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临表情有些惊奇地盯着地上这个纤瘦的身影,心思一下没能转过来。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推开。烛光照在他那黝黑刚硬的脸庞上,莹莹发亮。
郭临又气又笑:“你小子!”冲上去便是一顿拳脚相加。
姚易笑着左躲右闪,身上还是挨了几拳。郭临的掌风挥向他的肩头,眼看躲不过,姚易一脸难看的忍痛表情。却不料手掌的力道骤然变轻,肩上被轻拍几下。郭临的笑声入耳欢畅:“做得好。”
姚易憨笑着站直身,转头看到匍匐在地上的贺柔,便上前拉起她:“不用这么拘礼,我们大人不会伤害你的。”
纵然这话贺柔在路上已经听他说了无数遍,但此刻面对嬉笑玩闹间浑然都有一丝威严的郭临,手脚还是在不断的发颤。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带兵捉拿了她一家。大哥撞柱惨死,父兄斩首,颠沛流放……那仿佛噩梦般的回忆,全在她看到郭临的这一刻迸发出来了。
姚易见她神情怯弱,微感不解,但也没去细想,只将她拉到身后的凳子上坐下,道:“待会,我们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贺柔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姚易见状,满意地转身欲走。却不料下摆骤然一紧,他回头看去,贺柔的芊芊小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服。
姚易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郭临。郭临见状轻轻一笑,对贺柔道:“贺小姐,我请你来不是要治你的罪。不然也不会是我的贴身侍卫独自一人去找你,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对吗?”
贺柔呆呆地看着她,慢慢松开了手。她整个人滑落下凳子,跪坐在地上,容色凄凉地道:“大人肯帮我们平反吗?”
姚易冲郭临微微点了点头,走出去阖上门,守在门口。
郭临的目光从门扉处收回来,她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先起来吧!”
贺柔重新坐回凳上,双手拢放在膝上,声音哽咽:“如果大人肯为我父兄平凡,我愿意……愿意将一切都献给大人!”话到最后,已经有了一丝决然。
郭临摇了摇头,她表情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如尖针扎在了贺柔的心上:“你现在,还剩什么可以谈条件?”
贺柔浑身一震,晶莹的泪珠顺着干皱的脸颊流下。郭临静静地说道:“贺小姐,我不愿骗你,才说了实话。如果我现在说帮你平反,从你口中套话,再将你丢弃。你同样无法奈何我什么。”
贺柔抬起泪眼,目光晦涩凄然。
“所以,我希望你能冷静一点。如果我们共同的敌人倒下了,那时你镇国侯府的平反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果我们揪不出任何把柄,那么一切都只是空谈。”郭临定定地看着她,“你懂了吗?”
贺柔对着她的目光,纷乱恐惧的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白子毓推开门时,正好撞见屋内此刻平和安宁的氛围。他和郭临对视一眼,唇角一弯,快步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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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寻雪提着一个食盒,穿过潮湿狭窄的甬道。皮靴踩在积水的地面,溅起一串串水花。
坐在矮凳上打盹的役卒听到动静,侧过头。见是他,揉了揉眼,起身招呼道:“赵大夫又来了啊!”
赵寻雪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地抬手在那役卒摊开的掌心放下一串银钱。役卒掂了掂重量,这才有了丝笑意:“您安心着吧,尊大人这几日过得挺好。”他说着偏了偏头看向赵寻雪手中的食盒。
那*贪婪的目光实在叫人恶心欲呕,而赵寻雪却仿佛浑然不觉,他躬身问道:“可否行个方便?”
