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又起,翻卷着满地的枯叶,扬起,落下,落下又再扬起。终于结束了它曾有的辉煌,被碾得粉碎,混在泥淖中。
韦开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整个园子一片凋零,连曾经盛放过的秋菊都已枯萎,抱在枝头。
天地间一片肃杀,看不到一点生气。
这是四季中最没有色彩的季节,秋已尽,冬将至,没有秋黄,也没有冬雪,只剩一片灰灰的苍穹。
韦开长长叹息一声,无比惆怅。
一簇枯菊迎风颤抖,枝头还有一个花蕾未曾开放,就已枯萎。他伸手轻轻摘了下来,握在手心,握得很紧,却握不碎心里那一份深深的无奈与惆怅。
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秋去秋来,这样的光景,不知见过多少次。
每一年,这个时候,林祖儿都会暖上一壶美酒,陪他坐在小湖中的亭子里,谈古论今,说天道地,偶尔小奕一局,或是在他身上撒撒娇,让时光在欢笑中流逝,直到第一场雪的降临。
但现在,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已经过去。
没有暖酒,更没有银铃般的笑声。
——本来应该都不会改变,景色依然,人依旧,只要他需要,一切都会如昔。
处境未变,变的只是他的心境。
他现在宁愿一个人站在这里,独凛寒风。
一朵未放的枯菊,竟也能勾起他无限的忧伤。
柯一梦慢慢走了进来。
看见韦开的神情,他脸上也现出忧虑之色。
这么多年来,他看着韦开长大,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少年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令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到欢欣和鼓舞。
曾几何时,热情化作了冷漠,忧郁换去了欢颜。
他走到韦开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韦开蓦然惊觉,恍如隔世,回首看着他,“你来了。”
“此情此景,怎么不见你和大小姐饮酒聊天呢?”
韦开勉强笑了笑,“年年如此,也厌烦了吧。”
“哦?”
韦开避开他的目光,缓缓踱了几步,问:“是不是有他们的消息了?”
“你就掛心着这件事。”
韦开无言,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他们又逃脱了。”
韦开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提起的一颗心却倏然落地,紧握的手松开,捏碎的枯菊随风散落。
他在这里等的,本就是秋羽裳的死讯。
没有听到他期待的消息,他是不是有些失望,抑或是窃喜?
柯一梦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说:“不过,这次他们已经走不了太远了。”
“哦?”
“秋羽裳重病在身,几乎是举步艰难,若没有时间精心调治,很难康复,更重要的是,雁心月中了毒。”
“什么毒?”韦开的眉头皱了起来。
“聂氏兄妹的‘黯然**’。”
“黯然**?”
“这种毒不但深入肌骨,而且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脏,几乎是无药可除,就算雁心月内力深厚,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但他每次运功出手,毒性就会发作,迟早都会侵入心脉。”
“他还能撑多久?”
“十天,最多十天。”
韦开沉默不语,他不说话,柯一梦也不说话。良久,他才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一直向洛阳方向而来。”
“洛阳?刈鹿帮的总堂也在洛阳。”韦开看着他,“以他们这样的情形,还想找诸葛擎天?”
“只怕是雁心月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想尽力把秋羽裳送到洛阳。”
“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惜,秋羽裳怎么可能是诸葛擎天的对手,他岂不是让她白白送死。”
“但问题是雁心月现在还没有死,万一,他真的撑到了那个时候,以他和秋羽裳联手,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韦开皱起眉头,“雁心月真有这么厉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柯一梦叹了口气,“他手上好像真是一柄神剑,能令天地惊,鬼神泣,连他身中巨毒,也能在弹指间致人于死地。”他讥诮地笑了笑,“聂氏兄妹以为他已不堪一击,想顺手捞点便宜,结果一个头颅不保,另一个骇得心胆俱裂,已经疯了。”
韦开的瞳孔慢慢收缩,喃喃说:“倘若他真的杀了诸葛擎天,那……”
“那我们十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诸葛擎天究竟还有多少实力,他真的没有办法阻止雁心月吗?”
“很难说,雁心月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势不可挡,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光是这气势,就已让人魂飞胆丧,还有谁能挡得住他?”
韦开咬着牙,冷冷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阻止他到达洛阳。”
柯一梦盯着他,“其实,办法还有一个。”
“什么办法?”
“我们不一定要雁心月死,只要将他们分开,问题也就解决了。”
“怎么分开?”
柯一梦犹豫了一下,说:“只要你回到秋羽裳身边,雁心月自然就会离开她。”
“让我去见她!”韦开像一只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是。”
“不,不行,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她!”
