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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棋局(1 / 1)

()穿过回廊,前面就是大厅。

萧天走得很慢,似乎心事重重。诸葛擎天的突然到来,无疑就是表明对他的不信任。

韦开走得也很慢,神情凝重,连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他知道,他现在要见的这个人无疑也是他平生所遇最可怕的敌人。

见过这个人之后,他是不是还能活着出来,他心里也没有答案。

但有些事,就算你明知没有把握,也一定要做。

林祖儿走在他身旁,只要还有韦开在她身边,天下就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大厅里灯火通明,门口站立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抱着一柄三尺七寸的鱼鳞紫金刀,矗立如磐石。

几人走到门口,黑衣人突然横刀在手,冷冷说:“帮主只见韦公子一个人。”

萧天皱了皱眉,退在一旁,说:“韦公子,见了帮主,你自己好自为之。”

韦开微微笑了笑,“萧堂主尽请放心,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林祖儿拉住他的手,“不行,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韦开轻轻推开她的手,“你在这里等我。”

他不容林祖儿争辩,黑衣人收刀让路,韦开大步走进了大厅。

琴声如急雨骤降,珠落玉盘,铿锵有声。

慕容飞手上剑势一起,天地间杀气弥漫。

卓不凡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看着他,双掌也已举起。

流星剑化作无数道流星,将卓不凡完全笼罩其中,但他的攻势越厉,卓不凡的掌力就越强,仿如一道坚固的屏障,无法突破一寸。

他的力量越大,所受到的反击力就越大,就好比以硬碰硬,稍弱的一方必定会粉身碎骨。

慕容飞不是不懂这一点,但他却绝没有后退的意思——他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冰冷的雨点落在这一片杀气中,立刻就被碰得粉碎,水珠一滴滴从慕容飞脸上落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秋羽裳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为了另一个人牺牲自己。

——她再不也相信任何人。

一道刺眼的闪电,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却也冲不破这道屏障,卓不凡的衣袍无风自动,鼓气般越来越胀,慕容飞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连他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已经凝固,化作了有形之物,压迫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

若他现在弃剑投降,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他绝不会,也不能。

他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握剑的手却依然稳若磐石。

卓不凡看着他,冷笑:“你现在只怕连抬剑都很困难了,趁早投降,我还可以饶你不死。”

慕容飞眼中突然发出一种近乎白炽的光芒,深深凝望了秋羽裳一眼,人已掠出,连人带剑向卓不凡直扑过去。

人剑合一,几乎化作一道锐不可挡的流星,但他的剑虽冲破了卓不凡面前那道坚固的屏障,但剑尖刺在他鼓胀起的衣服上,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的流星剑,竟刺不破这薄薄一层棉帛。

非但刺不破,还有一道强劲的力道从剑尖传来,震得他倒退回去。等他落定时,他的手臂已是一阵酸麻,连虎口都震出了鲜血。

“你的剑能突破我的真气,也算修为不浅了,可惜,你若是有机会再练个十年八载,也许还有几分赢我的机会。”

“不用了,流星一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好,你自寻死路,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说话间,卓不凡双掌推动,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

慕容飞非但不退,却迎着劲力直冲上去,身子就像被卷入一片滔滔急流之中,坠入万劫不复的漩涡。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似要被撕裂,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一股强大的气势几乎连他的血管都压得爆裂开来。

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很真切的、死的感觉。

他的意志已涣散,思想随着这股漩流沉沦下去,握剑的手忍不住想松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大喊:“不要……住手!”

秋羽裳的声音!

这声音说不出的急切,就不出的惊恐,更说不出的凄厉。

——秋羽裳,她终于苏醒,终于复活。她终于看见有一个男人为了她抛弃生命而无怨无悔。

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肯为她这样做,她又怎么能死?

