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军巡辅向来管理严苛,夜间巡逻兵士走街串巷,不敢有半分懈怠,就连祭祀时烧纸钱也会被望火楼发现。
可这次不仅烧成如此规模,烧得整个伯府化为灰烬,还烧得一族之人尽数丧命。
穆轻眉看着那冲天的火影,问若云:“程焱呢?”
“不知道去了哪儿,现如今正全城搜捕呢!”
“火还没扑,怎么确定那些人都死了?”
“我问了,火从他们的住处烧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一个人逃出来。”,若云叹了口气,惋惜:“可惜偌大一个伯府,满府仆役无一人相救,一场大火便落得个百年功业毁于一旦。”
这场火,不是偶然能烧成这样的。
定是有人蓄意防火,专挑有炭火的地方;还串通了望火楼,不让他们当即放火,只一味纵容;更过分的,可能义顺伯府中的仆役也受人指使,即使火已经烧起来,也不救程氏一族出来。
又或许,那些没能出来的程家人,早已被蓄意困在了其中,就这样在熊熊烈火中绝望哀嚎,眼睁睁看着屋外众人无一人相救……
是谁?能安排京城官兵,能左右世家仆人,还能了解程府布局。
穆轻眉知道,程焱做不到。
她想起前些时日,处决程栩的圣旨初下时,脑海里隐隐约约的猜想:承兰对程家还有恨,事情不会这样结束。
那么,承兰又是否做了什么?
她清楚地感受到西风渐起,吹得她衣衫翻飞,如同临焰展翅的蝴蝶,决绝而灿烂。
远处,熊熊大火如虎添翼,咆哮肆虐着向前冲去,那火舌跳跃舞动,张牙舞爪得如同传说中的牛鬼蛇神,对着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发出轻蔑不屑的嗤笑,不费吹灰之力便跨越一桶桶水铸成的防火墙,轻而易举地驰骋在它的疆场之上。
一时间,瓦砾的轰然倒塌声、阁楼房屋的徒劳挣扎声与火场之中绝望的哀嚎声,划破这空荡寂寥的夜空,直往人耳朵里钻。
这西风所引领的疆场疆域辽阔,将五六家异姓诸侯的府邸,三四座同姓王的宫殿都纳入其中。在这仿若能毁天灭地的烈火中,众人内心深处的恐惧都蠢蠢欲动,霸占了全部的理智。
“咱们府里去救火的人怎么样了?”,穆轻眉顾不得其他,能想到的只有人最本能的问题:“还活着吗?”
没人知道。
即使不在火浪现在可能烧到的范围内,公主府也已经乱糟糟地忙起来,一批忙于搬府里文书;一批抱着珠宝古玩往外送;又一批满头大汗挥舞斧头拆着府邸四周的木制建筑……
穆轻眉就这样立在满夜的灰烬尸焦中,与从自己院中推门而出的承兰遥遥相望。
对姑娘迷茫狐疑的目光选择了忽视,承兰一步步走到穆轻眉身边,望着满天的烟灰,坦诚:“殿下对我,积压了多少疑问?”
事到临头,穆轻眉却沉默了。
她丢下承兰,牵了马,吩咐若云:“若风向有变,公主府有险,你便带着他们立即离开,莫要留恋财物;探子送来的文书不必再搬了,该知道的都记在心里头了,现在去密室,直接烧了!秦屿先前偷溜出府,秦家现在找不到他只怕要误事,找个人告知他们一声。”
危急关头,若云向来不多事,却还是忍不住问:“殿下现在要去哪儿?”
“那西边有晔王府,我得去看一眼。”
她挥起马鞭,扬尘而去。
承兰忽然觉得心紧,这样匆忙离开的背影,仿佛昭示着重要到来的离别。
一如公主府,晔王府的宫人们奔走大喊,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得停不下来。
即使是穆轻眉的到来也没能吸引他们的半点注意力,张望了一圈,穆轻眉却没能找到慕青云的身影。
她顺手拽住一个路过的仆从,问:“晔王殿下呢?”
那人认出她来,如同看见救星,眼里闪着的光在熊熊烈火的映衬下仍旧亮得惊人:“王爷在主屋里,求您快去劝劝他吧!”
