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驾着追云马,挽紧缰绳,在车队旁停了下来。
“还要再快些!”她催促道:“追兵就要赶上来了。”
牛车驼载着的麻袋里,紧塞着粮草和军械,沉重不堪,因而行速十分缓慢。
禁军副统领项虎策马疾驰而来。
夜色中,他的头发凌乱不堪,声音泛着沙哑。
“王妃!陛下已行至三里以外,王妃怎么还在此处?”
阿璃回首望向华阳关的方向,怔忡出神一瞬,扭头对项虎说:“我没事。项统领请快些折返,尽快护送陛下回城!”
项虎急了,“这怎么行?且不说陛下记挂王妃安危,这行军打仗的,怎可让女子断后?要不这里我留下照看着,请王妃速行北上与陛下会合!”
阿璃摇了摇头,“这批粮草和军械,是古将军他们拿命换来的。无论如何,我也要确保它们能安全运抵宛城!”
她此刻心中的沉重与负疚,旁人又焉能体会?
她盯着项虎,神情中有了种不容置喙的决然气势,“项统领是禁军长官,应以保护陛下为首职,不可随意离开!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毕竟出身陈国侯府,就算遇上敌军,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请你转告陛下,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宛城!”
说完,她手中马鞭一扬,追云的马蹄卷起一阵呛人的烟尘,急速朝车队的队尾奔去。
车队的最末,白原走在了一辆牛车旁,一手扶着车轭,一手挥着鞭子,吆喝着前行。
他是今夜,能安然走出燕军大营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整座华阳军营中,有机会解除青冥蛊毒的人不足两千。
雄黄虽然是常用的药剂,但军医手中的存量不过数罐,杯水车薪,救不了太多人。
这些得以解毒的兵士,大部分选择留在了华阳关,与长弓营的弟兄们一同筑起了抵御陈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古鹏,吴予诚,张之顼,褚大庆,杨超,还有几个阿璃叫不出名字的将领,也统统都留了下来。
余下的几百人,以最快的速度把粮草和军械装上牛车,送离军营。
军营之中,还有近一万匹战马,并没有受到蛊毒的影响。中了蛊毒的军士,但凡还稍有些气力的人,两人一骑地爬上了马,在慕容煜和禁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向宛城行去。
马匹的速度终究轻快,即使驮载着两人,也很快就把笨重的牛车远远落在了后面。
阿璃勒住追云,问道:“白先生,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原摇了摇手里的鞭子,微微喘息着说:“不用。我们再怎么驱赶,牛车的速度也只能如此。”
阿璃抬头朝南眺望,星星点点的火光已隐约可见。
她默默地出神一瞬,对白原说:“那烦劳先生尽量跟紧车队,夜黑路暗,务必多加小心!”
白原点了点头,语气果决,“王妃放心,我辛苦铸造的这些弓弩,说什么也不能落到陈国人手里。”
阿璃朝他颌了下首,驱策着追云,迅速朝南而去。
陈军的左前锋郝杰一马当先,领着麾下两万精兵,急切地向北追赶,志在堵截燕国逃兵。
郝杰出身将门,是陈国大将军郝毕的长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好强气盛,恨不得立即追上燕军,生擒慕容煜,立下头功,得一个活捉当世战神的威名。
骑兵们一手策马,一手高举火把,将官道上牛车留下的车轮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郝杰瞟见那车痕深重,明白车队中定是载了军械,行动甚缓,不禁心中暗喜,正要大声吩咐随行众人打起精神加速前进,却猛然勒住缰绳,略带惊愕地望着拦在了道路中央的一人一骑。
“什么人?”
郝杰两侧的近卫反应迅速地搭箭拉弦,厉声喝问。
阿璃端坐在追云的背上,神色傲倨,远处火把的光亮将她的一身白衣染成了暗橙色。
众人看清来者是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稍稍放松了戒备。
阿璃朗声说道:“我是燕国的王妃,敢问来将姓名?”
郝杰抬起手,示意近卫收起弓箭,朝阿璃抱拳道:“原来是郡主。末将郝杰,陈军左前锋。”
他驱策坐骑,朝前进了几步,问:“不知郡主等候在此,有何吩咐?若是郡主想求见相国大人,末将可派人护送郡主一程。”
他表面上虽然对阿璃恭敬客气,可言辞间却难掩战胜一方的得意心情。
他心想,纵然你是陈国的郡主,可毕竟是嫁出去的女人。眼下夫君战败,也只能乖乖地回去求相国庇护。
阿璃却不动声色地探了下头,朝郝杰的身后望了眼,“郝前锋身边,可还有其他将领随行?”
