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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曹操计擒马元义 神上使魂归黄天(1 / 1)

盛久必衰。

衰必乱世。

乱世英雄起。

公元二世纪末。

大汉帝国业已开基四百年。

东汉皇朝亦已盛立二百余年。

终于,进入末世。

花而复落,落而复花。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甲子年。

甲子,天干地支中新一轮轮回之首。

一个新纪元就此开始。

正是一段持续将近百年、风云激荡的乱世!

是年,曹操二十九岁,孙坚二十九岁,刘备二十三岁。【注:文中人物年龄皆为周岁】

春二月。【注:文中月份、日期,皆为阴历】

神州大地上下,却异常酷寒。

东海、东莱、琅琊等郡国(今属江苏、山东),水井冻冰,冰层竟然厚达尺余,甚至连沧海(渤海古称)海湾也现冰封。

汉帝国京师洛阳,天候则更为诡异。

上空阴云密布,一片铅沉欲坠。忽而,竟还从浓翻漫卷的云层深处,由远及近地传来几声冬雷之声,隆隆作响,似乎预示着一场不同寻常、空前的风暴将至。

云空笼罩下的皇城大殿,被映衬得愈加沉暮。

宫内,对于殿外的景象,却浑然不觉。

此刻,正一如既往,一片静谧。

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朝廷每日例行的早朝了。

笃、笃、笃、笃——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眼下的沉寂。一个禁省内尚书台传奏文书的尚书(近侍、处理政务的秘书),手捧着一个奇特的书囊——汉代凡极为重要的文书均以囊封装——几乎是小跑着,额头和两颊不断地渗出汗珠,顾不得擦拭,径直奔向深宫皇帝起居处而来——看样子是有关乎重大、相当紧急的情况。

尚书呼吸急促、气喘吁吁,终于来到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面前,颤抖着,将手中的书囊呈上东汉第十二任皇帝、二十八岁的灵帝刘宏。

只见,这是一套用皂色之布封装的书囊,称为“皂囊”——皂囊是专门用来盛放紧急上书、言秘事的书囊;用皂色正为的是醒目,引起特别注意,用以和其他普通奏事文书区分开来。

此时灵帝正在为即将上朝而更衣,见是皂囊,不禁有些疑惑,自忖道:“近年承平已久,帝国广土之内,除却几处偶有蛮夷反乱,旋被镇、抚,天下无事,能有何紧急要事,竟要非在例行朝会前呈览不可?”

他还想着早朝无事早早散去后,起驾永乐宫、生母董太后处,去探视自己最宠爱的中子、“董侯”刘协。

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过皇统后嗣。

心里想着这些,灵帝略感厌烦地接过皂囊,展开帛书,只见跃入眼帘的上书内容很简短,便读来。

太平道谋逆:大方(大区域统领)马元义已集结荆、扬之徒众数万于邺城(今河北临漳一带),并潜伏京师以为内应;张角纠合各地徒众,阴欲三月五日内外一起举事。情势甚急,伏望朝廷速决以应之!

署名是不肖戴罪之徒、角逆弟子济南(济南国,相当于郡,今山东济南周边一带)士人唐周。

“太平道……谋逆……各地……内外一起举事……”灵帝阅毕,不禁如触惊雷,登时几乎瘫软欲倒,一旁侍候更衣的小宦官见状连忙搀扶。

灵帝坐下。霎时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心思更换朝服和上朝,捶着膝,大叫道:“罢今日早朝!来人,速……速传河南尹进宫!”

不多时,只见一位身材欣长,留着精心修剪、打理的漂亮鬓须,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官员昂昂前来。在通往嘉德殿的宫廊处,他正了正冠冕,看了看在旁立着侍候的小黄门(中级宦官),小黄门连忙恭谨地双手合十,谄媚地笑着频频点头,示意形象正好。官员于是轻咳一声,挺挺胸,疾步而又不失步点地入宫面圣。

在长长的宫廊尽头,中常侍(侍奉皇帝身边的高级宦官)张让接着,相视,蹙眉摇头,官员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有大事,且情况不妙。

这位官员正是现任河南尹的何进。

河南尹就是京师洛阳所在的河南郡的最高行政长官。为突显京师地位,长官称为“尹”,而非普通郡的“太守”;河南尹直接负责管辖洛阳附近二十一县,控制京畿地区,权广位要,是极为关键的角色。