柯一梦看着他,看着他铁青的脸,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叹了口气,终于说:“好吧,我再想别的法子。”说完,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风更大。
韦开的呼吸渐渐平复,他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寒意。
他转过身,却看见林祖儿。
她手中托着一壶酒,几碟蜜饯。
酒虽然烫过,但现在已经冰冷,她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她本来是否也是想重温旧梦,但酒已冷,人呢?
韦开的心口又开始痛起来。他不想看见林祖儿,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林祖儿轻轻将酒和蜜饯放在小亭的石桌上,坐下来,幽幽说:“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在这里喝酒,那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你每次和爹爹远游回来,总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
“是啊,那真是难得的好光阴。”
“那现在呢?为什么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林祖儿圆圆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光,看着他。
韦开笑了笑,苦笑,“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以前我们一直希望快点长大,现在真的长大了反而却不开心了,你说可不可笑?”
“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若是这样,我倒宁可自己永远也长不大。”
“可惜,人是回不了头的。”
林祖儿慢慢喝了杯酒,说:“以前你每次回来,就算只是出去走一趟,回来都有说不完的话,这次,为什么却一句都没有?”
“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可你不开心,你整个人一点开心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韦开苦笑。
林祖儿冷笑:“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这么自私,什么都是你们自己要的,没有人逼你们,到头来,你们还是不开心,不满足,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是,没有人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得到什么都不会满足,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韦开无语。
林祖儿咬着牙,“我知道你忘不了她,但她却一定要死,而且是你自己一步一步亲手送她去死的。”她的声音幽怨而冰冷,“你若是觉得痛苦,也是应该的,这就是你们男人贪心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站起来,丢下韦开一个人,走了出去。
风吹过,她脸庞有泪水落下。
她的心也在哭泣——她的痛苦是不是也是代价,爱人的代价。
看着她的背影,韦开满心都是苦涩。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他却背负了她。
她的痛苦,正是他给她的。
他从来都不愿意伤害她,但伤害就是伤害。
他突然很想喝酒,也许只有酒能解决他所有的烦恼。
于是,他醉了。
又是一个清晨,同样有雾。
浓浓的雾气流动在山巅,一间破败的小屋裹在白雾里,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山打猎的猎人遗留的栖息地。
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了,但现在,小屋中竟然升起了炊烟。
秋羽裳躺在用破木板搭起来的床上,鼻息里隐隐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她整个人包裹在雁心月的衣袍里,衣袍夹杂着污垢和汗臭,一种男人特有的味道。她开始感到不安。
她挣扎着,想从这种气味中挣脱出去,但手才一伸出去,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她打了个寒噤,手又缩了回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心月。
屋子里也迷漫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屋子里生了一堆火,但也驱不散透骨的寒气。
雁心月就坐在火堆前,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一口锅,锅里热气浮动。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低着头,用剑一下一下削着一根草根似的东西,草根被削成一片一片的,落在锅里。
秋羽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剑。
这就是那柄传说中被诸神诸魔诅咒过的、带着某种神奇魔力的剑。
但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既不是上古神兵,更不能削铁如泥,现在用它削草根,看起来也绝不比一把菜刀更好用。
秋羽裳忽然觉得很讽刺!
雁心月虽然可怕,但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他的剑,而是他的人。
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会欺骗自己,用一些莫虚有的神话掩饰自我的无能——因为他们做不到,就不承认别人也能做到。
她开始仔细地打量他。
他已不再年轻,多年的逃亡和流离的生活使他显得落拓而苍凉,但若仔细看,岁月的沧桑却掩盖不了他清晰俊朗的轮廓。鼻子像耸立的山峰,眼睛像深邃的潭水,紧紧抿着的嘴冷酷而自信。
他的手干燥有力,沉稳。
更重要的是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的劲力,而且这种力量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
雁心月突然抬起头,他似乎感觉到了秋羽裳的目光。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
秋羽裳立刻闭上眼睛,只希望他并没有发现她曾经醒过来。
但雁心月的脚步声却一直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她听见他的声音在问:“你醒了?”
她不回答,也不动,假装沉睡。
雁心月默默地站着,看着她,他的心也在战斗。半晌,他终于说:“我知道你醒了,只是你不想面对我。”
她还是没有动。
“其实你不是不能面对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
她睁开眼睛瞪着他,却仍然没有动。
“你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更何况我是你的仇人,但现在你无可奈何,你的自尊心让你觉得羞耻,所以,你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咬着牙,不出声。
雁心月看着她,目光犀利的像把刀,直插进她的心里,“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曾经也是我的仇人。”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却还是要帮你,救你,我又该如何面对你?”