郝杰微愣了下,随即猜想阿璃大概是想找个有官阶的人护送,方能配得上她郡主的身份,于是笑道:“末将身边虽无有品级的将领,但几个亲卫皆是……”
他话尚未说完,阿璃已飞身纵起,双掌迅雷不及掩耳地击出,将郝杰震落下马。
她出手的动作快若电光火石。周围军士齐声惊呼,可谁也没有看清,刚才郡主是何时从坐骑上飞身而起的。
郝杰在地上翻坐起来,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抵住了喉咙。
阿璃把郝杰拽起来,一手扣住他的右手脉门,反剪到身后,一手拿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冷声道:“让你的人,待在原地别动!谁敢再往北迈出一步,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既然陈军队伍中再无其他将领,捉住郝杰,便是控制住了整个局面。
“少将军!”几个近卫忍不住呼出了声,手指紧拉着弓弦,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郝杰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匕首,“郡主,你乃我大陈子民,又贵为显族,如今倒戈相向,就不怕让族人蒙羞吗?”
郝杰出身名门世家,一向把家族荣耀看得极重,料想阿璃顾及扶风侯府名声,断不敢做出让相国大人过于难堪的事来。
阿璃却冷笑道:“我若帮了陈国人,才真是会让族人蒙羞!你少跟我废话,快传令!”
说着,她手腕稍稍下力,匕首在郝杰的脖子上拉出了道血痕。
郝杰咬了下牙,对部下心腹使了个眼色,“传令下去,原地休息。”
两万人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排成了几里长的长队。队伍最前面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人根本无从知晓。
一名近卫翻身上马,沿路高声传着军令:“传左前锋令,全军下马休息,原地待命!”
阿璃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松懈的打算。郝杰试探着开口道:“军令已传,郡主可否移开匕首?末将脉门被扣,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阿璃没有理会,只问:“华阳关的情况如何?你们……俘了多少人?”
算起来,古鹏等人竭尽全力苦守箭楼,竟将这场原本顷刻即败的战事拖延了两个时辰。
阿璃无法想像,他们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她宁可他们投降被俘,至少这样的话,还能有一线生机……
郝杰转着心思,说:“破关之际,箭楼上的燕军几乎全部阵亡。大营那边,是由大将军亲自领兵攻破的,伤亡情况末将并不知悉。不过,相国大人下过军令,燕人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阿璃拼命咬着嘴唇,抑制着由心底升起的寒颤。
全部阵亡。
全部!
一日之前,这些人还在练箭场上谈笑风生、揶揄打趣,而今夜就已埋尸沙场、魂散异乡!
他们之中,阿璃最为熟悉的,应属吴予诚。那位倚马斜桥风流公子般的儒将,温和恭谦的让宫女们也心生爱慕的长宁侯,本该是鲜衣怒马醉花卧柳的年纪,却葬身在这凄风惨雾的华阳关!
还有华阳关的主帅古鹏,追随慕容煜多年,南征北战,赤胆忠心。兄弟情深的张之顼和褚大庆,沉默精明的副将杨超……
阿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跪在慕容煜面前请求与陈军誓死一战时的豪情壮语,清楚地记得,自己为此而激荡的心情与落下的热泪……
而此时此刻,这些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场将所有人置于死地的毒蛊大雾,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不去相信,都不可能跟自己的亲弟弟没有关系!
郝杰见阿璃迟迟不开口说话,斟酌着继续劝道:“郡主,燕军这一仗,输掉了在中原几乎全部的兵力。宛城、河朔,如今已是我军囊中之物,若趁胜追击,攻下蓟城也未必没有希望!郡主乃是识时务之人,又何必执迷不悟?”
“你闭嘴!”阿璃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再说一个字,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神经紧绷,箭楼上的激战、解毒救人、组织撤离,已让她身心俱惫。眼下挟持着身形高大的郝杰,手臂支撑着他的一部分体重,腿脚开始有些发麻。
可她想着那批将士们用生命换来的军械粮草,不敢有半毫的松懈,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追兵再往前一步!
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多时辰,陈军的队伍渐渐有了动静。
阿璃警觉地朝前望去。
只听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却是走得不疾不徐。
陈兵们手持火把,自主地躬身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几骑银铠重甲侍卫,簇拥着为首一人,策马从人群中缓缓行了出来。
月色火光之下,来人身上的红衣宛如镀了层华贵的淡金色,更衬得容貌绝世、气质雍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挽着缰绳,姿态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轻蔑傲倨的睥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