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爆发的一日，钦昭坐在寒气侵人的院子里盯着一盆苔藓发呆，岑萧站在她身边，自己搓搓手弯腰提醒：“殿下，天冷，咱们还是把苔藓抱进去看吧。”
钦昭回过神，点点头自己站了起来，满地的寒霜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钦昭并不是在看苔藓，苔藓是东宫的花匠在暖房里培育的，钦昭却让人抱出来放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只想看看苔藓如何慢慢结霜。
进了屋，苔藓的霜立刻就消融了。
“殿下，御史台……”岑萧刚要开口，钦昭点点头，抬起头来，目光沉稳得像是院子里那棵龙爪松：“孤想明白了，不过这一回不算是孤犯了错，那天，自宁王踏入了东宫的宫门，这个坑孤就已经跳进去了。”
岑萧虽然还没完全想明白此间的关系，但也是恨得双眸发红：“如今詹士府的诸位大人还在诏狱里面，吏部和御史台就开始发难，陈列殿下大罪十五条，要求陛下惩治詹士府官员和殿下。”
钦昭看看那些依旧是翠绿的苔藓，轻轻坐在花盆旁边：“安心，这就是他们的后手了，如今孤最多是继续禁足，想要搬掉孤的东宫身份，他们还差着远呢。”
钦昭伸手轻轻抚摸那些苔藓，岑萧心里却是很难安定，就算是东宫不倒，可是如此困境总要有个出头的路才行，他心里想了无数遍，可是怎么想心境都如这困境一样，冰冷而又贫乏。
“詹士府的人，孤暂时没办法救出来，可是只要孤还占着东宫一日，他们就不会死。”钦昭说完，岑萧只能点头，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要见天青。”钦昭拍拍手，高萱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进门：“殿下，这是膳房准备的药膳汤，太子妃请殿下务必饮用。”
白玉汤碗盛着药味浓重的汤水，温热透过玉碗，钦昭将碗端在手里一笑：“天还是这么冷，真让人烦躁。”
相比门可罗雀的东宫，玉璋公主府实在是太热闹了一些。
大节过后的赏赐络绎不绝，今日陛下思念公主，赏赐明珠一匣，明日陛下记得公主喜欢吃梅花糖分点心，赏赐一盒……圣眷隆重而又亲昵，足见陛下对女儿的厚爱。
登门锦上添花的人更是比圣眷还要多得多，肃京诸多名媛几乎将玉璋公主府当做了自己家，各色礼品也是层出不穷的花样。
既然不必去詹士府听无聊的奏章，也不必装模作样的批阅公文，玉璋公主府的宴饮便成了公主排解心头烦闷的良方，只是玉璋公主不知道到底有多么烦闷，宴饮通宵达旦，夜夜笙歌，一连数日毫无停歇的意图。
宴会场内，酒菜香气远远飘出，歌声随着凌乱的乐声传出，醉意沉沉，浮华旖旎的肃京富贵之风十足。
玉璋以一张大虎皮盖着自己和两个俊美的小官人，周遭的名媛宾客，或是搂着小官人调笑或是搂着装扮娇媚的女子调笑，血色罗裙翻酒污，歌舞早就停歇，只留下几个面红过耳的青涩小官人在一群女子的戏弄之下勉励奏乐唱歌。
“殿下，如今殿下已经是万事如意，只等着娶一个驸马回来生个小公子，那至尊之位八九不离十就是殿下的了！”醉醺醺的女子头上凤钗都摇摇欲坠，可是仍旧高举酒杯大笑，玉璋也是大笑，高举酒杯的时候动作太猛，扯开了虎皮。
两个缩在虎皮下面的小官人是赤身，此时猛然掀开，冷的打个激灵：“殿下！”
“哈哈，出来走走，好让各位女公子看看。”玉璋将杯中酒泼在两个赤身的小官人身上，二人冷的尖叫一声，跳起来之后就被一边女宦驱赶出了宴会场，站在天寒之下蜷缩着瑟瑟发抖。
饶是瑟瑟发抖，二人脸上仍旧谄媚笑着，牙关格格作响，声音也是颤抖不停：“殿下，奴婢，奴婢恳请殿下，垂怜呢。”
哈哈的笑声遮蔽了他二人的声音，女子们寻到了乐子，纷纷用酒杯朝他们泼酒，还有一人抚掌大笑：“听闻酒性最热，若是泼酒，你们也该不冷了吧？”
二人皮肤很快冻得青紫，为了让身体暖和起来，只能勉力起身在廊下奔跑，却丝毫躲不过泼过来的酒水，身上的酒湿漉漉的让皮肤更加冰冷，很快，其中一人踉跄倒下，再也没有力气起来，只能蜷缩躺在地上，抖如筛糠眼神都有些木讷了，紫色的嘴唇几乎不能动，声音微弱无法听闻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仍在奔跑的伙伴并没有企图救他，他只是仓促的瞅了他一眼就转过脸去，不用听到他也知道，他说的是：“饶命。”
哀求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有恻隐之心的人不会做出残忍之举，行事残忍的人绝不可能有恻隐之心，只是垂死的人总是会忘记苦难一生总结的经验，哀求总还是会从嘴里说出来，死亡面前，任何尊严都是扯淡。