何进,字遂高,南阳郡宛县(今河南南阳)人,正是灵帝皇后何果儿的异母兄长。何家本是当地的屠户之家,当初妹妹因修长、貌美被选入掖庭,得到灵帝宠幸,成为贵人(妃嫔第二等级,仅次皇后),何进也被拜为郎中(宫廷近侍,多为宫中官职的起点);之后升迁为虎贲中郎将(统率虎贲宿卫,负责宫禁内警卫事务)、颍川(在今河南中部)太守;在何贵人因为皇帝生下长子刘辩,被立为皇后后,何进又升为侍中(侍奉皇帝身边的高级近臣)、将作大匠(皇家营造总监)。

何进其人,虽出身屠家,却在屠业之外读过书,因此深慕士人,对他们很是虚怀、谦恭。

他虽托裙带入仕为官,然而长期在宫禁中、皇帝身边办事,却一贯地恭谨、细致,稳重而从容,让灵帝很是欣赏。

和以往俱都是出身权贵、势力深广的外戚不同,何进的背景难以对皇权构成威胁,这让灵帝感到放心;加之他的表现,因而深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即使是妹妹何皇后因毒杀王美人(刘协生母)事件,深为触怒皇帝,几乎被废,灵帝也并未对何进有所责难,反而将他提到河南尹的要职。

见过皇帝。

灵帝无言,将那封上书出示何进,何进边看边不禁冷汗淋漓。

“不是说此等信徒都是信奉黄、老之术的么?!和我大汉开国之初奉行之道并不相违;又闻其中多疗病、救济、普渡黎民者——朕才所以对之前诸臣警示之奏议未加理会。万万不曾想这些徒众,竟要谋此大逆,夺朕江山!真是其心可诛!”灵帝痛控道,既不解,又愤恨。

“这都闹到眼皮子底下了!……现下就要举事!……”灵帝惊恐、情急中顾不得身份,说出了俗语。

而在何进的耳中,这些话自然都是对自己的责问。

他连忙跪倒在地,“目视所谓黄老、疗病、普渡,皆为惑众及掩人耳目者。此事臣下失察,罪该万死。”

“唉——”灵帝长叹一声,投了一眼跪在下面的何进,站起身道:

“传旨:着河南尹何进速即查破匪酋马元义案;‘三公’(司徒、司空、太尉的合称,为最高级别官员)、司隶校尉(负责‘司隶’,即京师所在州所辖各郡区域内的治安,并可纠察百官、臣民,类似警备及宪兵司令;统有一千二百人的武装)检视、排查宫中禁内及百姓中信奉张角者,立诛不赦!火速往冀州收捕张角!”

形势火急、千钧压顶,何进哪里敢有半点怠慢,立刻着手调查。

可是却极为棘手。

要想在偌大的京师迅速找出一个潜伏在暗处、身份伪装的“大匪首”,谈何容易!

他一筹莫展,只在府内来回踱步。

事不谐,问高人。

何进突然想到一人,此人年事已高,德高望重,历事中外(朝中和地方都做过官),见多识广,清正刚直,为安、顺、质、桓、灵五朝宿老、一代名臣。

此人正是前太尉桥玄。

桥玄字公祖,梁国睢阳(今河南商丘)人,此时年已七十五岁。

何进连忙驱车,亲自赶往桥玄府上。

桥玄此时已经老病缠身,正倒卧在床,无法起身,只能就在卧室会见。

何进一见忙行礼,正要张口说明来意,桥玄却伸手示意不必,对何进道:“听说出了大事,乱贼意图颠覆朝廷。”虽然重病在身,桥玄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宏亮、清亮。

“正是。老太尉的消息来得好快啊!”何进惊叹道,又详细讲述了具体情况。

“后辈何进无谋无能,望老太尉教我,指点眼下。”说着,长揖不起。

“府尹大人请勿多礼。”桥玄说着,并不看着下面的何进,他的眼睛朝上翻,思索着——思维依然相当清晰。

“自古先立人,然后功方可立。”思索了一番,桥玄开口道,“老朽推荐一人,必能破此案也。”

“哦?”听到这,何进立刻挺起身,眼光放亮,兴奋地巴望着眼前这位以善于识人著称的老者。

“曹操,曹孟德。”桥玄清楚、有力地说道,“想必府尹大人听说过此人,此人曾任洛阳北部尉(负责洛阳北部的治安官),专司首都一方的刑事治安,正有实际经验。此人能力出众,有手腕,又深有智谋,定能助何大人破案。”

