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有女初长成。
小时候的连北瑾是典型的那种洋娃娃脸,圆圆的脸盘子,大大的眼珠子,还有那白嫩嫩的皮肤,走在大院里,人人都喜欢逗一逗的小丫头片子。
连振江是爱惨了他的小姑娘,听说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长官大人一遇到他家千金,那就是合不拢嘴的笑,每天都恨不得扛在自己的肩头上,逗着她玩。
连夫人秦怡是名门闺秀,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知识女性,写得一手好字,画的一副好画,弹得一手好琴,举手投足间都是名媛淑女的大气以及端庄。
在大院里,人人称羡的自然是连家的那份其乐融融,父母疼爱,兄长宠溺,连北瑾从出生开始就好像预示了她这一辈子的幸福快乐。
也确实是那样,连家将她宠的无法无天,就算是大闹军部,也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是。
只可惜这样任性自由的连北瑾,突然间变成了过街老鼠,家破了,父亲去世了,大哥二哥阵亡了,她赖以生存的家,只剩下母亲和三哥了。
然而,现在呢?
她没有母亲了。
她的母亲孤零零的躺在这冰冷的太平间,她浑身都冻得青紫,她肯定是很冷很冷。
连北瑾坐在地板上,渐渐的失了声音。
“你们是溺水死亡秦怡的家属?”医生戴着口罩,公式化的宣布着。
两双眼齐刷刷的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医生继续说着,“初步估计秦怡女士是失足掉入河里,当时大雨倾盆,河水涨势过急,以至于她没有及时的游上岸,导致了溺水窒息死亡。”
另一名医生又道,“这是她去世之后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雨伞还有一个布袋包。”
连城毅接过布袋包,是他母亲出门时最爱背着的一个简易背包,空间很大,可以装很多东西。
“请节哀顺变。”两名医生一前一后的退了出去。
连城毅看着地上静躺着的袋子和雨伞,再看了一眼旁边不吭一声的好妹妹。
连北瑾双手捂住嘴,浑身上下剧烈的哆嗦着。
“里面有你的衣服,肯定是妈妈怕你冷着了,还给你带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到死都怕你冷着了,紧紧的拽着这个袋子。”连城毅说的很平静,好像只是在叙述母亲去世前的经过。
连北瑾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折射着她的无助以及落魄。
“我不知道你大晚上的跑出去做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因为你,母亲死了,她死了。”连城毅突然间大声笑了出来,“以前我不想提,因为我怕你难过伤心,可是连北瑾,你对于我们这个家而言,你有什么作用?”
连北瑾死死的捂住嘴,不敢说话。
连城毅瞪着她,“你的作用就是为了折磨我们,因为你,家散了,因为你,妈没了,是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得为了你的自私、你的任性、你的无能变成一具尸体你才会明白家的重要!”
“对不起,三哥,对不起。”连北瑾颤抖着摇着头,“我只是出门、出门——”
“够了,你别说了,你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没有人会过问你的去处,也没有人会计较你去找谁,你去爱谁,你去贪恋谁,那都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
“三哥——”
“我要去收拾东西了,我要接妈妈回去,你别跟着我,让我静静。”连城毅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脚步虚晃又无力,像是踩在棉花上。
连北瑾低着头,手背上已经被她咬破了皮,她却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小小。”
连北瑾听着声音抬了抬头,模糊的眼瞳里渐渐的凝聚着一道影子,来人的五官也是慢慢的变得清晰。
霍南晔脱下衣服搭在她身上,看着她冻得青紫的脸,急忙道,“是不是很冷?”
