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村里只有小学,没有初高中,所以像村里其他继续上学的小孩一样,关九开学就独自到镇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报到。
让她发蒙的却是,军训完后,她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被催学费。
一直以来,她的学费要么是洪大柱亲自到学校交,要么就是黄小丽上门。
这一次因为黄小丽摔了一跤,右手骨折了,丁春花又是惯会偷奸耍滑的,并不乐意在家里服侍老人,所以家里家外的许多原本由黄小丽做的活计,便都分担到了洪大柱与洪爱国身上。单单是忙个菜园子,做个饭,爷俩都能手忙脚乱个好半天。
所以关九并不知道,在丁春花与洪小星母女俩的争取下,忙的焦头烂额的洪大柱将她打猎所得来的初中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都交了出去。
那是将近三千块的数额。
她从顾明川手中拿到两千块还没有摸热,转头就给了洪大柱这个爷爷。因为心知拿回自个儿房间,丁春花肯定会去翻找,藏是藏不住的,还不如给洪大柱,就算有私心,在读书一事上他还是支持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昧下学费。
由老人保管着,她接下来三年才能够安心读书,不用担心学费不够的问题。
只是她高估了丁春花的人品,更是低估了洪小星拍马屁的功力。
丁春花将这几年家里攒下来的近五千块积蓄全都投入到了二女儿身上,成功让她被省会中专录取,又用关九打猎来的钱分了一千块给洪小星当生活费,剩下的近两千块托人找关系走后门,将大女儿安排进了县城的干部养老所当文员。
于是乎,在她军训期间,她的大姐洪月亮在所谓贵人的帮忙下换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去了县城。她的二姐洪小星更厉害,成绩不好,却红光满面地去了省会城市读中专。
关九的班主任黄柳红,是隔壁村的人,有一个读书非常用功成绩也非常不错的女儿骆莹莹,可惜,每一次考试,全镇排名,总是屈居第三。
如果是别的小孩,全镇第三就很高兴了,还每一次都考到全镇第三,父母也该乐翻天才对。但是骆莹莹不是别的小孩,黄柳红也不是别的父母。
骆莹莹不敢骂洪阳考第二,总是把她比下去,黄柳红也不敢骂洪卫国夫妇,将儿子生得这么聪明教得这么本事,毕竟洪卫国夫妇男的是知青,原本就是有来头的人,女的娘家也是镇上的地头蛇,属于咬一口就要被反咬数十口甚至直接咬死的硬茬子,她们不敢也没有本事去招惹。
但是这洪怡静是谁啊?祖祖辈辈都是从土地里掘食的人。就算战争年代为人民出过力,也早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早就迈入了新时代,落后就要挨打,贫穷就要遭罪。
一个小山村贫家里出来的女娃娃,祖上就没有出过聪明人的贫困生,凭什么年年第一?年复一年都把人踩在脚底下?
想起每一回成绩出来后自家女儿大哭的可怜模样,黄柳红的双眼便如淬了毒的弓箭,快准狠地射入关九的身体。
关九木呆呆地站着,像是一杆标枪,腰杆笔直,就这么听新上任的班主任黄柳红噼里啪啦地数落着。
“读书为的就是明理。你也小学毕业了,要是不想要继续上学,就该听你妈的话,好好去外面打工养家。
你不是最小的孩子吗?都说最小的孩子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你父母供你两位姐姐读书都不容易了,尤其是你二姐,现在到城市里去念中专,学费不说了,就是生活费也不是普通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
听说你的学费都是你年迈的爷爷奶奶从伙食费里抠出来的?作孽哦,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不能享福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从嘴里省下钱来供你花销。别到时候书没读成,反而累得两位老人家身体不好。听你妈说,最近你奶奶为了上山采点草药来卖钱筹集学费骨折了?你这是不孝啊……”
黄柳红一通长篇大论下来,只差没有指着她的鼻子叫她滚蛋了。
关九木呆呆地听着,直到她半途停下,才鞠了一躬,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去找了校长。
她历来的考试成绩不单只是全镇第一,放宽到整个县城来看,也是前三的资质。当她表明来意,说自己家境困难,希望能够延迟缴交学费的时间时,校长王学仁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对于尖子生中的领军人物,学校向来是十分优待的。别说只是推迟缴交学费的时间,哪怕是申请奖学金补助,或者申请免交学费,也是可以商量的事情。只要这洪怡静成绩保持稳定,必定可以考到好学校。
校长发了话,学校的财务部自然也就不会再为难一位学生,至于班主任黄柳红,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没法子真的不让人入学。
关九暂时解决了学费的问题,便也就安心地上课。尽管奇怪教语文的班主任似乎对自己很有些敌意,但也没有想太多,安安分分地等到了周末,才坐洪阳的单车回了家。
洪阳当然是不想要载她的,无奈洪卫国下了死命令,说如果不肯载人回来,那自行车没收,往后他就跟着步行回村。
丁春花是不会同意她花钱坐公车会村口再走路回来的。家里有一辆自行车,从前是洪月亮骑着到镇上上班的,如今搁置在家,洪爱国偶尔用用罢了,但丁春花也舍不得让她多用,说用多一回就会早一日坏掉,又不是没有长腿。
反正以前他们年代去镇上赶集,来回二三十里路也都是走着去走着回的,如今还不用挑东西,轻松着呢。
关九想着可以顺便锻炼自己的体能,跑步来回也无所谓,便也没反对。只是没有想到开学会遭遇这么一遭,所以头一次回家心情便难免有些急躁,能快一些就快一些,对洪阳的横眉冷对也完全无视了。
只是回家一问,丁春花却死活不承认。最后找来了洪大柱夫妇当场一对峙,她却坐到了地上去嚎啕大哭。
关九不是太明白,丁春花到底是在干嘛。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就是见不得你两个姐姐好是不是?我读完小学就没去学校了,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至于要死要活地现在就要读初中吗?
