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北瑾合上了本子,双手用力的抠着上面的皮套。
霍夫人道,“你来了这里之后他也跟着来了,你住了多久,他可能就住了多久,这三年,他没有回家。”
连北瑾咬了咬牙,“阿姨,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能不能去见一见他?”
“他不是走了吗?”连北瑾擦了擦眼角。
“他没走。”
连北瑾冷笑道,“我应该想到的,否则你们怎么会一个又一个来找我?”
“这些年他很自责,甚至不要命的折磨自己,一昧的把自己当成罪人,北瑾,不光你在赎罪,他也在赎罪,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小丫头,一个自己呵护着长大的小丫头,难道就天理不容了吗?”
“他错在就生在了霍家。”连北瑾放下本子站起身,“我回去了。”
“孩子——”
“霍叔叔说过,我要认清楚自己,否则我失去的就不只是我的父亲和大哥二哥,我只有妈妈和三哥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们。”
霍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强硬道,“我跟你保证,他绝对伤害不了一分一毫你的家人。”
“不用了。”
霍夫人追了一步,“你难道真的能忘了他吗?孩子,我看得出来你的难过,既然你也爱着,为什么不勇敢一点?”
连北瑾迟疑了一下,她的脚上好像绑着重铁,沉重到她再也无法走一步了。
霍夫人上前,站在她面前,温柔道,“以前那个无畏无惧的连北瑾怎么就变了?变得胆小如鼠,甚至连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我只是输怕了。”连北瑾突然咧开嘴一笑,“当我父亲离世的时候,当我大哥二哥阵亡的时候,当所有亲朋好友背叛的时候,我的勇气在这些世态炎凉中一点一点的溃散了。”
“孩子,生活还在继续,你只要勇敢踏出这一步,柳暗花明就在眼前的。”
“那您告诉我,我要怎么踏出去?”
“阿姨会保护好你的家人的,你别怕,好吗?”
连北瑾自嘲般冷笑道,“这像不像是讽刺?当初可是霍家赶尽杀绝,现在反悔了?”
“自始至终都是他霍霆一意孤行。”霍夫人加重语气,“孩子,南晔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是我抚养长大的,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他就是一块玉,朴实又厚重,看着冷冷冰冰,一握则生暖。”
“也是一把刀。”连北瑾垂眸,“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过报复,也想过和你们霍家同归于尽,可是我错了,我现在只想要和我的家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去牵涉任何豪门恩怨,不去过问任何是是非非。”
“你真的不见他了吗?”
“没意义了。”连北瑾淡然的转过身,像放下了什么,了无牵挂的走了。
霍夫人跟了她两步,又退了回来。
追不上了,也追不了了。
医院内,加湿器烟雾袅袅。
安静的病房被人从外推开。
霍南晔正躺在床上看着书,听着门外的声音,抬了抬头。
“南晔今天精神好多了。”霍夫人拿着保温盅走进,“我一大早就炖上的,多少喝一点。”
霍南晔放下了书本,“您怎么过来了?”
“今年这里有一场展览,我特邀过来看看。”霍夫人坐在椅子上,“一来就听说你病了。”
“辛苦您了。”霍南晔端起碗,喝了一口,眉头微蹙。
霍夫人捕捉到他的面部变化,心里一慌,“不好喝吗?”
霍南晔摇了摇头,“好喝。”
霍夫人心里悬着的石头慢慢的落下来。
当时在革奕小区本是准备离开,那个小丫头终归是善良的,把家里炖着的排骨汤全部拿了下来,一言未发的塞进了她手里又跑了,像一个骄傲的小孔雀。
霍南晔一口一口,不过短暂的一分钟就喝完了一小碗,“还想喝一点。”
霍夫人笑而不语的再盛了一碗,“如果喜欢喝的话,我回家再给你炖一点。”
“不用了,喝多了也腻。”霍南晔擦了擦嘴,“我这里也没事,您去忙您的正事吧。”
“我也没什么好忙的,来陪你说说话。”霍夫人收拾好了汤盅,看着他手边的书籍,“在看什么?”
