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巴蜀,锦官城内,峭寒初春。
巴蜀的气候历来与别地不同。虽然早春二月还有些风冷气凉,雨霭阵阵,但山川大地之间早已花红草绿,虫鸣蝶舞,一片盎然生机了。
今天是二月十二,百花诞辰,花朝之期。
这是入春以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的今天,城内城外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走出家门来共庆这一传统盛会。他们有的燃纸祭祀,焚香祈福;有的鸣鼓弄瑟,载歌载舞;更有的邀上三朋四友、五亲六眷行至流江静湖、山林乡野间踏青赏虹,探春释怀。
曾有词述云:
又是一年良辰到,结彩满枝梢。
媥衣闹芳丛,
蝶在飞,香在飘,人在笑。
……
然而今年,一切似乎大打了折扣。由于连日阴雨的关系,官府早早的便在各大城门口张贴了劝民的告示:山路泥泞湿滑,不宜外出踏青郊游,以免发生危险。
既然不便出城踏青,但到底可以上街赶庙。因此,尽管蒙蒙的细雨从一大早开始便没有停过,还是有接二连三的人赶去花神庙里烧了香,赶去摩诃池畔游了园。
午后时分,雨更大了一些,风也稍强了一些。
风劲雨自折。很多人敌不过这早春清冷的“弯雨”,只好挽起衣袖,卷起裤腿陆续返家。
从古皇城的南禁河金水河向东,有一座滨水而立的小楼,名叫散花楼。相传是隋初的时候蜀王杨秀所建。因为当时佛教盛行,小楼的位置又毗邻皇家园林摩诃池,于是人们便以同样有佛教元素的神话传说“天女散花”的意境来题了楼名。
散花楼并非高塔,也无人时时登楼散花。只因所处的园子三面环水,竹柳掩隐,因而最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太太小姐们理想的休闲之所。
今值百花佳节,园中群芳争妍,草木葱荣。虽然此刻天早已过了午时,却仍能见到许多的兴致游客顶着风雨,舞着锦彩而来。一些多情的少男少女更是舍不得辜负这美景良辰,他们纷纷携手躲入亭台楼榭,或咫尺眷眷,或凭窗观雨。
烟雨迷茫,如幔如幻。江畔杨柳挂翠,摇曳如梳。
人们正沉醉于这旖旎的风景,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鼓乐之声。有人正要起身推窗一探究竟,忽见掌柜的和跑堂小二急促上来连说带劝非要将众人一并请下楼去。
因为,有贵客突然包下了整个散花楼的主楼。
几个正在饮酒品茗,吟诗颂调的“年轻雅士”听了心里自是不爽,后来被免去了今日的酒水茶钱,又得了干果、糕点若干,加之还眼见到“如此势利”的掌柜和跑堂小二也被一同清出了场外,方才幸灾乐祸地嘲笑着勉强同意另寻他处。
“雅士们”刚到楼下,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深深吸引住了。
在街口的古卧龙桥上,十数名身着月白道服,外罩紧致棕蓑,头戴暗色雨笠,下穿防水雨靴,手持黑檀珠云剑的英姿飒爽的年轻道姑押护着一辆奇异的三套彩车敲锣打鼓而来。这些年轻的道姑虽然高矮各异,胖瘦不同,然而无一不生得璧李芳桃,般般入画。
被护行的彩车长约三丈,宽过九尺。车体以红、橙、黄、绿、青、蓝、紫等各色鲜花编织铺陈,造型独特新颖,美轮美奂。拉车的三匹乌骡身盖华被,头戴翠冠,一水儿的油光水滑,膘肥骨健。虽是在绵绵细雨中逆风而行,却踢轻步稳,没有半点的焦躁和疲态。
彩车之上共有两级花阶,都设有矮矮的围栏。第一级花阶上围站着十二名分别身披绣有梅、杏、桃、牡丹、石榴、莲花、凤仙、桂花、菊、芙蓉、茶花、水仙等锦花斗篷的妙龄少女。比起下面鸣锣开道,保驾护航的年轻道姑们,这十二名少女显得更加明艳娇美,韵态绰约。她们衣袂翩翩,娉婷妖娆,明眸善睐,琼颜玉貌,其楚楚之容竟似乎令编织在车体上的那些鲜花都黯然失色。
少女们手挽各式花篮,轻举云伞,时不时还横出玉臂,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抛撒着零零落落的鲜花的花瓣。