曹操?经桥玄这么一说,何进想了起来,此人当年任洛阳北部尉期间,因执法严厉,处死过灵帝最宠信的小黄门蹇硕犯禁的亲叔父,在京师名动一时。

扯到蹇硕,说来,自自己入宫任职以来,宦官们待自己都很亲善,唯独这个蹇硕,一直对自己很是提防,似乎总是在内中充满敌意。何进想起来便窝火。

蹇硕,蹇硕……啊,眼下还顾不过来他……何进把思绪重新拉回眼下之事。

不过,何进又想,曹操此人出身宦官家庭,擢用此人的话,让那些都是士人的朝里朝外的大臣、官员怎么看自己?一个宰羊的,就只好重用阉人之后?哎呀呀,不妥不妥。

桥玄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了何进的纠结,说道:“府尹何必多想,实效为重,朝廷为重啊!”

好吧,听说曹操此人一向不拘一格,还相当机警、干练,也许在这非常之事上用他可以突破案情——又确当过北部尉,想来熟悉洛阳地面情况,懂得如何办案——嗯,为救急,就试一试好了。

何进终于下了决定,“多谢老太尉指点高见。何某这就唤孟德参事。”说着,深鞠一躬。

“事不宜迟,老朽就不久留,耽误大人立功了。”

“请老太尉将养身体,何某改日再来探望。保重。”何进又深鞠一躬,告辞而出。

此时的曹操,正在朝中任一名议郎(议谏政策得失的参议)。

对于议郎这个职位,曹操当得并不顺心如意。

在经历过受堂妹夫牵连的“宋皇后案”,从顿丘(今属河南濮阳)县令失官,沉寂了两年后,在父亲曹嵩的运作下,曹操再被朝廷重新启用,征召为议郎。

议郎本属以备顾问、参议的闲散职位,毫无实权,在官场属于边缘位置,然而任职的几乎四年间,曹操却主动屡次上书进谏,要求平反窦武等人;又指责朝中亲贵贿赂徇私——言辞很是恳切而热烈。

然而一再的进谏均不被理睬,曹操不禁心灰意冷,知道朝政不可匡正,于是不再献言,每日,任上留心时事,无事便研习兵书。

后来兵书研习多了,曹操自己动手评注兵法,注入自己的心得。

何进立即命部曲将吴匡请曹操入府商议。

曹操正在宅下专心评注《孙子》。

妾室、二十三岁的卞光儿在一旁侍候研墨——正室丁夫人不愿远行,在老家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全心抚养儿子曹昂,妾室卞光儿随曹操来到洛阳赴任。

见有人就事前来,卞氏正要回内室回避,曹操拦住,毫不避讳。

吴匡行礼,说明来意。

河南尹相请,有要事相商。两人品级悬殊,职责不同,并无交集,又从未见过,毫无交情。

曹操一时不解其中缘故,却又十分好奇。

他就随吴匡来到何府。

“议郎曹操,见过府尹大人。”

何进正襟危坐,一手捻着胡须,一面端详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官员。

见此人身高近七尺,不算高大,身姿却现灵便健捷,想来是一直习武,讲究骑射才会体魄如此;头戴高山冠,然而冠却戴得不正,何进注意到,不禁微微皱了皱眉;高高的额头,两道飞眉入鬓,一双细眼,却炯炯有神,热光四射,忽而又冷峻异常……何进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啊,孟德,快请坐,正有要事。”何进仍热情、亲热地招呼,示意曹操在身旁的酒踏坐下。

“府尹大人为京畿第一官,身居要职,一向繁忙,不知……唤朝中一闲散议郎曹操,有何吩咐?”一个是坐镇京畿要地的行政大员,一个只是朝中众多、闲散无事的议郎中的一员,素无瓜葛、交集,能有何事?还是“要事”。听何进当面这么说,曹操想着,再次感到疑惑。斜睨着。

又用眼角扫了一眼眼前的酒杯,他没有坐下,站立看着何进。

见曹操如此,何进只得将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曹操闻听先是惊讶,继而立即感到一股热流从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涌起,将他心中连久的郁闷融化掉,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喷张的冲击感。

何进没有注意到曹操的反应,继续说道:“闻孟德弱冠即出任洛阳北部尉,颇为干练,累有政声,今朝廷形势危如累卵,还请不吝见教。”

曹操昂然道:“大人过誉。操虽不才,愿执匪首以报朝廷!”

