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后,天渐渐热起来,楚留泽这个玩乐中的大家便义无反顾成为了带着穆轻眉在京城做个正宗纨绔子弟的领头羊。
从后门出去,绕着小巷出了府,穆轻眉一眼便看见了依偎在一起说话的楚留泽与盈盈。
她已经有些时日没仔细瞧盈盈,没想到少年竟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他早已不再穿过去白色的女式纱衣,反倒穿着身爽利的黑色劲装,腰间别无装饰,只别着把青玉宝剑,一头乌发并未全然束冠,余下的那些垂散着,看着潇洒又纯然。
他此时正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握着楚留泽别在腰间的香囊,似乎是在顺着针脚仔细勾勒。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楚留泽勾唇一笑,凑到盈盈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转而便又抬起了头,背着手不知在看哪里。
盈盈笑起来,抬头看楚留泽,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装着星星。
这时候过去,穆轻眉决计是个多余的,或者说,她什么时候过去,都得是多余的。穆轻眉的动作生生顿住,转身便要离开,却怎料楚留泽已经发现了她,摇着胳膊大喊:“桃花儿!站那儿不动干嘛呢?”
他声音洪亮又有穿透力,惹得这狭窄箱子路过的人都伸长脖子看。穆轻眉气得不想理他,握紧了拳头冲过去回敬他:“狗蛋!没干什么!”
“嘿?!我爹就是个大老粗,你学我爹叫我这个名字干嘛?!桃!花!”
“还能为什么?!你爹都说了,贱名好养活!狗!蛋!”。穆轻眉气势汹汹垫着脚蹬着楚留泽说完,拉着盈盈就走:“理他干嘛?!咱们一起玩。”
可怜盈盈被两个人的互动惊得目瞪口呆,愣怔着握紧楚留泽的香囊,木头人一样僵立着,被穆轻眉一拉,差点绊倒。
“你拉他干嘛?”,楚留泽把盈盈从穆轻眉手里抢过来,念叨:“爷今天大人不记小人过,姑且原谅你一次。毕竟……”,他幸灾乐祸看穆轻眉一眼,继续道:“前些天程焱在公主府门口喊的话,全京城都传遍了:宁华公主,二十又三,难寻夫家。”
说完便又被穆轻眉瞪了一眼。
不看楚留泽,穆轻眉带着一肚子坏水,笑眯眯地转而与盈盈说话:“盈盈啊,你知不知道你与楚狗蛋是在同一首词里出现的关系?”
“嘿?!穆桃花,别这么记仇成不成?”,可惜穆轻眉压根不理楚留泽,想着盈盈到底胆子小些,便收敛了要把楚留泽生吞活剥的那股气焰,柔和地问盈盈:“你知道你家主子的字吗?”
“塘……塘雨。”,盈盈似乎还是不适应与人这样亲近,低头答了,声音倒是比过去大了些。
穆轻眉一脸坏笑地看了楚留泽一眼,问他:“我说还是你说?”
“我没什么说的!”,楚留泽抿着嘴目视前方,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黄金柳。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穆轻眉念完,笑:“盈盈,你们在一个词里呢!”
“吃不吃糖葫芦?”,楚留泽清清嗓子,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问穆轻眉。
“吃!”,穆轻眉伸手去接楚留泽手里的糖葫芦,却见他塞到了盈盈手里,懒散瞥自己一眼,无耻说:“自己拿。”
几个人一路闲逛,被楚留泽引到了京城东边的街巷中。
摇着扇子,楚留泽介绍:“这瓦舍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朝廷有宵禁,只是小民聚堆,哪里禁得了。”
他刚说完,一阵阵叫好声此起彼伏传来,穆轻眉眼睛亮闪闪地跳起来看,只见人群中间的是位俏丽姑娘,身姿曼妙,烟波渺渺,正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正是这些日子人人都会唱的曲。这音调曲折柔曼,还配着鼓点,正是时下流行的嘌唱。
姑娘唱了一曲,盈盈不自觉地也跟着低声轻哼,眼里都是笑意。
“明天来不来?”,楚留泽勾唇摇扇,歪着头瞧身边欢欣雀跃的两人。
“来来来!”,穆轻眉看完一轮相扑,往嘴里塞了一把羊头签,高兴地鼓掌。
楚留泽不理她,拉着盈盈,声音低低低凑近了低声问:“还要不要吃什么?”