她更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但是,这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掌力,又怎么会因为她一句呼喊而收回。

漩涡中的慕容飞也突然复活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他身体中所有的潜力都发挥了出来,他居然冲破急流,剑光如电,直刺卓不凡的胸膛。

卓不凡吃了一惊。他绝未料到慕容飞竟能从他的掌力下摆脱出来,“噗”的一声,冰冷的剑锋已刺进他的肌肤。

慕容飞眼中发出了光,但剑尖刺进去三寸,却再也不能突进一分,而他整个人已送到了卓不凡的掌下。

秋羽裳一声惊呼才出,就看见慕容飞一剑已刺中卓不凡,还未及转忧为喜,只听见“嘭”的一声,慕容飞已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秋羽裳几乎边想都未想,剑已出鞘,一剑向卓不凡刺去。

卓不凡冷冷哼了一声,一回手,迅如闪电的长剑竟被他一把抓住,百炼精钢的剑锋被他抓在手里,他的手竟丝毫没有损伤。

秋羽裳大惊失色,想将剑抽回来,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哪里抽得回来。

卓不凡冷笑,“你本来也算得上剑中高手了,若在平时,你还有机会跟我较量,可现在,你已心智全失,哪还有什么杀气和斗志?”他手用力一拗,“咔嚓”一声,折剑如残竹。

秋羽裳手上一空,整个人都似失去了重心。

她看着手中折断的长剑,一步步向后退,思想都麻木起来。

——她一生除了仇恨,陪伴她的就只有这一柄剑。

它虽没有生命,却是她最亲的亲人,最信赖的朋友,甚至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份。

但现在,剑已折,人呢?

大厅里灯火通明,正中端坐着一个人。

他的身材未见得怎么高大,相貌也并不太出奇,但却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威严气势,仿佛与生俱来就临驾于万物之上。

大厅宽敞明亮,但韦开一走进来,就感觉到一股慑人的气势,压得整个空间都狭隘而压抑,任何人身临其境,都会紧张得透不过气。

但韦开心里反而豁然坦荡开来。

压力本就来自人们自己心里,当人真正置身其中时,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座上人双目如炬,盯着韦开,缓缓说:“年青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韦开微微一笑,“除了诸葛帮主,谁能有这样君临天下的气势。”

诸葛擎天仰天长笑,“好,很好。能在我面前谈笑自若,有资格为我的座上宾,请坐。”

“多谢。”韦开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又带着那种难以捉摸的微笑,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帮主此次专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应人之邀,过来下一盘棋。”

“哦?”

诸葛擎天的目光刀锋般从他的面上扫过,缓缓说:“听说韦公子聪慧过人,特意请韦公子帮我解一解这盘棋。”他站起身,走了几步,推开身后一道紫檀屏风,屏风后,一副棋盘,上面黑白对峙。

韦开也起身走到棋盘前,俯视棋局,良久,说:“白子气如长河,首尾相连,势不可挡,而黑子稳坐中庭,气势饱满,易守难攻,这棋势倒是相庭抗礼,不分上下。”

诸葛擎天看着他,“可是我要赢,韦公子认为应该怎么走?”

“敢问帮主执的是黑子,还是白子?”

“黑子如何?白子又如何?”

“若是白子,就简单多了。”韦开在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放下去,“现在落下一子,已成胜局。”

诸葛擎天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那黑子呢?”

韦开微微皱了皱眉,沉吟着说:“黑子看似势强中坚,其实却好比困兽之斗,如今白子已连成一气,再想反攻,只怕有些困难。”

“一点也不困难。”诸葛擎天从棋盘上取掉两枚白子,“韦公子现在以为如何?”

“帮主既然自有高招破解,又何需问在下?”

诸葛擎天目光如刀,盯住韦开,仿佛想看透他的心,“我的意思,韦公子应该明白。”

韦开微笑着,不退不避迎着他的目光,淡淡说:“我明白,不过现实并非棋盘拾子那么容易。”

“所以我请韦公子过来,就是想请韦公子帮一个忙。”

“哦?”

“林笑风不愧为一代枭雄,早在十年前就布下这个局,可谓用心良苦,但无论布局如何精妙,倘若棋子运用不当,也是枉费心机,功亏一篑。”

“好像也有道理。”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韦公子。”

韦开微微欠了欠身,“帮主有何疑问,不妨直言,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好,很好。我想知道林笑风如何得知当年正气山庄血案的幕后主谋人是我?”