连北瑾一言未发的看着对方,包括他眼中倒影出来的影子。
霍南晔握了握她的手,一片冰凉。
连北瑾却是犹如触电般的缩回自己的手。
霍南晔愣了愣,没有再强迫她,只是轻声的安抚着,“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我妈是不是因为我才会溺水的?”她问,问的很懵懂。
霍南晔摇头,“伯母的事都是意外,你不要自责。”
“如果我不去见林琛,她就不会为了给我送伞出门了,二哥,我为什么放弃了却还要继续跟你纠缠?我恨我自己,我讨厌这样的我。”
霍南晔抓住她的手臂,“小小这不是你的错,伯母的死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还要心存一点幻想?我为什么还要保留一点期许?上天为了惩罚我,一定是为了惩罚我。”
“小小——”
“我错了,二哥,我以后再也不去纠缠你了,你让老天爷把我妈妈还给我好不好?你让他把我妈妈还给我好不好?”连北瑾用力的攥着他的衣角,满目期盼。
霍南晔欲言又止,他垂眸,“对不起,小小。”
连北瑾的手无力的垂在了地上,她不再坚持自己的伪装,坐在地板上,忍不住的颤栗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很用力的喘了一口气。
霍南晔忙道,“小小放轻松,你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来,你不要着急。”
连北瑾拂开了他的手,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漫无目的的往前走,走一步又停一步,一条不过十米的走廊,她好像走了半个小时。
霍夫人等候在医院外,见着失魂落魄出来的身影,心里一急,迎上前。
连北瑾似乎是没有看到她,自顾自的往前走着。
霍夫人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却又不得不说,“北瑾,你别太伤心了,你妈妈不想看到你这么难受的。”
连北瑾扭了扭脑袋,眼神涣散,毫无焦距。
霍夫人更加用力的攥着她的手,“你一定好好的,为了你妈妈,为了所有人,一定要坚强起来,没有迈不过的坎儿,有什么事告诉阿姨,阿姨给你想办法,好不好?”
连北瑾继续往前走,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霍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的摇了摇头。
一夜大雨之后,天亮前竟是放晴了。
一缕一缕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争先恐后的照耀在大地上。
连北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抬头望了望刺眼的阳光,明明是那么暖和,然而她却是从内到外冷的发抖。
“北瑾。”一辆车停在路边,车上的男人喊了她一声。
连北瑾却是充耳不闻般继续往前走。
霍霆也不恼,自己下了车。
连北瑾发觉到身前有人挡了路,她机械式的抬起头,眼瞳里对方的影子忽闪忽烁,她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来者何人。
霍霆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的冷笑道,“走到这一步,你可是满意了?”
连北瑾愣了愣,对方的五官渐渐的变得清晰。
霍霆继续说着,“对于不听话的人,我只有断了她的所有念想。”
连北瑾发着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抬起手就想给对方一巴掌。
霍霆一把攥住她的手,啧啧嘴,“你如果不想看到你三哥也和你妈妈的下场,乖乖的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连北瑾往后一踉跄,双手撑在膝盖上用力的喘着气,肺部很痛,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掏空了一样,她快要呼吸不了任何氧气了。
霍霆擦了擦手,语气冰冷到不近人情,“你好自为之,像你这种只顾自己从不管别人生死的自私女,如何配得上我的儿子?连北瑾,别说我瞧不起你,我想没有人瞧得起你,你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父母吗?对得起你兄长吗?不,你的一辈子都围绕着你自己一个人,你的喜怒哀乐就是别人的喜怒哀乐,我真是打心眼里厌恶你这种人。”
连北瑾闭了闭眼,脑袋晕晕沉沉。
“我那个傻儿子还把你当成宝,我真是替他嫌恶心,像你这种没有大局观的小女人,是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垂怜,瞧瞧你父母的下场,再看看你现在的处境,这就是你任性自私之后的代价。”
“别说了,你别说了。”连北瑾跌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声嘶力竭的吼着,“别说了,别再说了。”
“我以为这几年你长大了至少会认清楚时局学会照顾别人,现在看来还是我高估了你那颗懦弱又自私的心,你以前只会一意孤行,如今也只会凭自己开心,想想,如果你昨晚上乖乖的待在家里,你母亲怎么可能会出门,又怎么会瞎眼的掉进河里?没有你这个因,又如何有现在这个果?”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真是替你父母感到寒心,想想我那个好老哥坦坦荡荡了一辈子,光辉荣耀了一辈子,临到头却是被你这个无能无力的女儿给一脚踢进了鬼门关。我那个知书达理的好嫂子,本来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豪门贵妇,如今,死时竟是这般的凄惨。”
连北瑾双手摩擦在地面上,石头划破皮肉,她撑着花坛缓慢的站起来,没有再理会后面咄咄逼人的男人,继续往前走。
霍霆瞥了一眼身后的司机,“好好调查一下秦怡的死因,这事绝对有蹊跷。”
“是,老爷。”
“还有派人跟着二少爷,这家伙现在肯定会发了疯不顾自己。”
“是,老爷。”
霍霆点燃一根烟,看着猩红的烟头,却是笑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得感谢感谢秦怡的突然死亡。
这真的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只有逼着他们退出这一步,一切都会柳暗花明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子进行着。
……
空荡荡的家,像没有生气那般。
连城毅正在收拾着什么,翻箱倒柜的找着东西。
连北瑾愣愣的站在屋子中心,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连城毅换好了一身衣服,把母亲的用品收拾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他道,“我等下就过去殡仪馆,你洗个澡之后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过来,别让妈看见你一身邋遢。”
连北瑾推开了洗手间的大门,身体本能的再看了一眼戴着墨镜的哥哥,大概是怕被人看见他哭肿的眼。
她问,“三哥,我是不是很可恶?”