“殿下，咱们不如去后面温泉，和这些小官人一起暖和暖和？”一个满脸酒意的痴肥女子将自己圆滚滚的醉脸凑了上来，玉璋早已无聊，一听自然高兴：“好啊，温泉去醒醒酒。”
闹哄哄的众人欢天喜地的簇拥着玉璋公主走了，痴肥女子身形笨重，自己挣扎了半天才站起来，看人都走了，轻轻对侍奉了自己一夜的小官人说：“你们不必跟着我，去把他俩送回去，换新人来伺候我就行了。”言罢也不停留，一步三颤的朝着后面走去。
两个小官扯起酒席上的兽皮坐褥跑出去包裹住外面两人，侥幸逃生的小官人松了口气可是颤抖却不肯听，知道坐上车朝着教坊走，他才缓过了一口气，而那个倒在地上的同伴却仍旧在昏迷之中。
“刚才那个是谁？”他看看昏迷的同伴，心有余悸。
“那是静乐侯的女儿谢安欣，她父亲的爵位不能世袭，所以将来还不一定是什么身份呢。”饶是小官是男子身，说起八卦来还是很乐在其中：“不过虽然昏聩，到底是个好人，若不是她开口，你俩今晚怕是要死在一块了。”
车中安静下来，九死一生的小官人抿了抿嘴：“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咱们是贱民身份，就算是男儿身也是不值钱。”一句话引来无数伤感，小官人闭上了眼睛，拳头轻轻攥紧：“我才不是不值钱。”
裴元德见到赵婉的时候，心整个揪了起来，从长长甬道走过来的那个人，头发长长毫无梳理，衣衫看起来熟悉可是衣衫里的人却瘦弱得像是饥民，脸色惨白，十个手指的指甲歪七扭八都变了形。
赵婉一咧嘴：“难为你还想着接我出来。”
“你胡说什么？”裴元德的眼圈都红了，双手用力把赵婉搂紧了怀里。
赵婉一怔，伉俪情深这个词她连想都没敢仔细想过，只觉得她和裴元德最终能够做到半分心意相通也就够了，可是这一场牢狱之灾之后，裴元德的这一报却像是有人在她心口上重重的凿开一个口子。
“回家。”裴元德将赵婉抱上了车，赵婉忍住了眼泪，转过脸去躺在车里。
“疼？”裴元德不放心，赵婉摇摇头，擦擦眼泪岔开话题：“你做了什么陛下恩准你接我回府禁足？”
“太子妃有孕，陛下龙颜大悦，恩准的。”裴元德说完，赵婉噌一下坐起来，很快回过神双手合十：“上天保佑。”
“陛下说东宫不祥，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迁居鸾台行宫禁足，说是为了让殿下体会陛下幼年所受的教诲，恩准了梅钰可以进入鸾台行宫教训太子，唉。”纵然爱妻重要，可是想到自己一片晦暗的仕途，裴元德还是有些感慨。
“殿下何时启程？”赵婉想了想忽然开口。
“陛下催的急，三日后就要走了，还不准百官送行。”裴元德忧心忡忡的看向赵婉：“东宫要是……”
“那也轮不到玉璋公主。”赵婉给了他一个白眼。
“如今朝堂上吵翻了，已经有人上书建议陛下改立女太子了，陛下驳回但是并未训斥，不过昨日下旨，为玉璋公主点选驸马，一旦成婚，就不好说女太子是不是可能了。”原本听说太子妃怀孕赵婉是大大松了口气，太子妃怀孕就说明太子怀孕了，这是好事，有孕在身陛下就不可能废除东宫。
可若是陛下将玉璋公主当做备用，以玉璋公主和宁王的手腕，还真是难说龙虎之争结局如何。
“你看，人家太子妃都有孕了……”裴元德嘟囔了一句，赵婉一记眼刀飞来，裴元德飞快住口。
“胡思乱想，陛下让我回家禁足，不是让我生孩子，你想不想活了？”赵婉闭目养神，裴元德知道这一层意思，到底心里还是不甘，默默在心底抱怨不停。
东宫东宫，住在东宫里的就是太子就是一国储君，从前历代太子，搬出东宫的一日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废除。
圣旨要求是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迁入鸾台行宫，其余妃嫔可以自愿决定去留，慕容远初自然是自告奋勇一定要去，周梦莲不愿留在空荡荡的东宫之中，黄莺儿却是哭哭啼啼的表示，自己虽然十分想去，可是东宫不能没有人主持，自己要在东宫静候太子殿下归来。
于是随行的人就这么定了，除去慕容远初和周梦莲每人带两位女宦侍奉，岑萧携带全部东宫卫护驾之外，金英只带着连瑞福和高萱二人伺候钦昭，迟凤则是唯一的太医跟随。
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明明白白的贬斥，堂堂东宫迁居鸾台行宫，随性伺候的人如此之少，足见东宫已经失了圣心。
御史台的奏章变本加厉雪片似的开始弹劾东宫，虽然回护东宫的奏章也不在少数，可是总体来说还是弹劾的声音要更加响亮一些。
人人都知道，陛下对女太子这件事情已经动心了，若是太子妃这一胎是个女儿，而玉璋公主大婚之后能够诞下儿子，那么东宫的根基就彻底动摇了。
宁王将手上一张小小帖子看来看去，越看笑意越深：“到底是墙倒众人推，连自家后院都管不住了，本王看来这个太子真的是做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