“当年金陵连接发生顾、沈、方、皇甫四大家族血案,其后不出三月紧接着又是正气山庄灭门血案,前者是富可敌国的江湖豪门,后者却是撰写武林记史的武林世家。”他顿了顿,“若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联,但凶手作案的手法相似,时间相差也不久,况且以秋楚客一向的作风,江湖上发生这样的大案,他一定会倾尽全力缉拿真凶。”

诸葛擎天说:“林笑风自然会猜想秋楚客是因为查到了真凶,才会招致灭门之灾。”

韦开点了点头,“不错,事实也证明家师当年的推断并没有错。”

“可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秋家血案的主谋是雁心月?”

“帮主确是棋高一着,秋家血案一出,帮主抛出一个雁心月做替罪羊,江湖中人群起而攻之,但家师却不相信仅凭区区一个雁心月能招集那么多人去正气山庄寻仇。”

诸葛擎天皱了皱眉,“林笑风确非常人,可这些都并不足为证。”

“最好的证据当然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钱。”韦开笑了笑,“帮主也算心机周全,正气山庄不比平常武林世家,血案发生后江湖众所关注,四大家族的血案反而无人顾及,帮主就可以安安心心动用那笔钱财了。”

“这本来就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就算林笑风想通这个道理,又如何肯定凶手是我?”

“要找凶手当然不容易,但人是活的,钱却是死的。”

“此话怎讲?”

“你制造四大家族的灭门血案就是为了钱,只要你动用了这些钱,就足以证明你是凶手。”

诸葛擎天仰天大笑,“天底下的钱好像都是没有名字的。”

韦开淡淡一笑,“白手起家的诸葛帮主突然有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巨额财富,凶手之名岂非呼之欲出。”

诸葛擎天敛住笑容,“林笑风确实很聪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并非都糊涂,只是敢怒不敢言,可惜秋楚客手中那只铁笔一向铁面无私。”

“他只是自寻死路。”诸葛擎天眼中掠过一丝残酷的笑意,恨恨地说。

韦开长叹一声,“毁灭了正气山庄,帮主非但没有任何折损,反而控制了许多江湖名人,让他们不得不为帮主效力。”

诸葛擎天笑了笑,不胜感慨地说:“像他们那些貌然岸道的君子大侠,一面拼死也要顾全个面子,另一面却不惜杀人放火,有这样的把柄握在我手里,我要他们杀死自己的亲娘老子,他们只怕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韦开也黯然说:“就连徐东海,虽然身在风云帮,十年来恐怕也只是在为刈鹿帮效力。”

“不错,否则,他怎么能稳坐潼关,建功立业。”

“所以,这些年来,刈鹿帮如日中天,家师自然不会去硬碰锋芒,而是养精蓄锐,等待机会。”

诸葛擎天冷笑说:“他早算准了有这么一天,秋羽裳和雁心月会出现,也早就布下了你这枚棋子。”

韦开微微一笑:“帮主这个比喻也很有意思。”

“难道韦公子不是林笑风手中的一枚棋子吗?”

“棋子和执棋者究竟是谁依靠谁,谁控制谁,有时候是很难分得清楚的。”

“看不出韦公子的野心原来也不小。”诸葛擎天目光狡黠地盯着韦开。

韦开话锋一转,“帮主十几年来,费尽心机,巧取豪夺,将刈鹿帮扩充为天下第一大帮,可惜,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风云帮就会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击败刈鹿帮,取而代之。”

韦开笑而不答,俯视棋局,“走到今日之田地,帮主唯一能挽回败局的方法,就是要除掉秋羽裳和雁心月。”

诸葛擎天盯着棋盘,沉思良久,缓缓说:“秋羽裳和雁心月人头落地之时,就是风云帮举师讨伐刈鹿帮之日?”

韦开却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说。

诸葛擎天额头已沁也冷汗,喃喃说:“林笑风啊林笑风,你真是机关算尽,这一招确实够狠,够厉害。”

“家师的用心既已被帮主看破,此局不攻自破。”

“林笑风特意送这副棋给我,岂非早就算准我只有这一条路走,可行也得行,不可行也得行。”

“天下知家师者非帮主莫属。”

诸葛擎天的目光威严地逼视着他,“这一点韦公子岂非也早已看破,心领神会。”

“在下承蒙家师厚爱,多蒙教诲,但又怎及家师与帮主万一。”

“韦公子何必这么谦虚,以你的才智,聪而不骄,深藏不露,若假以时日,其成就定在我和林笑风之上,未来江湖非韦公子莫属。”

韦开淡淡一笑,“帮主言重了,在下实在惭愧之至。”

“我欣赏有野心的年青人,也很乐意给他们机会。”诸葛擎天仔细捕捉着韦开眼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帮主自然是人中伯乐,慧眼识珠。”

诸葛擎天一笑,伸手从棋盘上拈起韦开刚才落下的那枚白子,换上了一枚黑子,说:“韦公子看看现在局势如何?”