秋羽裳的心又开始痛,她不回答,也不能回答。
雁心月的声音坚定而平静,“可是我想通了,秋家欠我的,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我正在还。”
她闭上眼睛,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并不准备结束,他似乎想将心里压抑许久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不想承认事实,因为你害怕。”
她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瞪着他——她害怕?她有什么可害怕?
“你害怕原谅我,更害怕原谅自己。”
她的指尖颤抖起来。
“你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不想承认,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你根本没有办法复仇。”
她的心在滴血,似乎被割的支离破碎。
“但你又害怕,怕别人对你的帮助都是别有居心,有所图谋,所以,你拒绝,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特别是我,你甚至认为接受我的帮助是对你的一种侮辱。”
他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点情感,“你根本没有生病,你的病只是在心里。”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
“你根本没有勇气再复仇,不是怕面对诸葛擎天,而是不想让韦开利用你。他欺骗了你,而你报复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白费心机。”
“住口!”秋羽裳终于跳了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连瞳孔都像针刺般收缩。
“因为你知道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骗局,你不想面对现实,你根本不能接受。”雁心月没有住口,继续往下说,“你恨他,恨他对你的欺骗,所以,你要报复他,要让他失败。”
“你现在只想找一个人来同情你,照顾你,因为你根本就照顾不了自己了。”
“不要再说下去,你马上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放下你可怜的自尊吧,你的傲慢帮不了你,我若走了,你马上就会死。”
秋羽裳的声音变成了哭泣,“让我死……让我死……”
“你真的要死没有人会阻止你,可你莫要忘了,仇恨本就是你自己的,你要报仇,早就该放弃一切,你复仇本就只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雁心月的声音冷得像刀,毫不留情,“你也早知道别人会怎样对你,如果你接受不了,不如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忘记自己是姓秋的,永远也不要提仇恨两个字。”
“韦开为什么要帮你?就算他骗你,也只能怪你自己要相信他。”
“他并不欠你什么,其实他帮不帮你,你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有没有他,你都要报仇,任何事都不会因为他而改变。”
“既然不会改变,你还有什么可以逃避?”
秋羽裳终于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他默默站在床前,看着她哭,他逼她,就是要将她心中的郁结逼出来。
一个人心里郁集的痛苦若是太多,迟早会崩溃的。
哭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最原始的武器,一个人痛苦到了极点,只要能好好哭一场,就会得到解脱。
晌午。
雾已散尽,风却很大,吹得整间屋子都在颤动。
哭过一场,再喝过一碗雁心月不知用什么草药煎成的汤,秋羽裳的病竟奇迹般好了大半。
雁心月还是不让她下床,依然把她严严地裹在袍子里。
“如果热到出汗,把身体里的风寒逼出来,病就全好了。”他眼睛里带着笑意,连语气都变得温暖。
秋羽裳很惊讶他的变化,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年青,有光彩了。
她乖乖地躺在那里,看着他出出进进,然后铁架上就多了一只香气四溢的山鸡。他一面翻烤着山鸡,一边用野菜在锅里煮汤。
小屋虽然破旧,却充满了温暖,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一种洋溢着家的气息的温暖。
她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这种感觉曾经与她隔绝了十年,现在,竟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屋中,让她找到了。
她渴望得到这种温暖,就在她觉得无比幸福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幸福总是飘渺得难以捕捉,残酷的现实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掀开袍子,坐了起来。
雁心月抬起头,愕然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中了毒?”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躺下,你的病还没有好。“他的目光出奇地平静。
秋羽裳盯着他苍白的脸,固执地问:“是不是?”
“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会听话一点?”
“我只想知道实情。”
“不错,我是中了毒。”
“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解世间任何奇毒,那次韦开……”她的声音突然止住,垂下了头。她的心又开始痛,韦开变成比仇恨更可怕的恶魔,她以为已经遗忘了,但一触及,才发现他仍躲在她心灵的深处,吞噬着她的灵魂。
“我们不需要去找任何人解毒。”雁心月立刻岔开她的思绪。
“为什么?”
“我们现在距洛阳只有八十里。”
“洛阳?”
“诸葛擎天就在洛阳,我们还有必要去别处吗?”
秋羽裳沉默不语。
“见到他,一切事情就都解决了。”
“我们杀得了他吗?”
雁心月没有说话,他根本不需要解毒,因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这一战输了,结果就是死。
没有选择,也不能逃避。
秋羽裳的心在颤抖,刚刚涌起的温暖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的注定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没有归途,哪里有家?没有家,哪里会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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