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也许总有各种各样背叛的理由,可再多的不得已,都改变不了他们背叛了曾经的同伴和过去的自己这一事实。
虽然修达也许从来不曾和娜姬雅志同道合过,可为其所生,由其骨肉所化,这不该已经是天然的阵营选择了吗?阿初不是娜姬雅能够随意使役的存在,但修达在这般误会的时候,却想着把阿初偷走——他为什么没想到,身为至少名义上能和国王相抗衡的达瓦安娜,娜姬雅的王宫就算看似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内力的守护该是何等样的森严?他能在时隔不过十数日的时候又偷跑进来一次,真的是他谨慎小心潜藏功夫了得吗?
不过是因为娜姬雅没有防备他。
因为认可了迷途知返和改邪归正这两个词,阿初不好说背叛者必将如何,可忽然之间,对于修达那灿烂的金发却失了兴致,也是真的。
阿初默默从修达手上弹跳开去,圆滚滚的身子只要祂愿意,也可以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配上那“额头”之上深深的皱纹,很有几分老成(滑稽)模样。
阿初的认真也感染了修达,这个孩子也端端正正坐好。
这点让阿初有点儿意外——祂虽然没在团子上弄出眼睛,但三百六十度视角最方便的一点就是,只要阿初想,祂随时随地、不需要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阿初知道自己这个外表要看出认真严肃是多么不容易。
所以这个孩子,怎么说呢,或许不算太好,但好像也不至于太糟。
阿初额头的皱纹慢慢散去,菱角模样的小嘴张开:“你为什么觉得你的母后做的,就一定是恶事?”
修达垂下眼睛:“……其实大家都知道,母后的黑水拥有控制人心的力量,母后一直用想用它来除去我的哥哥们,因为她希望我成为新的王,但我不喜欢这样……”
阿初从修达的眼睫毛下仔细看进去,然后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你不喜欢的重点,是‘大家都知道’,还是‘成为新的王’?”
修达的眼睫毛极其轻微的颤了颤,而后仰起一个纯真无邪的笑脸,歪了歪头,有些迷惑有些不解地看着阿初。
他没有回答,但阿初已经明白了。
一时之间,阿初真不知道是该为自家猪巫女能生出一只披着猪皮的狐狸欣慰,还是为自家猪巫女生了只狐狸却和外人一般把他当猪看的悲剧智商点三百六十根蜡烛。
但不管怎么说,真要推出去做事的话,狐狸总比猪仔有主意点儿。
阿初想着,沉住心神,依着在遇上格子衬衫女孩之后才忽然想起来的法子,摸索着眼前这小狐狸的命运线往已经发生却没人知道的过去、往尚未发生却如许清晰的未来……一点点探索。
然后把自己探索到的所有,敞开给修达看。
修达的金发来源于娜姬雅孕期中无意间的祷告,这位被巴比伦作为牺牲献给西台国王的公主殿下,以宠冠西台后宫的侧妃身份怀有国王之子时,却是那样的痛苦,她爱她的孩子,却不爱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心里有个金发的人影,她甚至曾经为他想要放弃巴比伦公主和西台侧妃的尊荣远走他乡,可是他拒绝了。因为他是个宦官,他不能让她享有一个女人应该享有的幸福……
修达神色微动,他对于那个会慈爱看着他的金发神官一直又忌惮又孺慕,每次被他称为父王的男人看着那个神官时,那越来越复杂疑虑的眼神,那在他的金发之上权衡探究的眼神,总是让他生不起丝毫争夺王位的勇气。
每个王子都对王座有着天然的渴望,可就像四王子赛那沙因为生母只是前王后的侍女、而不敢让心中的野心发芽、只一心效忠前王后所出的三王子凯鲁一般,对于自己的身世同样不够自信的修达,无论心里是否有所渴望,他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保住王子的身份,熬到新王登基、拥有一块小小的封地,然后顺利把母亲和那位神官接出来就好。
可原来,他确实是国王的儿子,他的金发只不过因为母后不甘的祈祷:
——就算今生都无法怀有爱人的骨肉,也请让我腹中的孩子,有那么一点和他相识之处……
真好笑,原来那么冷酷的母后,那样连父王都每每感叹“我已经看不到你的心”了的母后,原来也是有爱的,而且能爱到那般田地。
修达抿了抿唇,他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样的滋味。也许他应该怨恨母后只为了自己的欢喜,却没想过拥有一头金发的自己,在这西台王室中处于何等尴尬的境地……可那金发的神官对他又是真的很好很好,虽然在他记事之后就没再靠近他,但修达其实记得,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是这个神官,曾让他骑在背上、趴在肩头。
虽然只能在母后的密室之中才能有过寥寥数次的亲近,却是修达唯一获得过那般亲近的长辈。
而透过阿初重现的过往,修达还看到了,在那个骑在金发神官背上的自己背后淡淡微笑的母后,是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的温柔慈爱。
那是他再如何在乎父兄,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的爱。
修达无法怨恨,所以他还能继续看下去。
娜姬雅侧妃和金发神官的过去遗憾却还有希望,而娜姬雅王太后和逆贼乌鲁西的未来……
修达看到了自己配合了三王兄,摧毁了乌鲁西想要帮母后销毁罪证的计划,让那个曾经温柔如太阳神真的万般眷顾的金发神官,在牢狱中狼狈不堪;看到了自己因为金发引发的疑惑自杀,却有意无意地留下了被挽救的余地,并且因为已经是国王的三王兄夫妻力挺,和乌鲁西“无意”暴露了他居然是宦官的私隐,而从那不堪的流言中脱身,而他的母后……
母后为了让乌鲁西逃脱,彻底失去了王太后的尊荣乃至最后一点自由;而本该逃出王宫的乌鲁西,却为了母后留下来,在长老院面前演了一场“完全是我这逆贼挟持了无辜的王太后”的戏码,明明那场戏那么拙劣苍白,连自己这样的孩子都哄不过去,可那个乌鲁西,却只为了万分之一能哄过长老院那些老狐狸的希望,而甘愿赴死……
然后他的尸体被吊了起来,遭日晒雨淋,被鸟兽啄食。
于是他的母后也死了,也许就在他的心脏被匕首刺穿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亡了……
只有他,虽然是叛国罪人之子,但因心地纯善,再加上那时候新君兄弟凋零,金发的流言又破了,他又娶到了一个好妻子,才得以获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封地,安然存活……
修达闭上眼睛,他知道,母后临时都不肯原谅他的表现,那恰好被三王兄的心腹听到的恶毒诅咒,也是他能在那种情况下,继续安稳活着的关键。
多么可悲的爱,从来不曾当面给出丝毫温柔,直到死亡也是诅咒和恨,但在他艰难维持那块小封地的时候,忽然跑来效忠他的人,却是他的母后给他留下的最后心腹。
她和他,都至死也没有动用的,最后一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