盈盈回他一个灿笑,眼睛笑成了弯月牙:“都吃撑了!”
左边是吃得打起了饱嗝,却还往嘴里塞果子蜜饯的穆轻眉,右边是本能一样拉着自己袖子的盈盈,楚留泽大摇大摆先送穆轻眉回府去。
担心怕人发现,他绕了道,谁成想遇见了听说被关在家里念书的秦屿。
彼时楚留泽正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着,却听见有人声音低低的,喊:“公主殿下?!”
这声音压得低低的,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幸而楚留泽自幼练武,轻易捕捉到这声音,站定了问:“穆桃花,好像有人叫咱们!”
穆轻眉嚼着嘴里的吃食,等咽下去了才说:“没听见啊!”
“有有有!公主殿下,是我!秦屿啊!”
“你看!就是有人!”,楚留泽把扇子一收,洋洋自得道:“人呢?”
他们左顾右盼,在这小巷里却压根看不到半个人影。穆轻眉急了:“秦屿?人呢?”
“这儿……这儿呢!”,秦屿手忙脚乱扒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杂草。使劲举了举手,尴尬地笑:“我在这儿呢!”
“……”,穆轻眉僵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笑——只见秦屿此时一半身子正在狗洞外头,咧着嘴夸张地朝着他们道:“几位帮我个小,小忙,我……我被……卡住了。”
他刚说完,楚留泽爆发出一声大笑,却被秦屿急急忙忙喊住:“别别别!我被禁足了,让我爹娘发现就死定了!”
穆轻眉哭笑不得蹲过去:“你在这儿多久了?”
“这我哪知道,人都不知道路过几波了,连月亮都升高了。”,秦屿苦着脸,叹一口气:“殿下您好歹救我出来吧!”
狗洞当真是个妙用,能偷人,也能……坑人。
几个人蹲在秦屿旁边,开始坚持不懈地刨土。楚留泽还不忘打趣:“要不人说秦家的小子是个机灵的,瞧瞧,能让堂堂天家女儿蹲在地上刨狗洞的,举国上下,睥睨古今,也就你一个了。”
当事人垂头丧气满脸泥巴,头上蓬松插着几根草,叹气:“我这一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
他话还没说完,被楚留泽刨出来的飞扬的土呛了一嘴,“呸呸呸”了半天,越发愁眉苦脸:“楚小公爷,您别喂我土吃啊!”
等把秦屿解救出来,几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穆轻眉早不要形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晃着酸涩了的胳膊,看着楚留泽一把将秦屿拉出来,指着他叹了口气:“好小子,我当初都没你这么能闹腾!不是说你爹把你关在家里头念书吗?大晚上地往出跑做什么?”
秦屿满脸严肃,答:“这是顶顶重要的秘密,我今儿告诉你们没什么问题,只是你们得替我保密!”
“还秘密呢?说吧!”,楚留泽扇子扇得飞快,随口问。
“飞云肯定是受人指示的!!”
这事从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快两个月了,没想到秦屿还记挂着,穆轻眉做出一副讶异模样,问他:“那你今天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要去找飞云。”,秦屿一脸严肃,解释:“这金银首饰,向来是店家亲送到府上的,哪里有府里的小妾自己出来买的?普通老百姓听这传闻不觉得有什么,你说咱们能不觉得奇怪?”
与楚留泽快速对视一眼,穆轻眉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问:“那你知道飞云在何处吗?”
“知道了!”,秦屿高兴地拍手:“我打听了好些天,听说她出狱后,家人就带着她住到京郊了。只要找到她,问清楚幕后主谋,程公就不用被腰斩了!”
离程栩腰斩只剩下几个月,难怪秦屿会急着出来找人。穆轻眉点点头,回他:“你这话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只是若飞云真是被人安排到程栩身边的,如今你真有这么容易便能查到她的踪迹?”