“普通的商业管理。”霍南晔又拿了起来,“打发时间。”
“要不要出去散散步?”霍夫人把轮椅推了过来。
霍南晔看她怪异的行为,摇头道,“不需要这个东西。”
“坐着吧,这样舒服一点。”霍夫人执着的将他扶上了椅子。
霍南晔本想着拒绝,却被她给命令的压在了椅子上,“医生说了最近减缓运动,别为难自己的身体。”
“这样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是不是生了什么不治之症。”霍南晔看她又给自己搭了一条毯子,哭笑不得道,“太夸张了。”
“入秋天气凉,你难道想继续住院?”霍夫人处理好了一切,便推着他下了楼。
霍南晔看着满地的金黄,“枫叶黄了。”
“嗯,再过不久就得下雪了。”霍夫人注意到不远处鬼鬼祟祟的身影,刻意的放缓了脚步。
霍南晔想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却被一只手给压住了肩头。
霍夫人道,“乱动什么?好好的坐着。”
“我想自己走走。”
“走什么走,力气都没有,乱跑一通等一下又得喘。”
霍南晔苦笑道,“母亲,我只是生病了,腿脚还很利索,您这样搞的我半身不遂似的。”
“身体重要,又没有人笑话你这个病人。”霍夫人双手压在他的肩膀上,生怕他一个不留意就站了起来。
霍南晔摇了摇头,只得任她推着自己走在显眼的位置。
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他掩嘴咳了咳。
霍夫人揽了揽他身上的毯子,“看吧,咳了吧。”
霍南晔本想着解释什么,心口一阵急痛,痛得他好半天回应不过来。
“怎么了?”霍夫人见他噤声,慌乱的不知所措,“是不是很难受?我去叫医生。”
霍南晔想要拦住她,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已经跑远了。
连北瑾本是躲躲藏藏的在暗中观察着,第一眼见他出现时,心脏像被抽了一下,她差点绷不住想要跑过去,后来见他气色尚好的坐着,也就没有了担忧,正准备离开,他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那张煞白的脸,汗如雨下,整个人在轮椅上仿佛都坐不住了。
霍南晔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那种痛到极致恨不得当场气绝的无奈,让他好像产生了幻觉。
模糊中,熟悉的女人正在朝着他奔跑而来。
他欣喜若狂的伸了伸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从轮椅上跌了下来。
连北瑾再也藏不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全部奔溃,一如既往那般不计后果的跑到了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将他扶了起来。
霍南晔愣了愣,本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真实的接触感,她急喘的呼吸,一样一样的告诉他,这是现实!
连北瑾动作缓慢的扶着他,刻意的压低着声音,“二哥,你怎么样了?”
霍南晔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像是一种贪恋,他望着望着出了神。
连北瑾看他没有回应,心里一慌,着急着环顾四周,“怎么医生还没有过来?”
霍南晔用力的扣着她的手臂,想要捏碎了她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那般用力。
连北瑾察觉到他的力量,忙道,“是不是很难受?你是哪里不舒服,痛吗?想吐吗?”
霍南晔沉默中一把将她抓进了怀里,失而复得般想要记住属于她的点点滴滴。
“二哥——”连北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之间没有稳住自己竟然跑过来了,更是流露出了满脸的关心担忧以及害怕。
她真的是怕极了他会死。
“小小,真的是你吗?”霍南晔拼了命的嗅着她发间那熟悉的味道,激动到身体都在轻微的颤抖。
连北瑾想要落荒而逃,尝试着将他推开,可是又怕自己动作幅度过大再次伤害他,只得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我、我就是路过。”
霍南晔没有理会她避讳的动作,一意孤行的想要留住属于她的味道。
连北瑾皱了皱眉,怕被人看见,小声道,“二哥,你先松开我。”
霍南晔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对她的束缚。
怀里的小丫头一挣脱出去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霍南晔急忙站了起来,追了两步,又无力的跌倒在地上,原本恢复了些许起色的脸完全的灰败下去,犹如濒死之人,全无血色。
连北瑾不能回头,理智让她绝不能回头。
可是一听到身后压抑的痛苦声,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双腿不受大脑支配,自作主张的跑了回去。
霍南晔莞尔一笑,“我没事,就是身体还在恢复期,我真的没事。”
连北瑾蹲在他面前,眼眶红了又红,“二哥,对不起。”
“小小,别哭,你别哭。”霍南晔撑着墙尽量的稳住自己,他想要替她擦一擦眼泪,又怕她身体本能的躲开自己的接触。
“二哥,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别让我有愧疚好不好?”
