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大风尘土是永恒不变的风景。し。
柳侠裹着个军大衣在看全站仪,一阵风过来,他被吹得有点晃荡,不得不双脚大开站立以保持稳定。
他大衣里头是紧身的羽绒坎肩、羊绒衫、贴身棉质内衣,一层又一层,下面是他去年从美国带回来的防寒裤,脚上穿的是中筒户外防寒靴,可这会儿还是被冻得嘴唇乌青、手梢发麻,笔都有点捏不住了。
今天配合他跑点的是张秋峰和浩宁,两个人也都是青着脸,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柳侠眯着眼睛看了看天。
太阳既没有光芒也没有温度,就那么毫无存在感地挂在西南方,好像谁挂了个假太阳骗着人玩似的。
可就因为这个假太阳,他还得再干两个多小时,否则他会良心不安。
收回怨念的目光,柳侠冲前面的浩宁比了个手势,浩宁拿起棱镜,往前走着对柳侠说:“小侠叔,我老憋慌,去那边尿一泡哦。”
柳侠挥挥手,意思是快去快去。
后边的张秋峰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柳侠身边一放,跟着浩宁也往远处的草稞子跑:“我也得去,天太冷,身上的水分一点不蒸发,特么我这一会儿一尿。”
柳侠跺着脚说取暖:“你那是肾气不固,肚子里有点东西就憋不住。”
张秋峰边跑边回头辩解:“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你嫂子几回,我肾气还过剩呢,我这就是给冻的。”
柳侠把记录表夹在胳肢窝里,用手搓脸,正搓着,看到远处移动过来一个黑点。
黑点很快靠近,原来是袁黎明,他也是穿着军大衣,头捂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看样子挺沉的。
柳侠大声吆喝着问:“饭做好了?这么大风你跑过来干什么?”
袁黎明把围巾拉下来一点:“稀饭正滚着呢,做太早我怕你们回去就凉了,我先熬了点绿豆红梨汤,给你们送过来。”
说着话他就到了跟前,把怀里的大毛巾拉开,里面是两个保温桶。
柳侠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被削掉了一个边的小山包:“咱去那儿,背点风,要不一掀盖子都是土。”
两个人提了保温桶往小山包背风处走,浩宁和张秋峰正好也过来,几个人就蹲成个圈,围在一起喝热乎又泻火儿的汤。
天气干燥,柳侠口味又重,喜欢吃咸吃辣,最近嘴上燎泡不断,嗓子还经常疼的说不出话。
他以前嗓子疼就吃消炎药和清热泻火的中成药,后来柳岸久病成医,说是药三分毒,特别是消炎药,能不吃就不要吃,柳侠现在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肯再吃药,都是硬抗。
没想到袁黎明挺细心,每次轮到他做饭,他就变着法儿弄点清火的东西,前几次是蒸梨,今天换成了绿豆红梨冰糖水。
柳侠的嗓子这会儿正冒着火的疼,右唇角的燎泡也在呼呼地发烧,就一口气喝了三碗,然后放下碗就往草稞子那边跑。
高秋峰在后边笑:“还说我肾虚,你一个童子鸡还这边下肚那边就憋不住,咱俩到底谁虚?”
袁黎明和浩宁也看着柳侠的背影笑。
他们一队四个人,就柳侠一个没结婚的,他还经常主动挑衅,说点带一点点颜色的话头,以证明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让三个真正的过来人好笑不已。
后面的两个小时,可把柳侠给后悔坏了,他一会儿跑一次草稞子,喝热汤带来的温乎气儿两趟就给跑没了,最后给冻得屁股生疼,而且小柳侠都快给捋脱皮了。
四点五十八,他们终于完成了今天既定的计划,柳侠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收家伙走人。
袁黎明做的稀饭是稀溜溜的小米酥梨汤,一大锅,柳侠放了白糖,又喝了两大碗。
最后还剩小半锅,三个职工一致劝柳侠:“你继续放白糖当茶喝,明儿清早嗓子肯定能好很多。”
柳侠觉得有道理,当时就又喝了半碗,然后他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去县城住招待所。
这里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听着不远,但连公路都没有,鸡肠子似的碎石山路,开车走到县城差不多得一个半小时。
现在去县城还来得及,问题是他规定了早上八点必须开始作业,这样,他明天早上最迟六点就得起床,而他现在很懒,不喜欢起早。
可是,不去的话……
柳侠从老乡家坍塌了一半的院墙上遥望着远处用几根树干和玉米杆搭建起来的厕所,下面的小柳侠被吓得颤抖了两下,彻底萎了——这要是一晚上跑个七、八、十来趟,明天他就可以练《葵花宝典》了。
他们是今天早上才搬到这个老乡家的,地方是袁黎明找的,柳侠和主人家不熟,所以……
柳侠捅捅袁黎明的胳膊:“你能不能问一下那大娘,他们家有没有多余的尿盆?”