“黑子劣势已转,反败为胜。”韦开看着诸葛擎天,“可是我不明白帮主的意思。”

“韦公子是聪明人,应该会明白的。”

韦开沉默着,半晌,才说:“家师对在下恩重如山,亲如已出,在下虽死犹恐不能报。”

“韦公子不像是个多情的人。”

韦开勉强笑了笑,“帮主也不像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诸葛擎天微微皱了皱眉,“当然不会,只是我是个惜才的人,像韦公子这样的人才,天下并不多。”

“承蒙帮主错爱,不过,在下恐怕要令帮主失望了。”

诸葛擎天的脸上已现出不悦,“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还望韦公子三思。”

韦开沉吟着,似乎犹豫不决,诸葛擎天也不催促,像是胜券在握——他相信,在名利和死亡两者之间,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半响,韦开抬起头,微笑着,像是下定了决心,诸葛擎天的眼中发也了光。

“帮主的好意,韦开心领了,但我意已决,请帮主多多见谅。”

诸葛擎天似乎很吃惊,但韦开的语气坚决得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死死盯着韦开,眼中杀机渐露,缓缓说:“你知道吗,像你这种人实在很危险。”

韦开目光闪动,“帮主莫非是想杀我?”

“我不希望你成为我将来的心腹大患,你既不能为我所用,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你。”

卓不凡的目光带着讥诮,冷冷看着秋羽裳。

他并没有立刻追击,他知道,她已经无路可逃。

他的双掌抬起,却没有立刻挥出去,在这一瞬间,他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怜悯和淡淡的惋惜。

他心里禁不住也暗暗叹息,叹息造物主对世人的嘲讽和玩弄——眼前这个少女正是如花的妙龄,本应是待字闺中,憧憬着将来美好的生活,可她的一生却都被仇恨和灾难困扼着,让她受尽人世间一切苦难折磨之后,再孤单绝望地死去。

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有些不忍。

老者的神情也更黯然,琴声夹着漫天风雨,如泣如诉,摧人泪下。

一道惊雷,震憾天地,琴声一转,如万马奔腾,浩荡千里。

卓不凡目光一凛,杀机再现——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也不例外。

他的双掌已将挥出,秋羽裳没有动,她的心底一片冰凉,手也一片冰凉,她忍不住要闭上眼睛,突然,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握住了她。

韦开?她蓦然回头。

她立刻失望了,但又立刻惊喜起来。

紧紧握着她手的是慕容飞。

他居然又站起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带着血丝,但他的身子却站得笔直,一双眸子依然亮若明星。

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目光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然后将流星剑交到了她的另一只手中。

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谷底,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将剑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居然将他的剑交给别人,就是说他已经再没有出手之力了,世上绝没有人能承受得起卓不凡的掌力,慕容飞也不能。

而他肯把流星剑交给她,也正是一种最大的信任和最深厚的感情。

风在呼啸,暴雨如注,扣人心魄的琴声在风雨中回荡。

秋羽裳紧紧握着流星剑,剑冷,她的心更冷。

慕容飞仍站在那里,握着秋羽裳的手却越来越冷,他的目光凝视着她,嘴角竟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不知用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自己,他仿佛要将他生命最后一点力量都榨取出来,只为了能激发出她生命的潜力。

他已将他的生命交给了他最爱的女人,为了他,秋羽裳也不能死。

但现在,卓不凡已一步步逼了过来,流星剑虽然在她手中,但她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住他势若雷霆的攻击?

