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悦在嵇康离去的那刻回眸,看他背影,带着遗世独立的清冷孤寂却带着快意恩仇的潇洒不羁,墨发随风扬起平添风华。娉悦想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今日他分明置身暖阳却清冷孤寂无比的背影。
她忍不住低声呢喃:“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①”
她提起裙裾,顾不得什么闺秀仪态,只是像跨越了千山万水,放却一切没有顾忌,淹没了身后的光与影,只为奔向他。
“叔夜。”娉悦第一次如此慌乱,只因他的背影,她只是由背后紧紧抱住他,感到他后背微僵,原本要迈开的步子止在原地。
一句叔夜,却是将嵇康的一贯的平静淡然击溃,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反应。
庭院春深,繁花艳照动春光,暗香浮动花影乱,矮墙颓圮寸草生,斜阳几度穿朱户。以此为背景,女子由身后紧抱男子。同为素衣墨发,蓦然静立美哉若天人。空气凝结仿若静止,只剩风声呼啸,掠过耳边。
嵇康心中百转千回,挥之不去的是那声久久回荡的“叔夜”——他的字。分明她用的是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语调,却连招呼也不打,没有预兆的,直直侵入他内心筑起的樊篱,给予他慰藉。嵇康垂首,目光落在环着他腰间的手上,她玉指纤细若削葱。嵇康阖眸掩盖住满眼不忍,一点一点不曾迟疑的抬手覆在娉悦指上,随即残忍地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由他腰间掰离。
滚着祥云图案的云袖下握着的《齐物论》已然变形,嵇康似不为所动地,迈步离开属于自己的家。
若他不能给娉悦爱,以成全她的意,那他此刻所为又有何错?没有希望总比失望更好。
今日他所经历,足以他对曹娉悦刮目相看,他向来顺遂自然,有些东西注定不可强求。
是夜,天幕微垂,带着薄雾迷蒙,弦月冲破乌云,探出头来。静谧的月光轻轻洒在薄雾缭绕的水面上,泛起波光粼粼。水面上映出男子的倒影,男子青丝微垂,侧颜如画,自饮自酌仿若谪仙。他扬眸望月,遥遥月中他好似看到谁的容颜一闪而过,他优雅执起酒杯,举过发顶,昂首一饮而下,醇酒入口,唇齿留香。如此反复,杯酌难止。他举杯临风,与月对饮,酒入愁肠,他才沉沉吟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的心矛盾而痛苦,他只是对月独酌,醉酒后不住呢喃着:“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酒坛空了……嵇康木讷笑笑,起身欲走,衣角带翻一地酒盏,坛子翻滚落入水中,嵇康全然不在意。
他转身离开,却见斓戈盈盈立在他的面前,“斓戈。”许是醉酒的缘故,他此刻笑得像个孩子。
“先生,你醉了。”她盈盈朝他笑,温婉而坚毅。
“斓戈。”嵇康轻轻唤着,眼眸微垂,欲上前一步。
‘是醉了……”嵇康低语,脸上自嘲清晰可见,他轻勾唇角,苦涩的笑在脸上蔓延。
斓戈向前一步,见他神色倒可以猜上几分,她以浅笑来告诉他没有关系。
嵇康长叹,他的眼被眼前人儿填满,他上前一步牵了她的手,静静欣赏她沉静的面孔,就是将她揽到怀中。斓戈有些惊讶,但是清醒无比,他,不过是醉了。
嵇康将下颌枕在斓戈肩上,不羁的墨发垂落,掩下他俊美如神祇的侧颜。
“长乐啊长乐,你可有过长乐?”嵇康在斓戈耳畔低声呢喃,今日所见一遍一遍在他脑海回放,混乱无比,连同话也说得混乱无比。
斓戈扶着他,他的句句呢喃皆被她听到,她将目光投向遥遥天边月,从眼中竟落下泪来。
斓戈不知自己是如何将他扶回房间的,她早就被他的话夺去全部心神,耳畔仅剩那句“长乐啊长乐,你可有过长乐?”
她原以为……
或许从初见那日,她就已沦陷。
“斓戈,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斓戈苦笑连连,出其东门吗?
斓戈摸摸眼角泪痣,恍然如置身梦中,没有迟疑,她退出了房间,立在院中极目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
忽然有只隼落在她的肩头,隼羽在墨黑的夜里透着森然可怖的红色,斓戈只是任它的喙在自己肩头乱啄,自己取过系在它利爪上的信。
“任务有变,速回。”
她将纸条攥在掌心,眼神改变,瞬间若寒冰。
她回房提了皎尘,见桌上纸笔,便草草留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②斓戈别过,愿后会有期。”
带着留恋,匆忙离开。
翌日。
嵇康先是没能看到竹林里的剑影,后是没能找到应该吃饭的人。最后,他方看到她留下的话。他只是握着信纸,静默久立,脸色平静如镜湖无波。
知道后日,东平吕巽来访,嵇康与之交谈甚欢,说道魏武皇帝的《短歌行》,他突然难过的难以自已。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斓戈的意思,他终是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