他一介四品的医正,在这种卑贱粗鲁的役卒面前,却是客气恭敬。而这役卒也似乎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从他那一脸倨傲的神情就能看出。
役卒等了半天,想让赵寻雪再表示表示,然而赵寻雪却纹丝不动。他心下气恼,但又知道,赵寻雪能来这儿,必是德王殿下准许了的,他也不能做得太过。他轻蔑地瞟了眼赵寻雪,才不耐烦地摆摆手放他进去。
赵寻雪低头道了声谢,转身往牢内走去。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最里间的牢房中传来。赵寻雪走近,用手中的钥匙打开牢门,轻手轻脚地跪坐在那人面前。
这人,正是白子毓所提到的和赵寻雪有五成相似的人。
他之所以说这人看上去五十上下,完全是因为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不仅蓬乱地用根麻布条系在头顶,还有一部分从前额垂下来,挡住了面容,看起来又老又憔悴。实际上凑近了看,这人的脸上并无多少皱纹,眉眼也还算有神,单看脸年龄应当约莫四十。但由于他长期不曾说话,如今一开口,声音便是十分的沙哑难听,仿若老人。
郭临和世子施加的压力,促使羽林军将白子毓,从最初阴暗脏乱的牢房,移到了这里的牢房,并且就关在距离这中年人的不远处。也是机缘凑巧,德王忙着应付七皇子,无暇顾及牢里一个小小的白子毓。而牢役们又不知郭临和赵寻雪这其中复杂的关系,才让白子毓平白捡了个便宜情报。只可惜他为了逃避刑罚装病不能说话,不然他一定会用无数种方法,从这人的口中套出有用的东西。
赵寻雪看了看面前这个和自己相似的面容,从食盒的底端抽出一格,将里面的湿布巾和梳篦递给对方。
中年人伸手接过,不徐不疾地打理自己。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赵寻雪将食盒摊开,摆放在地上。
中年人整理完仪容,这才端起碗筷。下筷前问道:“你弟弟可好?”
赵寻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他从袖口中掏出几封信,“这是他近期着人送来的信。”
中年人放下筷子,拿在手中细细地读着。读完之后,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愉悦,语气中微微带了点笑意:“帮他脱离了神医谷,这点你做得很好。只要他不再碰医,日后就不会有人为难。”
赵寻雪轻轻应了声是,便跪坐在原地,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
中年人又吃了几筷子,才注意到他。看他太过沉默,便语重心长地道:“寻雪啊,不要怪为父。你和你弟弟,我只能保全一个啊。”
“我明白。”赵寻雪低声说道。那中年人细细地看了看他的神情,确定他并不在意,这才续道:“为父造的孽,确实苦了你了。不过你身为我的儿子,代父受过,也是应当的。”
二人都不再说话,牢房内只剩下中年人吃饭时的咀嚼声。
隔着老远,那守门的役卒喊了一声:“赵大夫,时候不早了!”
中年人一听这话连扒几口饭,吃得急了,不由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赵寻雪拿起杯子,倒上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中年人一杯热茶下肚,舒服地长嘘一口气:“饱了。”他把碗筷一推,抬眼瞧着自己的长子。
他似乎比起月前来的那次更瘦了些,也更加的沉默了。整个人仿佛一潭死水,找不出一丝活气。
他便想要叮嘱他几句:“别太拘着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便去做。”他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在他眼里赵寻雪确实是快死的人,可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不是?他便又找了些话,“顺着德王的意思来吧,不要反抗他。我和你弟弟的命还在他手里。”
赵寻雪道:“我知道的。”
居然又说成这样了。中年人稍稍有些懊恼,看着赵寻雪阖上牢门走了出去,那孤寂欣长的背影,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他心里稍稍有了点愧疚,可是很快又被其余的不安所取代。
“这都是什么日子哟!”他垂头低声嘟嚷道,“老子居然要靠儿子的死来活命。”说到这里,心中悲哀更盛,他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都怪你,年轻时眼皮子浅,做下那等坏事,结果报应来了吧!”他说着痛哭起来,将脸埋在草堆中干嚎。
不一会儿,一阵鼾声传来,他已经抱着干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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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毓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看了眼蒙蒙亮的天空。郭临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顺手带上门。
阮云在偏房守着也一直没睡,此刻听见响动,便走过来。郭临道:“云娘,你去安顿下贺小姐,就把她……”她一时还没想出如何安排,话到一半堪堪停住了嘴。
白子毓一笑,接过话头:“你若是想叫人不察觉,那还是不要把她当做客人。”他说着看向阮云,“阮姑娘,你新入府内,又是侍妾,多个个把奴婢也是可以的。”
阮云连忙摇头,她虽然不知道贺柔的身份,但看郭临和她秘密谈了一夜的话,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她不敢随意造次。
郭临撑着下巴思虑片刻,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云娘,你就暂时将她当做你的婢女。”
白子毓见她领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郭临换上朝服,和姚易一道往宫中赶去。
马车内,郭临拢着袖子闭目养神,整个人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地摇晃。姚易大胆地瞅了她几眼,见她并无反应,稍稍安下心来。
“呵呵,”郭临突然笑出声,“姚易,回了趟琼关,胆子变大了,敢不说实话了?”