上苍似乎永远都在和人开着一个最恶毒的玩笑,当你痛不欲生,一心求死的时候,它不让你死,可一旦你想要继续活下去,它却又偏偏连一点生存的机会也不给你了。

秋羽裳没有流泪,也没在埋怨——她已经习惯了上苍降给她的苦难,她已经学会了接受。

她冷冷地看着卓不凡,目光出奇地平静。

她握剑的手突然在瞬间已稳如磐石,她不再颤抖,她整个人突然就像化作了一柄利剑,无坚不摧。

卓不凡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有几分惊讶,几分怀疑,打量着她。

他认为她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但他绝未料到,这短短的一刹那间,她居然又变了。

她就像一只负伤的野兽,准备做最后一击。

每个猎人都知道,这时候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的最后一击通常都是致命的一击。

卓不凡有些迟疑,他胸前的创口仍在流血,那创口在冰冷的雨水中本已麻木,现在突然又刺痛起来。

他突然也有了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在风雨中,仍然清晰刺耳。

老者手指一颤,“铮”的一声,弦断声绝。

卓不凡脸上也现也惊疑之色,但随即又如释重负般深深吐了口气。

老者缓缓站了起来,说:“该走了。”

他苍老浑浊的眼睛看了秋羽裳一眼,叹息说:“死未必是解脱,生也未必是有幸,姑娘始终是个不祥之人,无论谁接近你,都只有不幸。”

秋羽裳的手突然又颤抖起来,她紧紧咬着嘴唇,一个字也不说,瞳孔却因痛苦而越缩越紧。

“你好自为之罢。”老者长叹一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消失在风雨中。

韦开的手指扣住了袖中的短剑,面上却依然带着那种难以捉摸的微笑,说:“帮主所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

“不过什么?”诸葛擎天的目光刀锋般盯着他。

“帮主可能会因小失大,失却全局。”

“哦?”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风云帮既然抛出了我这枚棋子,就随时都可以牺牲。”

“你想舍生取义,让风云帮出师有名?”

“那就要看帮主成不成全了。”

“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可以牺牲一切,却绝不会牺牲自己。”

韦开迎上他刀锋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万不得已,任何事都会例外。”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诸葛擎天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事情还远不到不可以解决的地步。”

韦开不动声色:“莫非帮主已经想出解决这件事的法子了?”

“韦公子聪明绝顶,应该相信,如果我真要背水一战,一定会先除掉你这样的劲敌。”

“不错。”

诸葛擎天深深吸了口气,“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帮助秋羽裳做任何事。”

“就这么简单?”

“是,就这一个条件。”

韦开沉吟半晌,说:“帮主果然高人,你不让我帮她,你可以假任何人之手杀死她,只要不扯上刈鹿帮,家师十年的苦心就付诸东流了。”

诸葛擎天笑了笑,“你果然聪明。”

韦开神情凝重,缓缓说:“我这么辛苦才达到的目的,眼看成功在望,会轻易放手吗?”

诸葛擎天的语气也很沉重,“你不能不放弃,机会还可以再等,生命却只有一次。”

韦开扣住剑柄的手微微紧了紧,但诸葛擎天的目光却像刀锋般迫在他的眉睫。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半晌,他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微笑着说:“既然有么好的条件,在下当然应该接受。”

诸葛擎天眼中也露出笑意,“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韦开长长吐了口气,“不过,帮主不要忘了还有雁心月,要想杀秋羽裳,你的机会也不多,好自为之。”

“这些就不用韦公子费心了。”他伸出手,“来人,送客!”

韦开大步走了出来,林祖儿欢呼着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却冷得可怕。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过,他脸上却带着微笑,胜利者的微笑。

没有人能想象面对诸葛擎天这样的对手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信心,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叫林祖儿失望。

只要能看见韦开脸上的笑容,对林祖儿而言,就像春天里最温暖的阳光。

萧天看着韦开和林祖儿的背影消失,眼中忧虑之色却更浓。

他仍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厅外,一动不动,萧中玉紧跟在他身后,脸上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情。

这对父子仿佛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忍耐,长廊外风雨大作,他们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就算要他们在这里等三天三夜,他们也会一直等下去。

大厅外怀抱鱼鳞紫金刀的黑衣人冷冷看着他们,目光鄙夷得就像看着两只狗,野狗。

良久,诸葛擎天终于缓缓从大厅步出,萧天父子立刻躬身施礼,“属下叩见帮主。”

“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诸葛擎天目光似刀,盯着萧天。

萧天躬身说:“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帮主降罪。”

诸葛擎天冷冷说:“你做事不是一向都很有主见,自把自为吗?”