朝野无人不知何进其人的出身背景,然而曹操却并不以为意,不论出身如何,他所看重在乎的是每个人自身的能力才华。

对于何进的这些方面,虽然曹操并不了解,然而给他的初步印象是此人还算比较谦虚。所以他也愿意“相助”,其实,真正为的是施展自己。

“有劳孟德了。不知孟德有何具体良策?”话虽如此,何进心里还是对曹操是没底的。

“不知马元义藏身于城中何处,京城之大,想是极难找出的,毋谈拘捕。”何进很是犯愁道。

“此事极易,无需派人搜捕,马元义自会现身。”曹操略加思索,脱口而出。

“哦?”何进极为惊异,“要如何做?”

“只需张榜公布:‘张角阴欲京城内外同时造反,朝廷对其通缉缉拿’即可。”

“那马元义见事泄,岂不更加隐匿不出?”

“正因马元义知道事泄,自然会想法出城,前往邺城麾指自己在此聚集的人马,提前举事。”

“我料其定会出城的!”曹操很是自信道。

见何进仍不解,曹操具体解释道:“我方明告贼人事发,贼众见事泄,必提前举事无疑;且我观马元义其人,一人既安排众多人马于邺城,又身兼京师活动为内应,想必邺地部众也极为仰赖其人;马贼见朝廷已知悉戒备,必放弃于城中举事,其本人必出城亲往邺城,一心指挥部众提早举事。”

“目下除张角以巨鹿为本坛的冀州腹地外,马元义在冀州南部的邺城已集结数万之众;邺城不似巨鹿,离洛阳极近,邺城率先举事对京师冲击甚大,朝廷猝不及防。待张角举事后,两地贼众连成一线,自上而下,从整个黄河以北迫近,对帝国打击甚大!”曹操进一步分析、阐明事态发展形势。

“而反过来说,如能擒杀马元义,则邺城群龙无首,目前已知最急迫之形势自然化解。”曹操论断道。

“有道理!”何进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青年官员的思路之清晰、洞察之深刻、见解之不凡。

何进立刻对曹操刮目相看。

他寻思着:此等人若留在自己身边,充任幕僚该有多好。只是他是宦官之后,不知道那些士人会不会和他相容——啊,不应该想这么多,眼下事情火急!

“到时我们只须在城门围堵抓捕即可!”曹操走向前,紧握双拳用力捶下,补充道。

“那又怎样辨识出马贼呢?”

“这个操自有办法,请大人放心。”

曹操成竹在握。

何进一面派人张榜,一面下令火速用特制车辆“追锋车”,发往青州济南国,将告密者唐周运回洛阳发落。

第二天一早,洛阳城的四处城门,俱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声嘈杂,人头攒动,原来都是在看高高张贴的告示:

查贼人张角太平道阴欲京城内外同时造反,已被朝廷侦知,即刻缉拿,并兹告尔等忠良臣民勿入诡途,特此公布。

“张角要造反!”

“张——角,是谁啊?”

“咳,就是‘大贤良师’啊!你不也喝过他的门徒制的符水嘛。”

“呃……低声、低声。”

“吓,城内也要起事?看来最近尽量无事不要出城,省得惹麻烦……”

“对啊,躲在家里最好。”

……

人群中议论纷纷,惊讶、恐慌,不一而足。

此刻,在城北门处看告示的拥挤人群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此人正是张角按八卦顺序排列的八大弟子中,最为信任的“乾”字号大弟子、负责荆州、扬州事务的大方马元义。

在外人看来,他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看似漫不经心,于己无关。

其实他正是最焦急的那个人。

确认没有被人跟踪,他匆匆赶回住处。

几个亲信、副手立刻围了上来。在自己人面前,马元义无需掩饰万分紧急的实情下自己的真实情绪。

“‘神上使’大师兄,出什么事了?”

虽然太平道推崇自教主张角及张宝、张梁以下的教徒之间直呼其名,但大家仍按传教时马元义使用的身份“神上使”称呼他;同时因为是大弟子,加上大师兄的称呼。众人对他既尊敬又亲切,看作是深以为信赖的偶像和主心骨。

“大事不好,计划泄露。‘苍家’已通缉教主大贤良师!”

