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艾词打量着眼前的白面儒冠,一身褐色长褂,明明唇红齿白长得俊秀,却偏偏板着张脸,尽显老气横秋之态。
“听说,何大人在翰林院供职?何大人才高八斗,昔日同科进士如今皆入朝为官,却偏偏将状元郎闲置翰林院,可觉得委屈?”
说是在翰林院供职,不过就是个拥有预备资格的庶吉士,品阶极微,奈何眼前这位儒生却颇引以为豪,道:“翰林官品秩甚低,却是清贵之选,如今朝堂污浊,吾自幼学习孔孟之道,但凡那下坡走马、见风使舵,以至买好名儿、戴高帽的行为,都是有辱斯文,有背圣贤教诲!”
何大人昂首挺胸,语气中带了几分傲气,颇有清贵之人的高风亮节。朝堂污浊——这一句话倒也敢说,算是顺道骂了朝堂上一溜儿的官员,看来传言无误,的确是不懂处事变通的迂腐书生,难怪至今还是个不入流的庶吉士,他实在是杜朝阳最不喜欢的那一类文人书生。
“本宫却觉大人错了!”秦艾词浅笑说着。
“何错之有!”何意有些愤然,他自视甚高,对于三年前政变一事,朝臣虽都三缄其口,可他多少有些耳闻,总觉得是公主挑唆,更是不屑说道:“公主不过女流之辈,召见朝臣已是干政!公主三年时间,应该痛思己过!”
看着秦艾词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轻蔑,秦艾词却是心中发笑,这人既想要清君侧,又反对女子涉政,还真是理想得很,尽得书中真传啊!
此等大不敬,秦艾词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今日召他来,并不是与这么个呆子置气的。这书呆子的事情她也打听过,据说高中后先是任职户部,之后在朝堂上曾直言杜朝阳祸乱朝纲,指鹿为马,是司马昭之心,才被贬职去了翰林院,从三品降到六品,他若不是出自南洲何家,怕是杜朝阳早将他砍了吧。
“儒生以天下为己任,何大人只顾自己的清名,却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中,可是错了?”
何意愣住,呆了半晌,才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奈何君上身边小人掌权,蔽君上之耳目,臣一人无力回天,如何以天下为己任。”
“君上受小人蒙蔽,臣子自当进言,即便粉身碎骨,也该在所不惜!无忠臣进言,君上何以纳谏,明哲保身不尽忠义,天下安能太平。”
长公主言辞犀利,却句句在理,何意看公主的眼神渐渐多了几分敬重,有些恍悟,道:“长公主一言醍醐灌顶!我等儒生,岂可有负大梁正统,有负天下!”
“陛下昨日和本宫提及何大人,陛下知何大人才情横溢,又颇为忠君,有意提拔,望何大人能尽心侍主,精忠报国!”
何意受宠若惊,一副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情,对着长公主行礼,道:“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直到何意离开,秋蝉才是上前,提醒着道:“这人怕是并不好用,用他做太傅,只怕会教得陛下太过迂腐。”
秦艾词点头,原本听说这个何意高中状元便是因一篇论政写得极好,字字珠玑,想着他若有真才实学,又无阿谀之心,是太傅的不二人选,却不曾想,他的迂腐也比传闻中更加夸张,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感觉竟比陛下还好糊弄!
“太傅是不适合,不过,若能入宣政殿参与机密,以他的儒生之见,定是已陛下为先。”
翰林官品秩甚低,却被视为清贵之选,翰林官入宣政殿参政在大梁一直有先例,趁着杜大将军不在朝,或许,可以一试。
“不过,何大人太过直肠,即便入了宣政殿,也并不是杜将军的对手。”
秦艾词笑着:“指望他一人,自然翻不了天,何大人也不是一无是处,愚忠有愚忠的好,更妙的是,他姓何!”
秋蝉不解:“南洲何家虽是大族,但,杜将军阴狠,这些年手中染的血不少,其中也不乏重臣豪族。”
“我本也这么以为,你还记得年前定远侯的来信么?三年前朝堂动乱,建安的世家大族人人自危,又不齿杜朝阳为人,面上虽和和气气,暗地里却使了不少绊子,边陲小国见状自然蠢蠢欲动,这些年杜朝阳的每一场胜仗都和南洲何家密不可分,杜朝阳得不到建安世家的支持,战时的军需补寄,全是靠着南洲何家的资助,否则,你以为何意曾那般辱骂杜朝阳,怎能留了性命至今。”
才说完,如意匆匆走进,禀报着:“长公主,珺和郡主求见。”
秦艾词脸上霎时多了几分暖意,亲自走上前迎了珺和郡主,郡主比公主年长三岁,乃安阳侯三女,已故景荣皇后的亲外甥女,安阳侯离京前去封地时,景荣皇后舍不得这个外甥女儿离开,便留在身边养着,与长公主也是自幼一起长大了,感情甚笃。
“三年不见,长乐愈加漂亮了,眉眼更加像极小姨。”珺和郡主一边说着,缓步走近,而后两人互握着手,坐在一处。
提及景荣皇后,二人神色暗了暗,皆是叹息,郡主抚了抚公主的手安慰,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是漂亮了,不过,却比以前静了许多。”
以前的秦艾词总是笑意盈盈,让人一见,便觉娇俏可人,而如今,五官虽愈发张开,原本灵俏的感觉却减了许多,倒多了几分淑丽。
三年时光,总是有变化的。她不想多说,这几年的心境也不是她一时能说清道明的,只道:“皇陵寂静,倒更能修身养性,母后以前总说我任性,若是见到如今的我,怕很是欣慰了。”
珺和郡主却抿着唇,小姨若是见到了如今的长乐,怕更不能安心。“我刚刚看见一个人从天宝宫出去,背影很是眼熟,如今才想起来,可是何意?我好像记得,他是乙亥年的状元,如今,应该在翰林院当差?”