“属下不敢。”萧天惊若寒蝉,颤声说。

“不敢?那你怎么敢妄发撤令烟火,让卓不凡功亏一篑?”

“属下见情势危急,不及禀报帮主。”

“哦?”

“刚才属下冥思苦想,终于猜透了风云帮的险恶用心,属下认为,秋羽裳是万万杀不得的。”

“哦?为何杀不得?”

“刈鹿帮倘若真杀了秋羽裳,无异于承认是血洗正气山庄的真凶,林笑风藉此就可广邀天下英雄豪杰共同讨伐刈鹿帮,实在险恶之至。”

诸葛擎天微微点头,“好像有道理。”

萧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所以属下才不得已替帮主发出撤令烟火,望帮主见谅。”

“可惜,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早已想到了。”

萧天陪着笑,“帮主英明,风云帮这种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帮主的神目。”

“是吗?那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自作主张?”诸葛擎天的声音也冷得像刀锋。

萧天额上又在冒汗,嗫嚅着说:“这……属下……”

“你心里打的主意,我都知道。”诸葛擎天冷冷截住他的话。

“帮主,属下……”萧天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

“你以为秋羽裳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敢杀你,是吗?”

萧天这次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头垂得更低,但诸葛擎天的目光却仿佛将他的心都看穿了。他的心里又苦又涩,一片冰凉。

“十年前,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诸葛擎天的声音冷酷而决绝,“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反而是我的心腹大患。”

萧天额头上的冷汗已滴了下来,颤声说:“属下一向对帮主忠心耿耿,明月可鉴。”

“可惜对我有威胁的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将他留在世上。”

“可是……风云帮……”

诸葛擎天冷笑:“什么局都不过是虚拟而已,只要知情人全都死了,姓秋的和雁心月也死了,风云帮又能奈我何?”

萧天咬了咬牙,说:“但你莫要忘了,那部手稿还在我手上,我若死了,立刻就会有人将真相昭然天下。”

诸葛擎天笑了,眼中杀气却更浓,“我的确很担心,所以这十年来,一直为此寝食难安,你也真有本事,将它藏得那么隐密,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在什么地方。”

萧天似乎舒了口气,“所以,我们最好是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否则……”他话未说完,眼睛却突然死鱼般凸了出来,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一截金灿灿的剑尖从他胸口穿了出来,剑尖上还有鲜血滴落。

他忍不住回头,就看见萧中玉那张白净斯文,毫无表情的脸。

萧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嘎声说:“中玉,你……你……”

萧中玉的声音也冷得像手中的剑,“你不要怪我,从小你就教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不过跟你学而已。”

萧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中玉冷冷看着他,“你这种人一生对任何人都不相信,手稿的藏匿之处连你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交给别人,所以,只要杀了你,世上就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找到手稿。”

他转过身,对诸葛擎天躬身说:“这个道理,帮主想必也早想通了。”

萧天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扑倒在冰冷的雨水中。

“帮主的心腹大患,属下已经替帮主解决了。”萧中玉撤剑回鞘,拜伏在诸葛擎天脚下。

诸葛擎天冷冷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吗?”

“帮主不杀属下,只为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属下才是唯一能替帮主解脱困境的人。”

“哦?”

“当年正气山庄的血案江湖中人众所周知,杀人的罪名一定得有人承担,也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说下去。”

“萧天死了,帮主尽可将一切罪责推到他的身上,反正死无对证,至于如何让人信服,就只有靠我了。”他顿了顿,“我毕竟是他的儿子,自己儿子说出来的话,总不会让人怀疑。”

诸葛擎天沉默半晌,缓缓说:“我真佩服他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好,我不但不杀你,还让你继续执掌紫微堂,至于你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

“多谢帮主!”萧中玉整个人都拜在地上。

诸葛擎天再不看他一眼,大步而去。

萧中玉仍伏在地上,整个人都浸在萧天的血水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汗和着泪水一齐滚落下来。

廊外,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雷雨。

冬季,已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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