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奕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
他没有抬眼,却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南番出产一种名贵的香料,气若兰芷,带有一种独特的清冽甘味,被中原人称作“盈袖”。
盈袖价胜龙涎,千金难求,寻常人更是一辈子无缘闻上一次。
在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华阳山谷中,这样的气息,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彼此沉默了许久。
延羲最终缓缓开口,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悒郁,“在你心中,青遥算是什么?”
仲奕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目光依旧凝在了手中的竹简上。
延羲伸手抽出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地上,视线紧盯仲奕。
仲奕终于抬起了眼,眼神澄澈,宛如墨色的水晶。
他缓缓开了口,却是反问,“阿璃在哪里?”
因为长时间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
延羲冷笑了声,“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回答你的。”
仲奕移开目光,沉吟一瞬,轻声说:“青遥,是我的妻子。”
延羲又问:“以你之见,何谓妻子?”
仲奕说:“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延羲的嘴唇翕合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抿住。
仲奕侧头看着延羲,“你的问题,我已作答。现在请你告诉我,阿璃在哪里?”
延羲的眼底泛起嘲讽的神色,“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若非如此,你又何必自投罗网地返回中原?”
仲奕苦涩地笑了笑,“以你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什么谎话编不出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缓缓说:“我最初,确实有过疑虑。但我做不到置阿璃于不顾,所以,即使明知有可能是圈套,却不能不回来。可这几日,我反复思考,若是阿璃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留我在世上?你不愿让青遥继续守在我身边,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除掉我。你之所以肯留下我的性命,想来,是为了要挟阿璃。这一次,你把我们带去宛城,又让我在上巳节那日游湖弹琴,恐怕也不只是想带青遥出门散心这么简单。”
延羲盯了仲奕半晌,说:“我留下你的性命,是不想让青遥伤心。就像她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小猫小狗,我也都会帮她养着。”
仲奕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
他目光清明地看着延羲,“延羲,若我记得不错,我十一岁的时候,就与你相识。可我想不起来,倒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如此地憎恶我?我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恨意,是因为我夺走你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延羲没有答话,眼神冷若寒冰。
铜镂薰炉里的银炭静静燃烧着,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心惊。
眼前这张看上去有些苍白淡漠的面容,总是能让延羲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和她曾为他做过的许多事……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是因为东越仲奕,很多事,会不会就不一样?
至少,她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埋下了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恨意,在他还没有准备好敲扣门扉的时候,就已经将一颗心紧紧封闭,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延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东越仲奕的情景。
那个沉默孤僻的东越质子,静悄悄地站在御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度里,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太子詹拣起一块鹅卵石,倏地扔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太子身后的一众世家子弟一面轰然大笑,称赞太子手法精准,一面静侯着好戏上演。
可那白衣少年只是沉默着,甚至连眼都没有抬一下,就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太子詹冲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喊道:“东越仲奕,你这个孬种!懦夫!”
站在世家子弟之中的延羲,也经不住在心里暗暗冷笑,从此把东越仲奕这个名字,与懦弱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的延羲,亦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庶子,时常被两个年纪稍长的陈国王子欺辱,可他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他轻易认输、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低头,因而也绝不可能做到像仲奕那般,被打了还不还手……
仲奕微仰着头,缓缓说道:“阿璃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慕容煜。这一点,我或许比她自己,都看得更清楚。而慕容煜,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亦是最适合守护她的人。”
“所以?你就放弃了?”延羲冷嘲道:“你为了她放弃自由,返转中原,难道现在又打算彻底撂下她,带着青遥双宿双飞?”
仲奕说:“我有牵挂,是因为我不能确定,阿璃是否已放下心结、选择了留在慕容煜的身边。在这件事上,她有过怎样的犹豫和顾虑,你不会不清楚。”
他顿了顿,转头直视延羲,“只要你肯告诉我,她是否已经做出了我期望的那个决定,我便可从此不再记挂,彻底放下心中的那一点点执念。”
延羲盯着仲奕,半晌,说:“若我告诉你,她留在慕容煜身边,是打算跟他一起战死沙场,你还放得下吗?”