张秋峰和浩宁听了听屋外呼啸的风声,也看向袁黎明,眼神非常热切。
袁黎明对着房东家上屋的方向看了片刻,站起来:“我去试试。”
五分钟后,袁黎明回来了,站在门口,两只手比划了个直径二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形状:“这么大个瓦罐儿,然后一边烂了这么一大块,”他比了个比他的巴掌还大的圆,“头儿你用不用?”
“不用,”柳侠很干脆地说,“就那么大一点,还烂那么大一块,我一泡尿下去就漫出来了。”
于是袁黎明冲他伸出手:“那,钱,村里有小卖铺,大娘说里边好像卖盆儿,我去买。”
浩宁和张秋峰同时站了起来:“我们俩去吧,小袁你和柳工在家做后期。”
柳侠拍给张秋峰五十块钱,两个人穿上大衣就出去了。
柳侠和袁黎明来到隔壁房间,袁黎明找插板,柳侠拿电脑。
这个村子离他们的作业点不是最近的,柳侠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村子里通了电,这是柳侠现在选择驻扎地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电脑打开后,被放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小木桌上,袁黎明迅速打开软件,开始输入数据。
大娘说村子里经常停电,不过现在是冬天,好一点,夏天时候,一个月能有十天电就不错了。
柳侠把一张边长一米的非常规整的红色板子放在床上,然后开始绘图。
板子是他自己带的,他刚进三大队时,为栖浪水库做前期测量,在附近村子呆过,知道这里的贫穷程度,大部分人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四十分钟后,袁黎明完成计算,过来和柳侠一起绘图。
在来柳侠这里之前,他还没有独立地带队完成过一个工程,绘图是他的短板,柳侠现在在对他进行这方面的强化训练。
在没有真正接触柳侠之前,袁黎明对柳侠就挺佩服的,别的不说,到单位一年就能有一套房,并且能够独立带队作业,这两件事,绝对不是走后门可以办到的。
但那时候,袁黎明对和柳侠有关的传闻也不是没有一点质疑,他的专业素质真的像科室里的前辈们传说的那么好吗?是不是因为他的学校名气比较大,所以前辈们看他的工作时,不由得就带上了心理暗示呢?
等这次真正和柳侠一起做搭档,袁黎明一下子就心服口服了。
别的不说,柳工随手画的图就甩他几条街啊,更不用说柳侠在统筹安排作业时所表现出的专业素养,那真的眼睛一瞟,最合理的作业方案就出来了。
还有柳侠在作业过程中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的态度和他对后辈新人的指导提携。
袁黎明听姐夫苏元洲说过,在一大队,很多技术人员到了工地就跟大爷似的,自己一根手指都不动,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给施工员,但他们又绝对不会主动教施工员任何真正技术性的东西,甚至连使用仪器这样最终人人都必定能掌握的基本常识,新人刚接触时不懂提问,他们都不愿意说。
像柳侠现在这样,跟学校的专业课老师似的一点一滴指导着袁黎明学习,那是一大队的施工员们连做梦都不能想象的事。
袁黎明现在和大学时期的兄弟们通信,每次都跟他们嘚瑟自己的老板和工资奖金。
柳侠给新加入的三个人的工资是不同的,苏元洲每月两千,袁黎明和许铮是一千三,这个工资放在中原省算很不错了,但如果是在京都,以他们的学历,偏低,不过因为柳侠这里包吃包住,所以大体上还算合理。
但是,和当初柳侠进三大队时马千里给出的诱惑一样,柳侠这里占大头的也是奖金,有工程的情况下,奖金系数最低的浩宁和洪军、洪志,也能拿到至少两倍于工资的奖金。
袁黎明刚结婚,准备攒钱买房子,所以他平时很节俭,加入柳侠的队伍到现在,他已经存了一万五了,而他同寝室几个哥们儿,从毕业到现在也没人能存这么多钱。
袁黎明十分庆幸自己当初毅然决然停薪留职的决定,他现在的奋斗目标是:在三大队的人全部撤回原城之前,攒够钱在二号楼买一套房;在明年春节之前,能独立带队作业,替柳工独当一面。
张秋峰和浩宁出去了快一个小时,买回来两个黑色的塑料桶——小卖铺老板家的水桶。
柳侠说:“不是说买盆儿吗?尿盆儿尿盆儿,尿桶说着多别扭。”
张秋峰说:“人家卖的盆儿都是陶瓷盆,和面的那种,又沉又浅。”
“还贵。”浩宁又加了一句,“这俩桶十二块,一个盆儿,最小哩八块。”
柳侠一指墙角:“放那儿吧,总有一天,咱出来自带坐便器,会自个儿冲水的那种。”
话音未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房东大娘的声音从上屋传来:“停电了,客人家,您使蜡不?”
