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西楼,烛熄东窗。
本该正是好眠时,阿四却毫无睡意。
她手捧一杯热茶,隔着氤氲热气,朝神情肃然的庄瑶投以一笑。
这次的庄瑶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她将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如此往复多次,忍不住道,“说吧,你想怎样?”
阿四抬眸一笑,道,“娘娘这话阿四不爱听,何为我想怎样?阿四丑话已经说在前面,是娘娘贵人多忘事,总是记不清正事而已。”
“你想查封太傅之死,却不知此事乃是朝中禁忌,根本无从查起。”庄瑶往后一靠,脸上尽是嘲弄,“奉劝你一句,及时收手吧,否则你不但查不清真相,指不定还要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如此说来,娘娘所作所为都是在替阿四着想,真可谓用心良苦啊。”阿四说到此处冷声一笑,道,“阿四所求并不过分,只需要娘娘去左相大人那儿问一句,我外祖究竟为何而死,死于何人之手,仅此而已。”
“呵呵,”庄瑶听到此处哧声而笑,斜眼看着阿四,道,“阿四啊阿四,你可真是天真。此事关系复杂,别说是你,就算是太子殿下开口,爹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哦?娘娘竟如此肯定?”
庄瑶定定瞧了几眼阿四,转眸间叹息一声,苦涩道,“并非本宫肯定,而是三年前,太子殿下曾带着本宫,亲自前去左相府找爹爹。所问之事,正是封太傅之死。但是即使当着我这个女儿的面,爹爹他也什么都不肯说。”
阿四闻言诧异不已,怔然出神了半晌,才道,“娘娘从小在左相府长大,又是左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多少也应该有些自己的人才对,阿四就不信,你丁点消息都查不到。”
“阿四,你不要欺人太甚!”庄瑶赫然而怒,抬手便将杯盏一把扫到了地上。
伴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阿四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耐心地取过一个新杯,重新满上茶水,然后推到庄瑶面前,缓缓道,“娘娘此言差矣,比起你们的手段,阿四简直没得看。娘娘今夜火气甚大,不如饮一杯茶水,想想办法再说?”
庄瑶怒极反笑,一边点头一边靠回椅背,道,“查到又如何,你难道妄想让本宫扳倒自己的娘家吗?”
“阿四所求不多,娘娘只需尽力而为,那件事便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再说了,堂堂左相府,岂是这般容易扳倒的?”
“本宫知道的,便只有一点,那就是你外祖封太傅的确是冤枉的。但究竟得罪了谁,又是如何被栽赃陷害,本宫一概不知!”庄瑶声音冷硬,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却倏然笑了起来,“左相府又如何,还不是今上指尖的一颗棋子,指哪儿打哪儿,用起来好不痛快。”
“我外祖当然是冤枉的!”阿四想到外祖亲切和蔼,为轩辕国鞠躬尽瘁,结果竟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胸口便疼得要炸开来一般。她缓了一缓,微蹙起眉头,迟疑道,“怎突然提到今上,你这是何意?”
“本宫什么也不知道,能说的都在这里!本宫在意的是,怡然院的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凡事有度,过之而不及。阿四想了想,回答道,“放心吧,太子妃娘娘既然亲自前来,怡然院的人,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但愿如此!”庄瑶冷哼一声,也不打招呼,起身甩袖而去!
夜色安然,人却一个比一个焦躁。
阿四慢慢将杯中清茶饮尽,定下神来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苏幕遮果然不愧是鲁南苏公子,办事牢靠速度也快,唔,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苏幕遮在做什么呢?
苏幕遮正在陪太子殿下下棋。
方形的棋盘之上,黑子白子错落有致。而这一次,却是苏幕遮输了。
太子轩辕彻抚掌轻笑,扫了眼对方脸上那止不住的春意,若有所指道,“苏公子今日心神不宁啊,莫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输吧?”
苏幕遮大方点头,输了棋却丝毫不在意,眼角眉梢尽是柔柔笑意,道,“输给太子殿下,苏某心服口服。”
“哦?”轩辕彻勾唇一笑,怅然道,“苏公子恐怕不是输给孤,是输给了......一个女人吧?”
苏幕遮这才回过神来,正色瞧了眼轩辕彻,不急不缓道,“输给她,或者输给殿下,结果都只有一个。那便是苏某输了,殿下您才是最大的赢家。”
轩辕彻眉头一挑,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幕遮,笑道,“那苏公子倒是说道说道,若是孤想要赢这天下,又该当如何?”
苏幕遮闻言又是一笑,坦然道,“天下便在咫尺之间,端看殿下如何来守。”
“哦?”
“殿下请看,”苏幕遮伸手指了指盘上棋局,道,“这黑子白子,恰在其位,局势既然已定,殿下又何愁有人想来翻盘呢?”
轩辕彻点头不语,默了默,却捻起一粒黑子,意有所指道,“既然局势已定,那孤若是想要一颗小棋子,当是不过分吧?”
苏幕遮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一笑,道,“连这天下都早晚是殿下的,一颗小棋子而已,若是殿下想要,自然唾手可得。”
“哦?”轩辕彻闻言惊愕不已,愣了愣,才欢喜道,“当真?”
却见苏幕遮忽地起身离座,然后躬身一礼,道,“但是殿下,凡为王者,乃是大爱之人!此等小棋,不但令人玩物丧志,更可乱人心志,若为江山社稷,乃是大大的不妥啊!”