第二级花阶设在众散花少女们的半身高处。围栏中央是一把青藤软椅,椅后撑出的白色伞篷恰到好处地盖住了软椅四周。与第一级花阶围站着十二名妙龄散花少女不同,上面的花阶只有一位裙衫婆娑,衣白如雪的小女孩儿。她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头戴一顶绚丽的五彩花环,云发垂肩,脸上蒙着一张白白的薄绸丝巾。靠坐在青藤软椅之上,忽而翘首远眺,忽而含笑四顾,忽而探出身子向天空肆意散花,忽而又学着大人模样葱拳托腮,优雅地蹙眉思量……一举一动都可爱至极,直有如圣洁无瑕,超然出尘的瑶台天使。
鼓乐悠悠,飘花胜雪。队伍在绮丽的花雨之间浩浩而行。
车行于地,鲜花铺路。雨中的一切自然神韵倍增,浪漫而又迷人。
人们不禁瞪大了双眼追着细瞧。今日乃花朝佳节,有人在大街上驱车散花原算不得稀奇。早已落英成泥的路面表明今日顶着风雨出来散花施香的探春客远不止眼前这群道众。若早些出门,你完全可以在街头巷尾匆匆经过的华丽香车上,偶尔看到千金贵妇们偷偷抛出一把花瓣儿便飞快收回的粉嫩雪臂。
可那又怎如眼前的彩车之盛?更何况,为这一干美丽散花少女夹道护行的还尽是些出世为道的清心女冠?
忽然,队伍在行过古卧龙桥后,转向往东,于河畔的散花楼前停了下来。
下楼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茶掌柜和小二口中的所谓贵客并非别人,正是彩车上这十几位美丽的散花少女和一干押车护行的年轻道姑。只因此刻雨密风疾,而她们人数又多,所以才要包下整个散花楼来稍作停留。
风雨之下,但见那彩车尚未勒停,花阶上那蒙面的小女孩儿便紧抱着双肩脆声娇呼了起来:“师姐,我快要冷死了——”
花阶上靠女孩儿最近的一名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生得最是落落大方,端庄灵秀。她乌发蝉鬓,娥眉青黛。上穿一件斜方格绛紫蓝彩衣,下着一条小碎花飘絮褶皱裙,香肩之上又另罩一件绣有粉红色睡莲的棉绒大斗篷。这样的搭配令她适度丰腴的娇躯既显得妩媚性感,却又不失沉静优雅。
听到女孩儿的呼喊,那少女赶紧取下了花篮,向女孩儿伸出了纤纤玉手:“那快过来,我抱你着下去。”
“好!”女孩儿刚前行几步,却很快又退了回去:“不行不行,师姐你的衣服都快湿透了,我才不要你抱!奶娘——”
“来了来了!”女孩儿的娇呼尚未住音,便见一辆浅褐色的骡车快速从后面超了过来。原来,还有辆寻常的厢式骡车一直跟在队伍的后面。女孩儿口中的奶娘显然是派来沿途专门照看她的。
那少女无奈,只得含笑摇了摇头,抖了抖睡莲斗篷上的水渍,示意其余的散花少女先下去彩车等候。
褐色的骡车停下来时,从车上一共下来两人。当先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她身材高大健硕,体态丰满,虽然也身着一色蓝白道装,然而头上却插着一支亮闪闪的簪花,显示着她非真正出家清修之人。同车的另一人是位灰衣老道姑。她年约五十余岁,素布粗巾,不施粉黛。然而行止颦笑间却仪态万方,从容优雅。想来她年轻时候也是一位艳妒群芳的滴滴娇娘。
老道姑下车之后便打眼四望,倏一见散花楼阁,顿时淡眉紧锁,口中不由发出一阵喃喃低语:“唉,又是这散花楼!我们不该再来的……”
一侧正上前为其撑伞挡雨的小道姑听得大是讶异:“大师伯,散花楼怎么了?”
老道姑长吸了一口气,方才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拂尘,淡淡地念道:“福生无量寿福,没什么……没什么……”她见中年妇人已经过去抱女孩儿下彩车,于是便侧身询问一位提着铜锣的年轻道姑:“里面清场了吗?”
那道姑忙点头应道:“回禀大师伯,隋雅师姐已提前带了几名弟子过来,此刻想必早已清过场了。”她正说着话,便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道姑快步由散花楼里走出。
“师傅,楼内一切准备就绪,请师傅和姐妹们进去避雨歇息。”
老道姑尚未发话,便听见蒙面女孩儿那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隋雅师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叫隋雅的青衣道姑转身看了看女孩儿,笑着答道:“是散花楼。”
“散花楼?”女孩儿伸出小手扶了扶头上的五彩花环,仰首便看向了那翘展如飞的楼顶檐角:“好可爱的名字!可是由于经常有人在这小楼上面散花?”
