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听过地方士绅们之间的谈话?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镶嵌了珠玉,从那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唇里蹦出来,五颜六色听得人眩目。
这些对仗工整,用词典雅的言语常让身为状元的陆闵得羞愧,或许他枯坐茅屋一整夜,也写不出半张他们这样华丽的辞藻,然而这些世家贵族的子弟们,却能成功地脱口而出。
当他坐在宴会上,与同他一样出身的,似乎是祖上积了阴功,再有机会认识这些纨绔的穷苦文人们坐在一起时,就能听到他们刻意压低声音,压得卑微谄媚的话:
“那位是安祚侯的后代,城西边的留园就是他的……
“那位是庐江郡总督的妹夫,京城王家的小儿子……”
说这话的时候,那寒门文人的语气像极了在瞻仰一辈子到不了的极乐,透过晚宴的美酒美人,就好像能看见他们这完整的显耀而清平的人生似的。
热心地为陆闵得介绍完,便不忘感叹一句:“这样的人,谋个一官半职,何其容易!”
这样的人,可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昂首阔步行走在众人的卑躬屈膝之中,满面笑意摆出一副豁达谦和的姿态,行走之时,身上的佩玉发出最得体的声音,不至于低得让人觉得文弱,也不会响得叫人觉得鲁莽……
言谈举止之间,满嘴的仁义道德,某某朝的哪个圣人说了什么话,哪一族的得意子孙写了什么文,他们都能如数家珍的说出来。
可陆闵得听得心慌。
他们用扭曲的理论,诠释着圣人口中的仁义礼智信。
给穷苦人家一笔可观的钱财,赠送他们几亩远地的田,便是当之无愧的仁,诚然他们把这户人家的孩子虐待至死。
割爱赠予自己志同道合的好友一份礼物,以此表达欣赏,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义,诚然那礼物是连生死都没了选择权的貌美年轻人。
准备剪裁得体,布料柔软的衣裳,教孩子们如何跪得好看,则是世家的礼,诚然那些孩子从此一辈子没了选择的余地。
所谓生命,原来也分三六九等,世家出身的当然能坦坦荡荡活着;到了如陆闵得之流,则需卑躬屈膝,谄媚逢迎;至于那些寒门出生的貌美孩童,早就算不得生命。
他们是贵族手里精雕玉琢的玩偶,尊严地位一律想都别想。
他们痛苦地哀求,还要被读多了仁义礼智信的贵族子弟嘲讽没骨气;
他们倔强地硬抗,则又要被说是不知恩典。
陆闵得觉得恶心。
那些优美的言语中,似乎什么都有,可他总觉得虚无缥缈,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唯独缺了怜悯。
他也曾见识过天家的那对兄妹,按理说,宫里的规矩教养出来的孩子,最是恪守礼教,可他们对陆闵得,一向温和有礼。
他也从宁华公主那儿知道,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乃至不同的季节,都有不同的茶盏;她也如这些豪门子弟一般,有一手绝佳的点茶技艺,茶花漂浮在茶水上,芙蓉一样清丽典雅,像是从她灵魂里开出来的。
可同样的东西,陆闵得在这些人身上,只看到锦簇的繁花空掩着空茫茫的黑洞,透过蔓生的枝桠望进去,原是血肉滋养出的盛大。
他几乎是诉苦一样地写信与太子与公主,向他们描述这地处边疆的庐江郡,世家子弟究竟是如何虚度人生,又到底是如何玩弄性命。
至于那两位的回信,自然是简之又简,通篇概括下来,左不过一个字:“忍”。
他自然没什么怨言,继续做他的谄媚小人。
后来,总算等到了庐江总督邰清孝对他产生信任的时候。
那天他被强灌了不少酒,众人似乎乐见他没了稳重气度的模样,他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一味装醉。
诚然大半被他灌进了衣袖里。
他醉醺醺一身酒味地被人搀扶进厢房,正欲直直倒下去,却见那送他回来的侍童阖上了屋门,轻手轻脚点燃了烛火,没有半点犹豫,动作流利地开始脱衣袍。
陆闵得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指着侍童颤颤巍巍道:“你,你要做什么?”,活像被占了便宜的人是他。
侍童只是柔媚地看他一眼,那带着笑意的双唇轻启:“奴服侍爷歇息。”
屋外隐隐约约现出人影,活像市井中劣质的皮影戏。
可此时隔着一帘白色幕布上演一出好戏的却不是后面的人影,反而是陆闵得与这侍童:一个贫寒且“无朝中势力”,一个貌美却将生死契都交到了别人手上。
他一口气呕出来,连带着吐出许多污秽之物,说到底,他们都是这些人戏台子上的戏子。
“你叫什么?”
