗?”她没有一点表情。“或许您一早就知道没有用,但您实在不愿把这件事告诉我。毕竟……我不仅仅只是罗萨”,说到这里,她还是笑了,“我还是布拉西纳小姐,不是吗?””
“……也许你说的没有错”,神父终于叹了第一口气。
屋里的灯光如萤火般摇晃,寂静的声音却淹没了历史。不知过了多久,罗萨站起来:“神父,我先回去了……您放心,我会想办法。”说完,她径直离开了,没准备等神父的回应。
入夜时分,狂风大作,罗萨却早已感觉不到寒冷。会有什么办法?会有什么办法?城中灯火阑珊,她却只看见一片黑暗,她觉得无助,她感到害怕,她想要大声地呼喊。而她知道,自己只是独自走在这城中,心中的孤独前所未有。
“我要救她”,正是这个念头,让她忍住了眼泪。来日方长的话,从此之后,不复在她梦中出现。
[1]路德和加尔文:新教的两位重要领导人,各自主张略有不同。
[2]裁判所:即宗教裁判所,天主教教会设立的异端审理机构。在早期,异端犯人得到的待遇甚至好于当时西欧其他常设司法审判机关的被关押者,但后来权限被滥用,因而成为被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领导人全力抨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