“苍家”就是汉朝廷,太平道主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因此,用以指代、称呼。

在场众人闻听,全部大惊,“那便如何是好!”

“事情急迫,只有提前起义!”

“我即刻出城去邺城。”马元义决断道。

“神上使亲往太过冒险,派我等前去通知即可。大师兄还是在现地主持眼下城中举事吧。”众人忙劝道。

“不可。苍家已知晓计划,城中必然严加戒备。原本打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想在城中举事已不可能,已失去意义和效果,只能放弃,不要做无谓的冒险和牺牲。”

“现在只剩一途——只能由我亲自出城赴邺,带领待命的兄弟教友们举事,直捣洛阳。”

“那教主那边呢?”众人又问。

“教主得知消息,必然会提前举事。”

“那在南边和东边集结准备的兄弟们呢?请派我等去一并通知一起举事吧!”

“其他方的事还是让教主来统一安排吧。”马元义道,“身为弟子不宜僭越”。

“就这样,听我的。”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马元义临行前喊出口号。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众人一起和道。

“神上使、大师兄保重!”

和众人拜别,刻不容缓,马元义立即动身,准备赶赴邺城。

洛阳的四处城门早已关闭,由官兵把守,严加盘查出城人等。

邺城在洛阳城以北,马元义只能从洛阳北门出城。

马元义急匆赶到城门。

只见出城的人们并不多,因为怕惹麻烦、被误抓,城中的居民都尽量躲在家里,减少外出。往日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城门一带,现在却只有一片冷清肃杀,气氛极为严峻。

他注意到:寥寥数十个出城的人,都按照一个接着一个的顺序排成一列,每个人都要依次先从城门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封闭岗亭进入,过一会再出来,才能出得城门——明显是要在那里做盘查。

这样的设置正是为了抓出自己,但马元义别无选择,只能冒险。

想到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心态平静。

终于轮到了马元义。

“你,进去!”一个吏卒将马元义推搡进了岗亭。

马元义走进去,只见一个青年官员,目光锐利,叉着双手,坐在一张胡床上,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旁边站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军卒——正扫视着自己。

马元义等着他们盘问,他自信无论如何的盘问他都能应付得了。

静默了一会。

只见那官员开口,却并没有问诸如“叫什么名字?”、“出城做什么?”等必问的通常问题,却道:

“来,认认这上面写的什么?”

还没等马元义从“为什么不问这些?”、“这厮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的思路中抽回来,话音未落,那人已将手中一幅卷着的卷轴向下忽地抖开。

只见上面从上到下写着“中黄大一”几个大字。

马元义下意识地顺着从上到下看着,当视线投在第三个字——“大”字上,他的目光极为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与此同时眉头略略皱了一下,继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恢复如初——这一切的过程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完成的。

马元义故作尴尬地回道:“禀大人,小人不识字。”

“马元义,还不从实招供!”官员大喝道,“来人,将他拿下!”

两旁的军卒们立刻上前将马元义按倒在地。

马元义没加反抗,只是将面朝下的头抬起,正对那官员的目光,无辜地叫道:“大人,大人,这是为何啊?小人无罪啊!大人您认错人了吧!”反抗只能说明系自己无疑,而如果自己目光回避闪烁,更是说明心中有鬼,因此老道的他既不反抗,又选择直视。

“哼。”官员冷笑道,“尚敢抵赖,你当真不识字么?这上面写的是你们太平道拜的最高神‘中黄太一’——我故意将‘太’字错写成‘大’字。”

“而你的目光,刚才就偏偏在这个错字上停留了一会,还微微皱了皱眉,只有教徒才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虽然被你很快掩饰掉了,可还是被本官捕捉到了。”

“不识字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反应?你不但识字,而且知道哪个字写错了!”

“又掩饰得如此迅速,只有位置很高、绝非一般之众的人才会有这种素养和能力。”

官员言之凿凿,对自己的的判断深深自负。

他的眼光直视眼前的疑犯,像是两把利剑要把他的伪装刺穿,彻底击溃。

“来人,仔细搜他的身!”