连城毅没有说话。
她再问,“我知道我错了。”
“别说了,我要去送妈妈了,你收拾干净了就过来。”连城毅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她一个眼神,独自出了门。
连北瑾低着头,脱下了早已是被泡的发白的鞋子,赤着脚走进洗手间。
浴池里,放满了一池子的温水,暖暖的,好像正驱除着她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气。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小贪恋霍南晔的那份美好,此为一错。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头一滴一滴的滴在了洁白的地板上。
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了自己的那份私心而罔顾家人的温暖,此为二错。
刀刃再一次的划破皮肉,血液疯狂的涌出,像条小溪,源源不断的流进下水道里。
出尔反尔一意孤行,妄图以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去抗衡豪门贵胄,不自量力,此为三错。
三道血痕交叉着,她仿佛是下了狠手,几乎都要割断了手筋。
为了一己私利欺骗家人,霍霆说的对,她很脏,她全身上下都是洗不干净的污秽东西。
连北瑾把自己淹进水里,温热的水无孔不入,从鼻腔里,嘴里,耳朵里,疯狂的涌进她的身体里。
血弥漫散开,不过一小会儿便染红了一池子的红。
连北瑾,你错了吗?
是啊,这么多年了,你终究没有学会以大局为重,你的心是狭隘的,你的血是冰冷的。
你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肆意妄为着自己的任性,到最后,失去了所有,遍体鳞伤,你依旧学不会长大。
只知道逃避。
逃避!
连北瑾望着天花板,嘴角微扬。
我放弃了自己,在失去所有后,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此为四错。
眼前的光明越来越暗,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眼底是血红一片,红彤彤的颜色,像极了彼岸花两侧那娇艳盛放的曼珠沙华……
“咳咳,咳咳咳。”
车里,一阵阵咳嗽声此起彼伏。
林琛急忙打开一瓶水递到霍南晔面前。
霍南晔抬了抬手,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喉咙一甜,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他张开嘴一吐。
红艳艳的血溅了林琛一脸。
林琛眨了眨眼,脑子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吓得他动弹不得。
霍南晔随意的擦了擦嘴角,扭头看向窗外,如同以往。
林琛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上的红像极了血。
霍南晔哑着嗓子,“开快一点。”
司机为难的看着林琛,蹙眉道,“已经是最快速度了。”
霍南晔揉了揉额头,“再快一点,我心里很不安,小小离开的时候太不对劲了。”
“够了,霍南晔。”林琛用力的抓住他的手,“你自己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霍南晔摇头,“伯母是小小的命,她现在突然离世了,小小肯定很难过,她一定会做傻事的,我不放心,我要过去看看。”
“她会好好的,她连北瑾一直以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家伙,她懂什么是绝望吗?她不懂,她只知道凭自己开心,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不对,不对,小小不对,她肯定心里堵着事,快一点,快一点。”霍南晔闭了闭眼,有一口气提不上来,他枕在车椅上,突然沉默下来。
林琛见他张着嘴,心里一惊,“你怎么了?”
霍南晔说不出来怎么了,心口好像空了,仿佛被扎了几万根细如牛毛的针,一时之间痛的他五感顿失。
连北瑾的影子慢慢在他脑子里成型,她笑的一如往常的天真活泼,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脸娇羞,“二哥,我走了,这一次我真的走了,别来找我了,瞧瞧我,我有爸爸妈妈陪着了,他们都在那里等着我,你看,他们高高兴兴的来接我了。”
------题外话------
是时候大哥出场了,被小蛮雪藏了好久好久的大哥终于可以出来了。
小蛮再次保证真的是虐完了,以后不会再虐了,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