四个人异口同声:“使。”
这天晚上,房东大娘一家见识了一下城里人的铺张浪费——同时点八根蜡。
柳侠和袁黎明就中蜡烛,完成了当天所有的工作。
不是柳侠钻牛角尖,没电了还非要抹黑干活,主要是他今天干不完,后面也没有能追赶回来的时间了。
大后天小蕤结婚,明天再干一上午,下午开始,他们这个小队放假四天半,全体杀回荣泽。
柳侠不喜欢假期里还得惦记作业的感觉,太糟心了。
林洁洁的父母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对结婚的事当然更是提都不愿意提,不过因为林洁洁特别坚持,林家小姨和哥哥就在中间做林家父母的工作。
今年暑假,林洁洁的小姨、哥哥嫂子和表哥表嫂一起来了荣泽,他们看到小蕤的婚纱摄影店和婚房,再看看家电城和窗帘店,对柳家的情况算是比较放心了。
可当听小蕤说,他们家的人,不管谁结婚,都必须回柳家岭举行婚礼时,几个人又有点犹豫。
其实,在中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凡是有老家的,家里的后辈结婚基本都要回去。
中国是农业社会,土地从人类有私有财产的概念开始,就是最可靠的财富,没有之一,所以,在以前长远的历史中,扎根在家族最重要的财富——土地——上的老家,就是一个人的根之所在,在老家举行婚礼,等于是在宣告一个认同:你认同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员,这里是你的根之所在;反过来,家族也在认同这里是你的根,是你可以做为归宿的地方。
林洁洁家乡那边也有同样的风俗,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未必那么绝对。
随着近现代人们生活方式的急剧改变,很多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老家不再有归属感,这种改变的实质,其实是城乡经济的巨大差异造成的,人们总是更向往富足安乐的地方,人们所追求的所谓高贵的生活方式,总是以富裕阶层的行为为衡量标准的。
当老家成为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被嫌弃直至被抛弃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此,老家也成了一部分婚姻中价码的一部分。
就像小蕤和林洁洁的婚事,林洁洁的父母不满意女儿远嫁,但又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老家便成了他们诟病柳家的一个因素。
林洁洁的父母本来就对婚事不满,柳家在荣泽县城的经济条件算是个加分项,可以勉强说服林家父母,林洁洁在这边不会遭罪,这样的情况下,柳家如果坚持婚礼必须在柳家岭这样一个大山窝里举行,可能正好送给林洁洁的父母一个彻底黄掉这么亲事的理由。
可是,一直软绵绵好性子的小蕤,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强硬,婚礼必须在柳家岭办,这没得商量;如果林家的亲戚不愿意去柳家岭,他可以在荣泽最好的饭店为他们单独置办酒席,但林洁洁必须和他一起在柳家岭举行婚礼仪式。
林家小姨和哥哥嫂子们很为难,柳魁和秀梅邀请他们一起去柳家岭看看,林洁洁的哥哥答应了。
俗话说,买猪看圈。
不去看看柳家的大本营,林家哥哥其实也放下不下:端着架子临时装个斯文并没有多难,谁知道柳蕤和他这几个家人是不是就是在硬装?可一个家庭的细节是装不来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漏洞百出原形毕露。
于是,看了天气预报,在一个不是太热的天气里,林家的无人亲友团在柳魁和秀梅的陪同下,奔赴柳家岭。
林家表嫂走到上窑坡一半的地方就不行了,从望宁加入陪同队伍的柳钰只好跟着她返回望宁,把她安置在望宁最好的旅社里后,自己重新返回柳家岭。
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因为嫂子的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他们在柳家岭住了一天才返程。
一回到荣泽,林家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就轮番给林洁洁的妈妈和爸爸打电话,劝说他们亲自来荣泽一趟,把亲事早日定下来,几个人发誓,林洁洁嫁到柳家,擎等着享福了。
林家父母被说动了,八月份,两个人在林家哥哥的陪同下,来到荣泽,定下了亲事。
婚礼的日子是林洁洁自己去泽河桥头找人看的。
她不肯在“国庆”和“元旦”这样的大节日结婚,也不肯放在春节前几天,因为这几个时间都是结婚的高峰期,她不想耽误店里的生意,所以,她和小蕤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下旬——自己举行完婚礼,马上就可以去别人的婚礼上赚钱了。
柳侠一行人回到荣泽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浩宁在通往望宁的路口提前下车,租了个蹦蹦三轮先走了。
柳侠和张秋峰、袁黎明回到三大队,一起把仪器放进柳侠的煤棚里,然后各自回家。
柳侠打开门,屋子里黑洞洞的,空落落的感觉扑面而来,家里人全都回去忙活小蕤的婚礼了,现在,荣泽只有他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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