不由分说,军卒立刻对马元义搜身。

马元义周身上下并无半点携带之物,身上亦无任何符画记号等可疑之处。军卒毫无收获。

一个军卒突然想起了什么,撬开疑犯的嘴,仔细将牙齿检查了个遍,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军卒们开始疑惑起来。

只见官员从胡床上起身,走上前,将剥得精光的马元义的左臂抬起,见腋窝处有一道不大不小,但很粗的疤痕,用线缝合,其下的肌肤反常地被顶起,隐隐似有物在内。

官员将线撕开,以手探入,竟然掏出一小块金印!上篆三字“神上使”,接着再往里探,又掏出两个各有半片的虎符,上面分别刻着“荆”、“扬”。

官员手托着物证,递到马元义眼前,“还有何话说?”

马元义见事已至此,仰天大笑道:“可惜我太平道中无此等人物啊!天命如此,哈哈哈,大贤良师,各地的兄弟教友们,黄天的建立就看你们的了!弟子乾无能,元义先走一步了,于天国守候各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押下去,严加看管。如其自杀,拿你等是问。”官员命令道。军卒谨遵而行。

“曹大人真是神了,搞那个字卷就够神的了。怎么又会就知道证据就偏偏藏在这厮的左腋下呢?”

“像这样狡猾的大贼怎么会在明面上带着呢!否则直接搜出就行了,何必废话问来问去的。”

“又要随身携带印信、兵符,又要隐藏,只能藏在身上某处角落的里面啦。”

“那又为何偏偏是左边的腋窝?”

“右边影响行动、做事呗。”

军卒们一边押送,一边在路上聊论着。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马元义,于洛阳北门被曹操擒住。

邺城,邺城,不知为何,一提到这两个字,曹操特别感到敏感。

何进得知大喜。又详细询问了曹操和听取了旁人关于抓获的过程,更加深了对曹操智谋才干的印象。

“看来此人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非常之人’”。

何进并未立即将马元义擒获的消息向灵帝汇报,经过一番思虑,他有着自己的打算:待唐周人带到后,和马元义一起再向皇帝呈上,这样就有两件而不是一件功劳,这样才会更加显出自己的能耐和分量。

却说何进火速发往济南国的特制车辆“追锋车”,是一种极为快速、轻捷的驿车,为朝廷专门用以紧急征召、传乘之用。不久前才由“十常侍”之一的毕岚监造出,毕岚专司负责皇帝私人授意的营建、制造事宜;听说,这个追锋车是由他属下一个叫马钧的年轻人设计的。

追锋车第一次派上用场,果然如其所名,效用惊人,从洛阳发往济南国,载上唐周,再返回洛阳,只用了仅一天的时间。

何进立即提见唐周,向他详细询问了解情况。

原来唐周本是青州济南国的一名士人,因受“党锢之乱”波及,仕途受阻,对朝廷极为失望,怨望不满,而济南国当地信仰神鬼成风,唐周也受此影响,转移到其中寻求寄托,恰好太平道在此传道,便加入了进去。有别其他普通黎庶民众信徒,唐周颇有见识干才,因此在教中地位不断攀升,更逐渐获得教主张角本人的信任。

一方面张角也是为的吸纳士人,特别是对现实不满的士人,作为推翻朝廷的重要力量,毕竟现实是士人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不可忽视,要想成其大事,必须加以笼络——唐周无疑就是其中的代表,因此对他特别提拔,最终成为按八卦排行的八大弟子中的第二大弟子、“坤”字弟子——仅次“乾”字号大弟子马元义——委以重任,作为大方,负责主持青州、徐州的事务。

“既获张角如此信任、重用,地位如此之高,可最后关头你却为何又要反水,向朝廷告发呢?”何进对此颇为不解。

“罪人这些年奔走各地,对实际情况略有了解。”唐周回道,“流民之外,当今各地豪强林立,盘踞地方,各有势力、力量,与太平道格格不入,如己利被触犯,则必以死相拼……”

“我反复思量,猛省,以为若太平道推翻大汉朝廷,从此无权威、道统震摄四方,则天下必然大乱!”

唐周睁大眼睛道:“太平道是小,后面的形势只怕是难以收拾……”

何进听得似懂非懂,甚至产生一种故作危言耸听的感觉。

何进不想再听下去,领唐周去天牢指认马元义,唐周只远远地扫了一眼,朝何进点了点头。

确系拿获之人无疑,河南尹何进将马元义及唐周的情况立刻奏报灵帝。

“臣请示陛下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似此谋大逆之罪必处以极刑!”灵帝听完当面奏报,盛怒道,当即下诏:“启用废除已久的车裂之刑,于洛阳闹市将马元义处刑,曝尸五日!”