“好。”
“别追我了,我今天也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
“好。”
“你就站在这里,别跟着我。”
“好。”
霍南晔说到做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那温柔到像要化成水的笑容,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意识忽远忽近,身体仿佛置身在云雾中,眼前的路也开始变得崎岖陡峭。
霍南晔往前踏了一步,身体便直挺挺的倒在了冰冷又坚硬的石头路上。
病房里,加湿器袅袅。
霍夫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叹了叹气。
床上熟睡的男人微不可察般动了动手指头,听着女人忽长忽短的声音,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霍夫人见他醒来,忙道,“别动,你的头摔破了。”
霍南晔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占据着他的意识。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霍夫人将床位升高了些许,“有没有头晕?”
“有点想吐。”霍南晔声音很低沉,像哑着嗓子。
霍夫人想着去叫医生,却被对方给抓住了手。
霍南晔摇了摇头,“不用,我能坚持。”
“是不是见到那个丫头了?”霍夫人注意着他的面部变化。
霍南晔没有回复,单手撑在太阳穴一侧,这里跳痛跳痛。
霍夫人轻叹一声,“我知道她跟着我来了医院。”
“我知道。”
“你们聊得不愉快?”
“没有,她很好。”
霍夫人欲言又止。
“母亲,我有点饿。”
霍夫人连忙起身,“我去给你买一点吃的,你再睡一会儿,头受了伤,别再乱动了。”
“嗯。”
霍夫人刚出了病房,还没有走出住院大楼,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的出现在眼角处。
她保持警惕的走过去。
连北瑾有些窘迫的用脑袋敲了敲墙壁。
“北瑾怎么在这里?”霍夫人一眼就看穿了藏着掖着不出来的小丫头是何方神圣。
连北瑾哭笑不得的转过身,把自己炖好的骨头汤藏在身后。
霍夫人忍俊不禁道,“南晔说他有点饿了,我正准备去给他买点粥之类的东西。”
“这个是我今天晚上煮多了,家里吃不完,您拿给他吧。”连北瑾难为情的把汤盅塞进她手里,又怕她多问,转身就跑。
霍夫人追了过去,“别跑啊,好歹也得让我说声谢谢。”
连北瑾面红耳赤的跺了跺脚,“不用谢,都是剩的。”
霍夫人笑而不语的看着这只骄傲的小孔雀跑远了。
连北瑾气喘吁吁的出了楼,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蹲了下去,一个劲的拍自己的脸。
瞧瞧你这点出息。
霍南晔听着门外的动静,睁了睁眼,看着去而复返的霍夫人,尝试着坐起来。
“别乱动。”霍夫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刚好大楼下有一家汤店,我就给你买了一点骨头汤。”霍夫人打开保温盒,汤香扑面而来,可想而知这汤煨了多久。
霍南晔只喝了一小口,便一脸疑惑的看向旁边镇定自若毫无异样的女人,他不敢确定的再喝了一口。
霍夫人笑,“看来挺好喝的。”
“是很好喝。”霍南晔却也只喝了一小碗。
霍夫人不明,“怎么不喝了?”
霍南晔揉了揉额头,“想吐。”
“是不是头很晕?”
霍南晔躺回床上,“我想睡一会儿。”
“嗯,我把汤放在这里,等一下睡醒了再喝。”
病房里,安静如初。
连北瑾徘徊在大楼下,时不时的踢一踢石子解解乏。
月色朦胧,院子里早已是亮起了一排排的照明灯。
连北瑾蹲下身子,拔着草,她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又不回家,也不上去,心里想念又抗拒接触。
真的是太做作了。
“北瑾。”霍夫人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正在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的丫头,笑逐颜开的走了过去。
连北瑾尴尬的站起身,“阿姨。”
“谢谢你的汤。”霍夫人把保温盅递过去。
连北瑾咬了咬唇,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问着,“他喝完了吗?”
“没有,就喝了两口,下午不知道怎么回事跌破了头,正晕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霍夫人说着说着便叹了一口气,“我一个女人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也不是个办法,原本想给他找两个人在旁边照应着,可是这孩子又有很严重的洁癖,谁都不能碰,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我心里总是很不安。”
“林琛呢?”连北瑾脱口而出。
霍夫人道,“林琛这两天要处理公司的事,忙不过来。”
“那您就让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待着?”
“之前还行,可是现在跌破了头,万一晚上晕倒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只有拜托护士小姐们隔一两个小时就去他病房看一看,以备不时之需。”
“这——”
“北瑾要回去吗?我现在就准备去酒店,可以顺路送你回去。”霍夫人直接打断她的话。
连北瑾支支吾吾的摇了摇头,“我还要在附近办点事,晚一点再回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