“荣荣。”
又是两个叠字,简单至极的名字。陆闵得想起楚留泽带回来的少年盈盈,听说初见之时,是寒风凛冽之中赤脚给楚留泽带回一碗馄饨,守在楚留泽门口,一时对这些孩子便越发充满了同情。
他不敢盘问过多,唯恐叫人看出他的心思,只好说:“你出去。”
那孩子却显出无限的恐慌,一双眼睛通红地看着他,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像是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像是陆闵得不侮辱他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爷,奴做出了什么?奴哪里做得不好?”
可陆闵得只觉得荒唐,从他诡异而扭曲的卑微里,只想问:“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教他的?究竟灌输给了他怎样的认知?”
纵使荣荣的自尊被磨灭了,陆闵得的却还在。
他没法对着屋外那看好戏的人影上演他们理想的好戏。“我心里有人了。”,这样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生忍住。
在庐江郡这段时间的日子,使他认识到:这世上有一群男子,以折辱他人为乐,却又偏偏能臭味相投,聚在一起,多神经质的理念都有了理论依据,洋洋自得倒像是别人不识好歹。
所以陆闵得但凡说出“心里有人,碰不得别人。”的话,只会让他们与他彻底划开界限。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我……”,他使劲闭上了眼,无声吐出胸间的一口郁气,像是彻底认输了:“是我,我……不能人事。”
屋外响起爆笑,陆闵得气得要死,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能被逼到说自己阳衰的地步。
却见荣荣仍旧是一副谦卑模样,说:“还有别的方式的,主人要我今天服侍爷。用刑也行的。”
陆闵得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却总算想起来确乎有内臣没了根,心里也跟着扭曲,净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用别人的痛苦挽回自己的尊严呢。
可是越这样,只会把自己烘托得越卑劣。
他觉得恶心,又觉得压抑,一把推开荣荣,只说:“你这是瞧不起我!”
后来,一切像一场闹剧,他像是个戏子,绞尽脑汁演出那群疯子眼中“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就连眼前的荣荣,也让他觉得可怖:人究竟是如何能做到像荣荣这般,心甘情愿地抛弃了尊严?
他写信,与京城的那两位上报。
信中是无可奈何的沉郁:
“这些说到底皆是世家贵族养在府里的家妓,根本没得指摘,放消息出去,也顶多有几句民怨,却没一条律法能让他们受罚……
“我曾偶遇一侍童,姿态之低微,言语之卑微,不堪细说。彼时竟也糊涂到指摘那少年低劣,说到底,谁人愿意自甘轻微?原是他人的逼迫,害得他们人生中只能依仗给予伤害之人。
“故而,我甚至有疑虑,若让人知道他们的遭遇,是不是只会引来那高高在上,满嘴仁义道德,却毫无怜悯之心者的鄙夷不屑?”
穆轻眉将信烧了,对太子道:“陆闵得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她顿了顿,不想让言语显得愤世嫉俗,只是想陈述现实:“自古以来,何时见过带人私奔的男子遭人鄙弃?哪里又有深陷美人怀的男子遭人唾骂?真要传出去,只会是与人私奔者不知羞耻,惹人爱怜者红颜祸水。”
穆青和没吭声,提笔回信,仍是一个“忍”字。
不只是让陆闵得隐忍。
也是让那遭受了不公对待,反被控诉“不知羞耻,勾引他人”的人忍着。
终有一日,他要一笔一笔地算回来。
穆轻眉看着那下了十足笔力写下的“忍”之一字,才发现,这是最好的办法。
昔日的侵地案,泄题案,根本无法影响这积弊分毫。
能做的,只有等待能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罪行。
只是那罪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他们这些掌权者,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无辜生命,究竟还要忍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