诸葛玄,曾任时为尚书的袁术的侍郎(尚书的属官),此时升为尚书,正好今日侍奉在灵帝身边,听得皇帝的这个非常决定,连忙劝谏道:“陛下,我朝素以仁孝柔术治天下,除仅建国之初以此刑处以彭越外,从未用过。且昔日孝文帝时缇萦陈情救父,业已废除肉刑,距今已三百余年矣。马虽大逆,其罪当诛,但请陛下顾及体例,三思,慎用如此酷刑。”

“真乃迂腐之见,若非天幸大汉,贼人事前败露,朕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灵帝斥道,说到这,瞟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何进,对他的处理效率还是相当满意的。

何进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又大大地加了分。

灵帝再转向诸葛玄,“大汉煌煌四百年间,从未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反,不如此不足以以儆效尤。朕意已决。”

行刑那天,张角座下两大弟子最后一次相见。

“原来是你!唐周。你这个叛徒!”马元义挣扎着,朝唐周怒斥道。他的四肢被铁镣牢牢禁锢在特别加固的囚车的站笼内,无法动弹,只有哗哗啪啪的铁链晃动声,伴奏着他的怒吼。

“教主啊教主,我早就说过,这些士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是最不可信任的!可你……唉……”他仰天痛道。

洛阳城万人空巷,无分士庶、男女老幼,都争相跑上街去,来亲眼目睹这近四百年间罕有的行刑场面。

人群中有一些人在悄悄叹息、惋惜、伤悲,其中宫人、官人、吏人,和民人都有,他们都是自发信奉太平道的人,零零散散分布于城中各处,彼此互不认识,总数也并不为多。因为张角只在帝国心脏外的八大州推行传教,其中并未包括洛阳所在的司隶,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因此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道造反的事,只有极少数人才在后来参与了马元义的“内应”计划。

然而围观的人群中更多的则是纯粹的看客。天子脚下,见多识广又喜好刺激新奇的京师人怎么会放过这样稀罕的热闹。不仅街上站满了人,甚至连屋顶、树上也或站或趴,堆满了人。

“车……裂啊,啥叫‘车裂’?”一个土头土脑,特意从郊县赶过来围观的人,听了行刑宣布后,怯怯地自言自语地道。

站在他前面的一个胖胖的、腮帮鼓鼓的城里中年闲汉,正双手抱在胸前观瞧,听得此话,转过身来,用眼角颇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土包子,这都不懂!车裂就是‘五马分尸’。”

郊县人恍然大悟的“哦”声旋即被行刑兵士动作的喧嚣声所湮没。人群都屏住呼吸,盯着囚车,只见马元义被从车中带下,放倒、平躺,颈部、四肢各被套上一个铁环紧紧箍住,每个铁环都有一条铁链相连。兵士们取出五条又粗又长的绳索,紧紧地系在铁链上,又将长绳的末端拴在四周早已备好的、冲向不同方向站立的五匹马的马鞍之上。

整个洛阳城此时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铁链咣当的声音,绳索抽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及偶尔马匹咴咴的嘶鸣。

而出乎意料的是,马元义此时却安静异常,没有丝毫的挣扎反抗,他身体平躺,双眼平静地仰望着苍天,而靠近观看的人,甚至能发现他的嘴角,竟挂有微微的笑容。

这分明是一个“殉道者”才会有的表现。

兵卒准备妥当,请示监斩官是否可以行刑。

监斩官为两人,都是宦官,他们的出现代表着皇帝本人出场。

这时,马元义侧过头,看向监斩官——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奉和封谞。当初,马元义正是通过亲自自编自导的“壁中黄人”事件,结识了此二人,并发展为宫中内应。

两人显得有些极度紧张下的故作镇定,他们生怕马元义会指认自己出来。

“应该提前把这厮的舌头拔掉!省得到时他乱咬。”刚才在押解刑场的路上,封谞悄悄对徐奉说。

“皇上不让,奈何。”徐奉无奈道。

徐奉看到已准备好行刑,正要将手中的令签扔到地上。

马元义突然开口,“且慢,我有话说。”

