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见识不浅，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叫人隐隐动心，就连被迫卷进去的林映空都觉得如果站在封容如今的角度来看，这么搏一把何尝不是个机会？
封容却没有沉默多久，拂手便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该怎么做我会再想想，你先回去吧，别让人撞见了。”
女子还想再劝，但见封容神色疲倦，只好先行告退了，只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冷宫的椅子上怔然出神，而在几里之外的御花园里，御宴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好一派天家共乐之景。
这冷宫实在是太冷清了，太静了，以至于林映空翻身从房梁上跳下来的时候，封容整个人都被惊得站了起来，他惊诧地看着林映空，眉宇之间有着慌乱，和在那女子面前成熟偏激完全不同，“你、你怎么来了……”
“太后身体不舒服，我进宫来陪陪她，”林映空走到桌边，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在桌上，顿默片刻后道：“也来陪陪你。”
封容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一桌子的东西，这个瘦弱的孩子即使经过了半年的调养也不过是稍微长了一些肉，但此时脸色惨白惨白的，直愣愣站在空旷的殿中，好像被风一吹就会倒下一样，他弱声地问：“你都听到了？”
林映空眨眨眼睛，“嗯。”又想了想，道：“我没想到你是……孝敏皇后是在十年前逝世的，我早就应该猜到在宫里的孩子的身份不会这么简单……殿下。”
“不要这么叫我！”封容恼怒地反驳了一句，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林映空恶语相向，态度一下子又惊惶起来，“不，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映空抬手打断了他的解释，语气很平静，“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和我交好，是出自封朝皇子的意愿，还是阿儡你的意愿？”
封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是林映空。”不是林宰相的小儿子，也不是当朝太后的孙外甥。
林映空心口的大石猛地一松，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对方的回答，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答案的确让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终于有空把封容的事情串连起来过滤一遍了。
其实封朝如今的皇后并不是皇帝的发妻，而是十年前就已经逝世的孝敏皇后，前面就说过了，皇帝只是太后抱\/养的，在争储的时候自然要借助外家的力量，当时武将世家中最显赫便是世袭侯爵的暗家了，皇帝迎娶了暗家的嫡女，拉拢了封朝大半的武官，斗败了一众皇子，逼着先皇只能立他为储，可等他坐稳了皇位，他就开始担心暗家功高震主了，又有心要清洗朝廷，便直接给暗家赐了一块靠着边疆的封地，将一家老小全部迁到那里，在暗家男儿卫国抗敌的时候用计挑起军营中几个派系的斗争，使得他们出战时因为没有援军而尽数覆没，甚至任由敌国占据了那个城池，趁乱派人杀尽了暗家的所有家眷。皇帝用一城换他一己之私，对外便称敌国恼怒暗家军骁勇善战，就干脆屠了他们的将领来报仇雪恨，可怜暗家一门忠烈世代贤良，最后竟然被皇帝用无上荣耀捧杀，死个不明不白，连尸骨都遗漏在失落的土地上，没法落叶归根。
那时候的孝敏皇后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本以为凭着这个孩子就能让皇帝照顾一下她的娘家，没想到却等到的是暗家灭族的消息，她伤心欲绝之下动了胎气，可到底是将门嫡女一身刚烈，早产的孩子刚生下来连脐带还没剪，孝敏皇后就强撑着拿起一把匕首，神情癫狂地追杀就在殿外等着头生子的皇帝，要他血债血偿。皇帝也是心虚得很，又被孝敏皇后的诅咒弄得恼恨，就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斩草除根，让人把孝敏皇后勒死了，还叫接生的嬷嬷把刚出生的孩子也一并掐死，知情人都被封了口，外人只知道孝敏皇后生了个死胎，又被暗家被灭门的消息所惊，想不开就悬梁自尽了。幸好当时暗家残存的门人忠心耿耿，用一招狸猫换太子把小皇子偷了出来，只是那会儿的形势太糟了，他们迫不得已地将他留下来养在冷宫里，一养就是十年的不见天日，直到这个叫阿儡的孩子遇上了林映空。
皇帝的上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没人说他是靠女子成功的，所以他对当年给自己伸过援手的势力可谓是深恶痛绝，暗家余部被追杀得七零八散，照顾封容都已经是鞭长莫及，又谈何报仇雪恨，只能在外经营势力，但求有一天能够把封容接出宫去，再做打算。可没想到林家的小儿子会撞上来照顾他们的小主子，还代为承担了教书育人的任务，看着因为没人教导而卑怯的封容一天天地成长起来，暗家门人的复仇之火也跟着重燃起来，而封容学了点武功，胆子也大了起来，刚才出门的时候撞见了一众皇子公主承欢膝下的皇帝，怒极之下竟然想在皇帝的吃食上下毒，被暗家门人及时发现带了回来，才有了之前女子相劝的一幕。