“有何不妥,”轩辕彻面沉如水,沉声道,“苏公子莫不是以为,孤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呵,区区一颗棋子而已。”
苏幕遮眼中暗光一闪,抬眸道,“殿下,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啊......”
轩辕彻面色一僵,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之人。而苏幕遮却也不怕,抬头挺胸,如出一辙的凤眸里尽是拳拳之意。
世间便突地静止。
连同那窗外的风,桌上的灯,甚至两人火热的呼吸都似停了下来。
良久,也或许只是一刹那,轩辕彻霍然笑了!
“坐。”他抬手指了指椅子,又回身从案桌上取来一只锦盒。锦盒乃是锦缎绸面,红色呈长条形,其上绣着连理枝与双飞蝶。
轩辕彻神色复杂,他用眼神描摹着缎面上的花纹,恋恋不舍地抚过盒子的铜扣,然后闭着眼睛撇过脸,将它推到了苏幕遮的面前。
“拿去吧。”
仅仅三个字,却似有千斤之重。才说出口,浑身便是一松,继而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连腿都有些使不上力气。
“这是?”苏幕遮疑惑不已。
“打开看看吧。”话落,轩辕彻似已力竭,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竟是一动也不想再动。
“吧嗒,”铜扣轻响,苏幕遮依言打开了锦盒。却见里面躺着的,竟是一把油纸伞!
青面伞,翠竹柄,衬着大红色的绒布,瞧得苏幕遮眼前一亮。这,正是他当初特意为阿四打造的油纸伞!
苏幕遮见此倏然起身,躬身作了一礼,喜道,“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轩辕彻却无力地摆摆手,“退下吧,孤累了,要早些歇息。”
“是,那,苏某告退。”
苏幕遮抱着锦盒翩然而去,徒留一灯如豆,伴着那孤孤单单的华衣贵人。
吴语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奢华宽大的书房里点着一丁烛火,熏香袅袅之下,却是一张麻木疲惫的脸庞。再联系到适才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吴语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太子殿下总算将那执念放下,接下去便能更加专注于朝政。担忧的是,忘了这个女人,太子殿下身侧的女人是否会更少?作为一国皇储,太子殿下却是子嗣艰难,唉......
吴语暗叹该是时候为殿下充盈后院了。
如是想着,他慢慢走到了轩辕彻身边,轻声道,“殿下,打听清楚了。怡然院的事,乃是出自阿四姑娘之手。没想到,她竟如此狠心,对一个......”
轩辕彻此时似极不耐烦听到阿四的名字,胡乱摆摆手,道,“无妨,她从来就是心软,定不会伤害无辜之人,随她去吧。倒是太子妃那儿,你们盯紧一些,看她如何动作。一旦与左相府联系,立刻报予孤知晓。”
吴语领命称是,又不死心地添油加醋道,“殿下,莫怪老臣多嘴。天家皇族,子嗣乃是头等大事,殿下您也得上点心才是。”
“行了行了,孤自有分寸。”轩辕彻无力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转移了话题,道,“刑关他们到哪儿了?”
吴语垂眸细细一算,回答道,“若是老臣没有算错,应当是要过湘江了。”
“嗯,孤使了一番力气,才让父皇答应让何守正回京。此次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接下来,端看成效如何了。”
吴语赞同地点头,道,“虓虎将何守正已是八年未回京都,若不是殿下相助,别说府中妻儿,便是刑关公子也见不着的。更何况,他与刑关公子向来不和,此次殿下亲点刑关公子前去相迎,他日回朝,何守正也必定记您一个恩情。”
轩辕彻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略一思索,叹道,“说起来,此事也多亏了苏幕遮。若不是他,孤也想不到用这个方法来劝服父皇。”
吴语听到此处也喜形于色道,“若是虓虎将军何守正愿意投到殿下门下,那又何必苦苦守着潘东那老匹夫。他这两日以丧女之痛为由不上早朝,也不知是做给今上看的,还是做给殿下看的。”
“哼,”轩辕彻冷冷道,“孤早先就有言,若是真心来投,我们大门敞开,随时欢迎。但若想空手套白狼,孤也不是好惹的。”
“话虽如此,”吴语斟酌着说道,“潘尚书手上毕竟握有兵权,殿下还是要礼数周到才是。”
“孤自然知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只要他潘东本本分分,孤也是极愿意与之结交的。”
万籁俱静,寒夜森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一个一个的,竟都毫无睡意。
比如喜笑颜开的苏公子,比如心思繁杂的轩辕彻,又比如连夜写信的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名门之后,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颇有魏晋风骨。净手燃香,磨砚洗笔,当笔尖触到纸上,留下的却并非风花雪月,更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浓浓杀意。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太子妃庄瑶勾唇一笑,然后吹干了墨迹,对身旁的静怡道,“着人将此信交给兄长,切记不能让外人看到。”
“是。”
静怡转身离去,却不料才片刻之后,便匆匆跑了回来。
“这么快,交待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静怡抬眸看着自家主子,又扫了一眼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磨了又磨,她最终却只是绞着衣角站在原地垂头不语。
庄瑶见状眉头一拧,寒声道,“静怡,还不快快回本宫的话来!”
正在此时,门外飘进一声叹息。
“莫要怪她,要怪,便怪我吧......”
话音未落,庄瑶却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呆呆傻在了当场。
然而只是一瞬,那绝美的脸上便涨起了红晕。她蓦地起身,连鞋子也未穿,慌慌张张地便往门口走去。
盈盈水眸,窈窕身姿,连她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颤动。
似惊,似喜,似爱怜,却又似有说不尽,也道不明的悲苦......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