封、徐二人吓得几乎要从监斩台上跌落下来。

按照传统,此时是允许处刑者说话的。

“犯人有何话说?”两人声音微颤,紧紧捏着一把汗。

“取,取一条黄巾来,我要,我要。”马元义的声音有些颤动。

两人这才释然。

真是麻烦。封谞心里怪道。

“为了你,今天这洛阳城整个街市上都没人做生意,关了店来看。上哪给你弄什么黄巾啊。我看,就免了吧。”徐奉尖尖拉长的嗓音刻薄而市侩,一心只想着赶紧完成行刑。

近旁观看的一位大娘四大娘听了这话,实在觉得可怜,想了想,从自己的头上取下包裹束发的一条黄色巾帕,捧到马元义面前。

“请,请把它蒙在我的眼睛上。”马元义说道。

四大娘擅抖着按他说的做了。

马元义透过盖在双眼上的半透明的黄巾,看着天空。

苍天变成了“黄天”……

令签甩下台来。

兵士们将朝向五个方向的五匹马往前略微赶起,直到绳索完全拉直。马元义立刻身体离地腾空,人群中随即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唏嘘之声。

此刻,空气仿佛凝结。

接着,五名兵卒跨上马,扬起鞭,同时数着:“一、二、三……”

与此同时,马元义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苍天已死……”,那个“死”字还没完全吐出,兵士们已拍马朝五个方向同时飞驰而出……

血,模糊了所有的画面。

光和七年戊申日,马元义成为太平道起事牺牲第一人。

沉寂了好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长长的“万岁”、“万岁”的雷动声。是满足和刺激之后的本能反应,是一种危难解除的假象的庆幸,亦或是还混杂了什么其他东西。

人群中有一人面对眼前如此血腥的场面,并未使他感到丝毫的冲击,却正一直在仔细留意着周遭的情况,观察着人们的反应。眼见如此反应的人们,他不禁在心中默叨道:“这,就是京师人?”,他们如此“迷恋”场面感——此人正是董卓安插在京城中的卧底——女婿、心腹、谋士李儒。

马元义就义的消息立即传到距离洛阳最近的邺城。聚集在此的众人立时陷入无比的悲痛、愤恨与恐慌。马元义之死造成重大损失,打乱了原先的计划,原来的主动立即变成了被动。朝廷已知悉、防备,原来出其不意、内外夹击的计划,化为泡影。

内应消除,外面又陷群龙无首,太平道下面最伟大的统领牺牲,无人能及马元义的威望与能力。留守在此的渠帅(大方下的统帅)、扬州人卜巳毫无准备,一下被推到前台,卜巳细致而有组织力,在荆州、扬州数万教徒前往、聚集在邺城的过程中完成出色,然而他却缺乏必要的指挥能力——原本是依靠指望马元义回来指挥起事的。

卜巳心里发慌,更担心朝廷大军马上扑杀过来,思之再三,召集下属部众,说出自己的想法。

“为保留力量,吾决定将人马化整为零,分成几股,向东跨过黄河,先撤往兖州东郡(含今河南、山东部分地区)之苍亭(今山东东阿一带)一带,再相机而动。”

将领荆州人张伯、梁仲宁闻听,连忙劝道:“卜巳师兄此言差矣!我荆、扬数万之众不辞劳苦、迤逦千里,聚集在此,正为起事。岂能事到眼前,就此放弃!”

“现在苍家已知悉,必立即扑杀过来——邺地距洛如此之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分散力量只会被各个击破,请师兄慎重!”

“我等皆远不如神上使’……万一……徒增牺牲。”

“是不如……可不争一下怎么知道?!”

“就是,我们有好几万人。”

“我意已决。”

见卜巳执意不听,两人当场愤然离开,往颍川郡径投豫州大方波才而去。

稍后,远在荆州北部南阳郡的宛城,马元义的亲传弟子、渠帅张曼成得到消息,当场悲痛至昏厥在地。将领赵弘、韩忠、孙夏急忙救起,“曼成师兄请节哀,我等唯有继续神上使未竟事业,才足以慰藉大师兄在天国黄朝之英灵!——我等皆愿推举师兄为新一任神上使,承继衣钵——请带领我们向前吧!”

“好!”

张曼成捉着他们的双手,毫不推辞,慨然领受。

“听我命令,立即出军,直指南阳!”

他披上神上使的衣袍,打起太平道的黄色大旗,率领十万荆州大军,从南面猛烈攻打……

处死“大贼”马元义的同时,秉承灵帝旨意,三公、司隶校尉立即调查宫中、官衙及民间中信奉太平道之人,为此诛杀了千余人。

灵帝及汉朝廷这才感觉京师的形势稍微安定。

立即着手准备应对太平道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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