穆轻眉快步跑过去,便看见大敞着雕花木门的主屋里,跪了乌泱泱一片人,穆青云扶着额头闭目小憩,嘴抿成了一条线,一只手气定神闲地瞧着桌面,指尖轻点,在这异样诡异的寂静中,仿若在坚守着漫漫无期的等待。
可是,他在等待什么?
这情形像极了穆轻眉曾经看见过的一幕:新婚的晔王靠在椅背上,大半身子都向一边歪斜着,笑吟吟地与坐在一旁的妻子说话。
眼神专注地看着妻子梳得一丝不苟地鬓发,穆青云忍不住好奇,要梳成这样的发髻得用多长时间?他不懂事,不知道姑娘家的羞涩,想也不想便问出了口。
他那温婉的妻听见他的问话,霎时红了脸,低垂着的眸子慌乱地眨起来,目光无助地飘忽。
他只看得见妻的睫毛扑闪得如同蝶翼。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问题让妻子不好意思了。
可他们是新婚之时,穆青云彼时还算有几分年轻人的活力,瞧见新鲜事还是会问上一问。那段时间,他就总是这样脱口而出问些让妻子无所适从的话。
“不到两个刻钟就行了。”,毕竟是养在闺阁里的姑娘,张思娴到底是还没习惯和男子亲近。
与穆青云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低着头,瞧着穆青云时像极了在偷看他,柔和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羞涩。
“我明天给你梳。”,穆青云凑得离张思娴越发近了,身子都悬在了两人中间的小小月牙桌上,过往在生母与母族面前的端庄稳重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生为年轻人难以压抑的灵动气息。
气息扑在张思娴的脖颈,她忍不住缩了一下,却笑了,直视穆青云,仍旧是那水一般的温柔,笑眯眯地,答:“好。”
穆青云紧闭着双目,满心空洞地听着烈火之下万物毁灭,生命炙烤的声音,竟觉得比那些宴会上各式各样的管弦丝竹之声还要悦耳。
在这绝对的吞噬与绝望中,他的身躯也将会被火焰淹没,让那样刺骨的痛楚公平地烧遍全身,最后半点不剩地化作焦炭,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此后,所有他的生母以爱的名义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的重担;懦弱无能而舍弃自己的妻之后日渐扭曲的人生;还有王氏家族勾心斗角的恶心勾当,便都能与他无关了。
他唇角不自觉地有了笑意,安心地闭着眼,让自己陷入这绝望深海。
“青云。”,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一愣,直觉自己有了幻听。
然而那声音更近了,带着穆轻眉独有的清冷嗓音,和与这嗓音相悖的关心亲近,继续喊他:“青云。”
他终于无助茫然地睁开了眸子,却见穆轻眉发丝微乱,额上还有烟灰,就那样怜惜地瞧着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唇角向上钩了钩,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长姐怎么来了?”
“风朝这边吹了,我担心你。”,穆轻眉屏退众人,犹豫了一下,却并不坐在穆青云旁边——她想,那个位子,穆青云是留给一个人的。
于是她只是微弯下身子问他:“咱们先去公主府避一避,行吗?”
看着她和过去几年没什么变化的神色与眼神,穆青云有着说不出的羡慕。
他只觉自己被拉回人间,转眼便面对了波涛汹涌般要将他淹没,要让他失去一切反抗能力,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疯子的现实。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太久不曾和长姐有过发自肺腑的交流。
他分明记得不过才半年前,自己还是会与她说自己的可笑心事,与她抱怨自己的尴尬处境,与她分享自己娶得佳人的得意。
而如今,他什么也不能说了。
原来真正的悲伤不会给人任何浮出水面呼救的机会。那悲伤只是如同茂密结实的水草,紧紧将他的四肢缠绕,拽着他无可救药地沉下去……
在穆轻眉这样关怀的眼神中,穆青云说不出任何多余的话,他歉意地朝着自己的长姐笑笑,似是在为自己方才一心求死的念头感到抱歉,又似乎是为逐渐扭曲地丧失人性的自己而愧疚:“长姐,对不住。”
穆轻眉摇摇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知道自己不该多问:“赶紧走吧,风大起来了,火一会儿过来就不好了。”
点点头,穆青云起身,与穆轻眉一同往外走。
却见从正门急匆匆又跑来一个人。
“晔王殿下,公主殿下,”,来人朝着他们行了礼,道:“事发突然,太子爷去了巡防营处理此事,来不及亲来,故而让小人带两位先到京郊魏国公府歇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