仲奕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的情绪,继而又归于一片平和。
他一字字说得缓慢而清晰,“我会痛心,但也会尊重她的选择。阿璃其实,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她怕被欺骗、怕被背叛、怕被遗弃……对她来说,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便是最大的幸福。而对我而言,只要她觉得幸福,我便就安心知足了。”
山谷间的夜风寂静地徘徊着,不知由何处起、亦不知在何处消殆,踪迹难寻。偶有营帐被吹鼓起发出的轻微簌簌声,更显得四下宁谧空寥。
延羲垂眸良久,蓦地哑然失笑。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放回到坐榻上,轻声说:“阿璃,现在的确和慕容煜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否觉得幸福,但如你所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延羲站起身,慢慢走到帐帘前,又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转过身子。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任何地方比得过我。可有些事,我承认,我确实比不上你。”
语毕,他掀开毡帘,大步离去。
×××
中军帐内,沃朗和蒙卞早已等候多时。
沃朗的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身穿一件蓝色相间的褂子,上面绣着暗夷巫师特有的箸叶盘形图案,腰间系着五色的绦带。
他盘膝坐在茶案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
适才施展巫术操控云雾,让沃朗耗费了太多的法力。为了改变风的方向,他不得不借助通灵之法、召唤巫灵,实施对自身有着极大伤害的血咒之术,才让那阵夹带着青冥蛊毒的疾风,调转方向,横扫整座华阳关。
蒙卞蹲在一旁,发着呆,半黑半百的胡须一撅一撅的,像是在和谁赌着气。
看见延羲进帐,蒙卞嗖地站起来。
“延羲,你快劝劝他,让他赶紧跟我回暗夷去!”他指着沃朗,气哼哼地说道。
延羲上前按了按沃朗的手腕,继而一语不发,迅速撩袍坐到他身后,双掌聚气,将内力注入到沃朗体内。
蒙卞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延羲运功什么的,不依不饶地唧呱道:“以前觉得大巫师少年老成,做事谨慎,可其实就跟他姐姐一个样,犟的像头骡子!”
他摊开手,边来回踱步边比划着,“以前吧,恨陈国人。现在好了,反过来帮陈国人对付燕国人!若说是为了阿璃,那倒也罢了,不过,又何苦这么拼命?你以为陈国人会领情,会感恩戴德?到头来,还不是嫌我们是蛮夷,视巫蛊为邪门歪道?”
蒙卞走到延羲跟前,口吻严肃地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帮陈国人打仗,我心里并不乐意!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暗夷被他们害得多惨?要我帮忙也行,你赶紧把那陈王给废了,自己当国君,然后……”
“哇”的一声,沃朗喷出一口鲜血。
蒙卞慌忙弯腰扶住他,拿袖子拭着血渍,“这又是怎么了?”
延羲收回手掌,慢慢撑起身来,额头已浸出了一层薄汗。
“我用内力替他疏通了体内经脉。这口血淤堵住了他的心脉,吐出来是好事。”
沃朗半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问:“我姐呢?”
延羲取来一个靠枕,让蒙卞扶着沃朗躺下,一面缓缓说道:“她现在,应该在华阳关内。”
沃朗挣扎着坐起来,“不行,我要去找她。华阳关内现在危险非常,还有那蛊毒……”
蒙卞插话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上次去偷女娲石的时候,我给她下过克制青冥蛊的解药,一辈子都管用!再说,你现在急有什么用?”
他瞟了一眼延羲,继续道:“当初她要嫁去燕国的时候,你怎么不劝劝她?就我一个人在那儿干着急,弄得好像是我舍不得她嫁似的。”
蒙卞心里一直没想明白,对于阿璃嫁给慕容煜这件事,沃朗似乎一直都很支持,更确切地说,一直没有怎么反对过。直到三个多月前,沃朗去襄南见了一次延羲以后,就突然转性了一般,铁了心地要对付燕国人,恨不得即刻就取了慕容煜的性命。
沃朗紧紧咬着嘴唇,却没有说话。
延羲拍了下沃朗的肩,“陈军的将领,皆知阿璃是我表妹,必不会伤到她。你毋需担心,先安心养伤。”
他起身传来近卫,将内帐中的卧榻收拾齐整,把沃朗搀扶进去歇息。
蒙卞跟延羲出了内帐,嘀咕道:“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你得赶紧想个法子,把阿璃接回来!她这样跟着燕国人在一起算什么?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她嫁给燕国国君,是为了什么别的打算。既然如此,这场婚事也作不得数!再说,她是我们暗夷的姑娘,要按照习俗在沧云河畔祭拜过九黎祖神,才算得上正式成亲。依我说,你就该尽早把她带回暗夷,重新跟你成亲。这样,你也称了心,大巫师也安了心,我呢,也就省得再操心!”
延羲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这时,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传令兵匆匆奔入内,跪倒。
“报!禀相国,我军已拿下了华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