姚易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少爷……”
“你这一趟去了二十来日,真的没有见到王爷吗?”郭临依旧闭着眼,但是语气已经促狭起来。
姚易苦着脸告饶:“少爷,小的真的很努力了。就连搭上线的军中弟兄,我也拿刀架着人脖子,叫他不可通知王爷。可是,我把贺柔从军营中换出来后,没几步路就被人给埋伏了,实在是没办法啊……”
郭临睁开眼,奇道:“埋伏?”
姚易连忙点头:“是啊,我一人力敌三人,坚持了好久。直到守卫军赶来。”
郭临伸指点在他脑门上:“蠢啊!那是王爷诈你的!你也不想想,王爷在琼关呆了多少年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还会不知道?除非是前几年就潜伏在琼关的人。可是贺柔才被判刑了多久,怎么可能会有潜伏了几年的老手去对付她?王爷这是试探你,如果你立马投降,他只觉得你是来抢一个军妓。但你誓死抵抗,就证明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姚易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垂头丧气。他一向是直肠子,战场上用点计谋还行,推敲人心什么的实在太为难他了。郭临看他夸张作态,好气又好笑:“算啦,我也没想过能瞒住王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偷出来。”事实上,她也在试探。若是王爷不同意他们淌这趟混水,必然会将贺柔扣留在琼关。但现在让姚易将她带来,说明王爷还是决定,相信她的判断。
郭临朝姚易伸出一只手,姚易愣了愣,无奈地从衣领间掏出一封信。
信封上还是王爷龙飞凤舞的字迹。郭临展开,匆匆看完,长舒一口气,眼角竟泛上些许泪光。
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曾觉得,有一个人站在身后,愿意用他强大的力量做你的后盾,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郭临在京城几尝冷暖,无时无刻不敢放下警惕,将自己看做擎天的柱子。就算刚刚从贺柔那里得来了天大的情报,她也不见有多开怀。唯有此刻,那薄薄的信纸上寥寥几句言语,却仿佛给予了她前进的巨大力量。
但是,我是不会将王爷扯进来的!郭临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展颜而笑。她的力量,足够与之一战!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声通报道:“大人,到宫门了。”
郭临把信放在姚易的怀里,吩咐道:“回去烧掉。”说完转身跳下了马车。
前方一人黑裘朱袍,身姿健硕欣长,玉树临风。郭临瞧见,快步走上前,朝他拱手躬身:“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德王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看不出喜怒:“郭大人精神这般好,想必昨晚美人相伴,甚是快活吧!”
这种接近下流的话,德王也能直接说出,足以见得他最近的心情实在不好。明知道郭临一介女流,纳妾又不为真,却偏偏要呛她一呛。
横竖郭临现在心情好到流油,当下便笑着答道:“承殿下吉言。”她客套完转身便走。
“郭大人。”德王突然出声叫住她,“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他一语双关地警告着,“若是太过放肆了,会跌得很惨。”
郭临徐徐转过身,神色恭敬而又从容:“多谢殿下教诲。”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上神采飞扬,流光四溢,“下官乃大齐京兆尹,这一点,莫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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