事实上,飞云一出狱,穆轻眉便把她送走了,别说踪迹难寻,连身份都换了。
秦屿却听不进去,坚定答:“无论结果如何,总得试上一试,才算问心无愧。”
听说程栩的亲儿子,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程焱,如今被关在府中不得外出;何况升上下了圣旨当天,程家便将他从族谱除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谁能想到此时忙前忙后的却是与程家毫不相干的秦屿。
穆轻眉不想给他泼冷水,只道:“那就试试吧,兴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秦屿拍拍全身的泥土,朝着穆轻眉和楚留泽作了个揖:“今儿多谢两位了。”
“没事,”,楚留泽摆摆手,气定神闲问:“只是都这个时辰了,城门已关,你怕是去不了京郊了。”
“求人、爬墙、钻狗洞,总得试上一试。”
他到底还是十五六的少年,难免全凭一腔热血,心中坚定着“是非”二字便敢不管不顾放手一搏,孰知这世上许多事,不是是非黑白便能说清的。穆轻眉听了他的回答叹了口气:“那怎么成?让人发现是没命的事,还得连累你阖家。”,她把自己的公主腰牌递给秦屿:“用这个吧。”
左右秦屿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穆轻眉不介意帮他一把,顺带还能显得事不关己,何乐而不为。
几人与秦屿告了别,看着秦屿走远了,穆轻眉才问:“刚刚秦屿说这儿有好几波人路过,这条路这么偏僻,怎么可能?”
“没准儿是谁家贵女公子偷情。”,楚留泽挑眉歪头,邪气十足地看着穆轻眉调侃。
“那没准儿还是杀人放火呢!”,穆轻眉随口回他,又往嘴里塞了把羊头签,欲罢不能吃起来。
结果当晚,义顺伯府便走水了。
大火照亮了京城的半边天;焦糊的味道随着微风传到每个人的口鼻中;纸张、木屑的灰烬如葬礼的招魂旗似的,孤零零地飘荡,浮萍般跌落在世家的庭院,百姓的街巷,难得的公平。
在这样炽热的火舌的炙烤中,杂乱绝望的呼救声显得如同人手心里的蚂蚁,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一死。这些惨叫,哀嚎声从远处传来,将这本该悄无声息的夜空,大手笔地染上烈狱的颜色。
这一片皆是高门大族的府邸,烧着一处,全都要遭殃。一时间,不独军巡铺全部出动、连各家都派了人去救火。
“怎么今儿望火楼没报训?好端端的,硬是把火烧这么大了?”,穆轻眉皱着眉头望着远处被烧红了的半边天,问刚从外面打探完消息回来的小厮。
“李家婆子呢?你见着她没有?”,穆轻眉想起还待在义顺伯府的眼线,一时心急,恰在此时,李家婆子匆匆而来,满头满脸的灰,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穆轻眉道:“这火也真是巧了,先是东边的一排厢房燃起来,怎料那边正好有个存着旧炭火的小库房,没一会儿,整个伯府就都走水了。”
“东边厢房?那儿住的是谁?可知道是怎么走水的?”
李家婆子便又解释道:“全是府里的主子们,只听小厮说是那程焱记恨二房三房的人,故而打晕了他们,从自己住处逃出了来。现如今,众人都猜是他放的火。”
那可真是巧了,最初只是一排厢房,望火楼都没发现?硬生生等到大半个伯府走火才派了军巡辅?真是怎么想都让人觉得蹊跷。穆轻眉挑眉,紧急时刻倒也有心思还管什么计较算计,到底是人命要紧,只一心吩咐小厮:“看今儿这天不见得有风,但终归还是小心点,省得风吹向咱们这边,带累得咱们公主府也让火烧了。”
“咱们府里,也派上二十个人去吧,能帮上边帮点,只是不用硬往里冲,白送命。”
她正吩咐人把与别家院子相邻的木制楼拆了,再往空地上盖上厚厚一层土的时候,出去一趟的若云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来一个让人惊诧的消息:
“义顺伯府家二房三房的都死绝了,就连他家才二三岁的小少爷,也没了。大房先前被从族谱除了名,一家的人散的散、走的走,反倒保住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