这些事情都是封容主动说与林映空听的，虽然并没暴露暗家如今的情况，但林映空都已经听得动容，皇室中人的这份信任又岂止是用千金来衡量的，何况是自小就饱受孤苦的阿儡？不过，除却惊讶感动之外，他的心里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隐隐约约的，揪着心肺的疼惜，这时他尚且年少，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你想做皇帝？”林映空问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封容沉默了片刻，点头，“暗家满门的血海深仇都压在我身上，我不可能视而不见。”
林映空盯着他，“我问的是，你想做皇帝？”他重读了其中的一个音。
封容似乎被他问到心中痛处，眼睑都承受不住地阖上了，再睁开时，眼里的恨意便如水流一般倾泻\/出来，他那张尚未脱离的稚气的脸颊竟然也多出了几分狰狞，“想！”他想要夺了那个狗皇帝的位置！他想让他看着暗家的后裔登基，一生经营的心血付之一炬！他想让他为暗家一百多的冤魂陪葬，死都死得不瞑目！
林映空看着这个一朝从无权无势的孤儿变成无人知道的封朝最尊贵的嫡皇子的男孩，看着他眼中的滔天恨意，缓缓道：“我明白了……但我不会同意你将林家卷进来的。”
“我不会的。”封容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沉重地承诺道，他相信林映空不会泄露他的身份和存在，但也许……今日之后，他就不会再来了吧。
林映空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过往一样的亲昵，他笑了笑，眉宇之间那种温柔的意味也没有丝毫变化，“可我也是一样的，不管你是不是皇子殿下，我都只知道你是阿儡。”
封容怔愣一瞬，忽然也如释重负地笑了。
封容的身份曝光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身为四皇子伴读的林映空在太傅那边学了些为君之道宫争政斗的东西，转眼就会传授给他，封容也比以前更加拼命地学文练武，有时候林映空也会跟他分析宫里的形势，比如皇帝如今名义上的嫡长子据说是命格霸道，天生不详，所以不被重视，刘贵妃家族地位不低，她生的二皇子心机深沉，颇有城府，湘妃出身低微，她膝下的两个皇子倒是弱势，不过皇帝最喜欢的还是皇后剩下的四皇子，这个孩子长得最像他，也继承了他的那份心狠手辣……
其实有一次林映空问过封容，问他有几分把握，封容只道：“不成功，便成仁。”
可他眼中，分明只有鱼死网破的绝望，似乎已经认定了他们的成事没有胜利的可能，林映空说不上为什么，当时就怒道：“君勿妄言！”
封容被吓了一跳，低声下气地认错了许久，自此就不在他面前讨论这些事了。
封容和林映空隔三差五地在冷宫里相聚，而朝廷上却因着皇帝的越发昏庸而动荡起来，林家也渐渐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这一切都被掩盖在他们刻意避开这些话题的相安无事的相处之下，三年之后，封容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少年，神容气度都和当年的暗家子孙颇为相似，纸是包不住火的，暗家复仇的计划也开始启动了，于是在一次林映空不在宫里的时候，封容的身份被皇族宗室的人发现了，直接将他请到了皇帝面前。
知道当年暗家秘辛的人不多，朝中念着暗家显赫功勋的老人也不少，皇帝爱面子，自然在外人面前做出过很多悼念发妻心痛长子的表象，所以众人都觉得找到了早亡的大皇子定能让皇帝高兴一把，当封容装作茫然无知的模样站在那龙袍加身的男人面前时，他看着对方因为刻意装出欣喜而眼中流露出惊怒惶恐的扭曲神色，心中岂是一个快意二字可以形容的！
封容的身份是实打实的，皇帝怎么怀疑也做不了假，只能不甘不愿地将罪责推到后宫上，道是当时的某个妃子嫉妒皇后所以将大皇子换成了死胎，于是后宫经历了一番血的清洗，皇帝心中郁结，又不能弄死了封容给自己打脸，他才不信封容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呢，正想着这个儿子会威胁自己给他什么样的尊荣，却不料边关突然有蛮夷来犯，封容竟是以自己想将暗家失地收回、迎回母族众人骸骨为由，自请出战。
他说得字字动容，还记得暗家荣耀的臣子们都被触动，皇帝也正没有机会杀了他呢，战事激烈死个把人算什么，于是迫不及待就给他封了将，代表皇族亲征，连几万兵马都很爽快地给了——他又怎么会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打胜仗呢？
等林映空收到消息的时候，封容都已经点兵完毕出城去了，他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口，只能遥遥地看到大军的尾巴消失在漫漫官道上，封容的计划一点儿都没有透露给他，他说不上是愤怒是担心还是失望，连缰绳将手心勒破皮了都没发现。
当年那个苦劝封容的女子却在此时现了身，将封容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了林映空，里面其实不过寥寥数语，解释了他不愿将林映空卷入其中的恳切之心，甚至隐隐有几分托孤之意，希望若是他战死沙场，林映空能护着暗家门人逃离京城，从此山高水远不再提报仇之事，林映空盯着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低声地道：“君勿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