“听说并非如此,只是叫了这个名字而已。”
女孩儿抚着白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是这样,那我们待会儿便上楼散它一回如何?”
“行,你想怎么散就怎么散。”
这时候,女孩儿已让中年妇人抱下了大彩车。虽然明明穿有一双高筒驴皮水靴,她却仍不肯放心去踩地上的泥水。后来在中年妇人以及那位身披绣莲花斗篷的少女合搀下,方才高高地提起了婆娑的裙子,一步一步地用脚后跟走路。
刚走了几步,她又忽然停下来问道:“请问隋雅师姐,楼里面可重新打扫了?”
“已经重新打扫了!”
女孩儿稍一顿,又追问道:“二楼打扫了吗?”
“也打扫了!”
“三楼呢?”
隋雅道姑顿时拉长声音说道:“三楼四楼也都重——新——打——扫——过——了——”
简短的对话立刻引得年轻的女道众们好一阵轻笑。
隋雅道姑的神情却有些哭笑不得。她直待到女孩儿真的走远,方才回身搀扶起老道姑,领着一干姐妹慢慢跟进楼去。
几个瞧热闹的小孩子也想跟着进去,早已被数名佩剑的年轻道姑强行挡住。她们很快便在楼门前立下了一道醒目的提示牌语:本楼临时外包,请游人止步。
…………
凡平宣踱步于书斋外面的长廊,并透过院墙的漏窗看向西侧的散花楼。
隆隆的鼓声已经干扰到了家塾里原本就磨皮擦痒、坐立不安的几个孩子读书,所以他很想知道一侧的散花楼里大概是什么情况。
很有些无奈的是,院墙外一群撑着大伞正看热闹的人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凡平宣并没有凑过去请他们让一让。既然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他便懒得再深究下去了。
回身见斋内的孩子们或在打盹聊天,或在逗乐嬉戏,他一时倒放心了不少。这样的氛围虽然极不利于孩子们学习,但只要大家没在这阴雨天出去外面生事,偶尔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轻松玩闹一时也未必就是坏事。
所以,他假装没有觉察孩子们的各种玩状,继续沿长廊踱向了侧院。
侧院中有两排平房,前面一排装潢精致典雅,是宅中的客房。后面一排整齐干净,是府里两杂一婢的居所。
前排的客房共分三室,两间靠外,一间靠里。凡平宣就住在靠里的一间。
客房门前有几棵刺柏。刺柏下,围生着一簇簇怒放的鲜花,百态千姿,艳美夺目。刺柏的树枝上,挂满了长长的彩带。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恰似在与树下盛开的鲜花争艳。
凡平宣走近去,伸手捋着一条湿漉漉的彩带。清冷的水珠自带梢滑向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又从手指缓缓滚滑。很快,那刺骨的凉意便如丝如缕地传递到了他的手心,慢慢地浸袭着他落寞寂寥的心。
他需要这样的浸袭。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
可这样,真就是在好好活着吗?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
“先生,你在叹什么气?”一个很是俏皮的声音自他的身后不远处响起。
凡平宣头也不回,手指继续捻弄着彩带:“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花朝节也该有个小小的假期?若是那样的话,我便替斋里的同学应你三天五日。你若觉得时间还不够,执意要休上十天半月,这个嘛……倒也无妨。”
“你从一大早开始便坐立不安,现在想是听见外面有鼓乐之音,更没有定力读书了吧!”凡平宣仍没有回头。他换了另一只手,同时也换了枝上的另一条彩带继续捻弄。
“先生此言差矣!学生可是一直在秉承您的教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哪里还听得到外面的笙歌鼓乐?”
“既是如此,你跑出书斋来又所为何事?”凡平宣终于转过头来。长廊处,一个十岁左右,长相乖巧,活泼淘气的少年有板有眼地学着大人模样迈着方步而来。
见凡平宣回身盯着他看,少年转目一笑,故作诧异地道:“先生岂不知人有三急?”
“人是有三急,可你今日只怕已有三十急了吧?”
“绝对没有那么多。”少年伸出右手开始计数:“清早起床一急,洗漱之后用完早餐一急,去书斋前一急,见到同学后被硬拉去了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