“珺和姐姐记性不错,许是之前他在表姐夫手底下任职,听表姐夫提及过吧。”
珺和抿了抿唇,她与夫君平日里面见得极少,更没有话说,如何谈及这些,“倒不是因为这个,好似一次宫宴上见过,因为他长得有些像文世子,便记住了。”
秦艾词手指微僵,刚刚召见何意,一心想着旁的事情,又因为他穿着、神情都带了几分呆板,才没有注意到,如今细想想,他的眉眼轮廓,确有几分似靖忱,只是靖忱喜欢干净,常年一袭白衣,举止文雅,言谈诙谐。
“对不起,又提及了你的伤心事情?”
秦艾词只摇摇头,事情过去三年了,该放下的必须的放下!就让她觉着她情伤难疗也好,珺和姐姐的夫君任户部尚书,是杜朝阳身边难得的得力助手,有些话,她们姐妹已经不能坦诚直言了……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杜...杜将军这些年稳固朝堂,抵抗外侵,有功劳亦有苦劳,公主此次回来,莫在与将军相斗,我只希望你二人都平安无事,和和气气。”
郡主说得认真,秦艾词也是笑笑,珺和当年对杜朝阳的心思,她最是清楚,只道:“表姐多心了,我如何与杜将军相斗?我不过一介女流,即便贵为长公主,却无权无势,哪及得上手握重兵的杜大将军,与皇弟分隔三年,如今我怎会再傻到以卵击石,这一条性命,我还想好好留着!”
“你如何这般说话,他不会伤你和陛下的,他,是你们的舅舅啊!”
这句话,却是挑起了秦艾词的怒意,若不是将他看做舅舅,当年她便不会央着父皇母后救下他一命,却没想到如今被反咬一口,她悔恨不及!心中冷笑:舅舅?也不知哪来的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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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洲何府梅子林中,一匹快马匆匆而至,因手中杜大将军的令牌,没有人敢将他拦下。
马上的人一进林子,便立刻跳下马,直奔前方杜朝阳,跪地,将怀中信笺送至林中杜朝阳手里。
杜朝阳看完信笺,眼睛微眯,那样的神情,何老一眼就看出不妥,忍不住问出:“可是京中有事,莫不是我那不孝孙又给将军惹事儿了吧,实在不行,将军革了他官职,遣送他回南洲吧。”
何老这话,已是在极力保孙儿性命,大梁朝立朝之时,设立大将军,位列三公之上,仅于一人之下,大梁朝百年间,统共三位大将军皆出自杜家,除此之外,杜家还先后出了两位皇后,当今圣上亦是杜皇后所出,整个大梁朝,再找不出第二个世家能与杜家比肩!而眼前这位杜朝阳,更是传奇,原本不过是杜家庶子,却因为杜老将军老年才得此一子,杜皇后便也格外照顾这个弟弟,然而杜老将军病逝后,没多久便爆出其母偷人,杜朝阳非杜家血脉之事,当时的杜家长辈要以族规惩治这对母子,还是先帝与景荣皇后保下了他,不好留在杜家,便遣送至漠北军中磨砺,却不想军中几年,性子愈发刚毅沉稳,倒是个军事奇才,与鲜卑几次对战,屡战屡胜,更以少胜多,在军中颇有威望,因军功显著得先帝重用,一路官封至大将军,临终时更是托孤。这些年,建安多少贵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奈何他手握生杀大权,铁血手腕令人生畏。若不是孙子固执,何老是千万般地不愿孙儿去建安淌这趟混水!
杜朝阳只将信笺揉碎,唇角含笑,道:“没事,只是一只猫儿不大听话,且由着她闹。”
“哦?杜大将军府中还养小猫?实在看不出大将军还有此喜好。”何老笑说着:“我府上也有几只西域得来的好猫,杜将军若喜欢,一同带回京城。”
“不用了。”而后抬头:“听说何老种的梅子味道极好,我便让家臣快马送一些入京,让陛下也尝尝鲜。”
“如此,是何某之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