就因为你的出生,你爸好好一会计,转眼就被打回原形,只能在土地里刨食。你个死丫头,我不能生了,将来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有,你爸不怨我,我却怨我自己肚皮不争气。早知道你是个女娃娃,当初怀上就应该立刻去打掉。”
“妈,我已经问过校长了,说推迟交学费也可以,但是最好尽快交上,否则对我们家名声不好听。我爸虽然不在镇上做会计了,但是好歹认识的朋友都在,这说出去,多没面子?”
关九知道丁春花还是挺维护自个便宜父亲的,所以也不怕她心疼,什么管用就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丁春花却像是充耳不闻,继续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不休,仿佛遇上了悲痛欲绝的事情一样。
“没良心啊,洪怡静,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我跟你爸生你一场,养你这么大,不想着好好孝顺我们就算了,现在还成日里想着怎么花钱,从我们的嘴里抠食,你亏不亏心?
你两位姐姐现在正是最困难最需要家里人支持的时候,你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先去打工赚些钱来,将她们先供出去?只要她们赚了钱,又嫁人过上好日子了,将来你还愁没钱读书?
我可怜的月亮啊,我可怜的小星啊,你们一个刚刚得到一份好工作,一个刚刚到中专里去读书,都是人生地不熟的,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卖了数钱还不知道,你们妹妹却还在家里闹腾着要钱去读书,一点姐妹情都没有,真真是狼心狗肺。
家里都快没米下锅了,她不去打工,也该有脑子留在家里帮帮忙才对。你们奶奶病了,家里家外的我忙得不可开交,每日里想着要怎么伺候老的,伺候你们爸爸,恨不得把心肝都掰开了让人看一看滴血成什么样子,这死丫头还回家来朝我伸手要钱。
我真是作孽,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不孝顺的女儿,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自从用武力镇压不了关九之后,丁春花便用上了咏唱调,回回有什么事情都要像唐僧念经那样,非得骂她骂到耳朵都快要聋掉为止,关九是可以不理会,不在意,但是洪爱国却没有这么好命,基本上没有发生极大的事情,为了省事,洪爱国都会如了妻子的愿。
他不想折腾了,回到家里他只想吃上一顿热饭,洗一个热澡,然后早点睡一个好觉。至于其他的,不是天灾人祸那种会死人命的大事情,不是他妻子让他戴绿帽子或者背着他打杀他的父母亲,那他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小女儿从小就挨揍,如今也平平安安的长大了,脑子也没坏掉,每一次考试成绩还挺好,显然她妈并没有真的往死里打的,只不过看着架势吓人了一些,嘴巴也毒了一些,可是读书不多的农村妇人,说话尖酸刻薄不让人,也是正常的。
有些孩子真的是不打不成材,何况棍棒之下出孝子,也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以前打的更厉害些,这几年妻子看着是收敛多了,只是骂而已,所以洪爱国越发不管了。只是,等到洪大柱骂骂咧咧地说交了两千八百五十块钱给丁春花时,他才完全惊呆了。
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虽然不管家里的帐,却也知道自己家积累了近十年才存了几千块。而父亲虽然也有棺材本,可是显然不可能为了支持小孙女读书而动用那一笔钱的,尤其是,他还十分怀疑,棺材本有没有两千块。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两千多块钱你用到哪里去了?给小静交学费已经绰绰有余了,你就算掉到钱窟窿里去,想要存起来赚利息,也不应该打孩子学费的主意。”
丁春花想要抵赖,但是她向来害怕公婆,而且虽然嫁入洪家二十年,洪爱国都没有动手打过她,她却也知道这男人老实是老实,真的发起火来那可是揍她没商量的,在骨子里,他就是个认定适当对家庭成员使用暴力是必要的人。
“都给小星交学费去了,她在城市里念书,生活费还没着落呢,穿得又不好,吃也顾不上,你一个大老爷们什么都不想,干完活回来吃饭就睡觉,我是当妈的,自然要为女儿多操一点心。
小星从小就没有出过远门,连县城都没有去过,这一出门就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去,我不让她带多一些钱能怎么办?孩子出门在外我们照顾不上,吃亏了也是吃闷亏,只能忍了,人没事还好,人要是有事,那有钱在手里也好解决!
月亮在县城,也是新工作,也不知道习不习惯,吃不吃的好睡不睡的香,我都还没有去看过孩子呢,她从小脾气大,要是碰上什么难事,肯定也不乐意开口求人,手里有点钱底气也可以足一些。
我自己都快十年没买过衣服了,缝缝补补一年又一年,还要穿姐妹的旧衣服,你以为我就有脸了?我当妈的日子过得也不舒坦,吃得也很少。
也就小静最舒服,就在家里头,有什么我们都可以看着,不缺她吃的也不缺她穿的,还想怎么样?
再多的钱也不经花……”
丁春花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虽然偏心两个大的,但是洪爱国却也能够理解,毕竟十个手指头还有长有短呢,何况三个孩子里头,大女儿是第一个孩子,占了个长字,连祖辈都是偏疼些的,二女儿又身体弱一些,需要父母更多的照顾,加上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甜,自然也更加体贴,不说丁春花,就是洪爱国自己,也觉得跟二女儿相处起来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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