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那次夜跪淋雨,加之原先受困冰室受寒本未大好,如今那受寒之症越发重了,一连几日咳嗽个不停,这一咳竟有半个月了。好在她身子也不那样虚了,便早早回了膳间。
“还咳嗽着,便到外头做些拣菜的活计把。”乔典膳一如往日一丝不苟的打扮,高髻梳得利落,手里也是麻利地忙个不停。如今深秋寒意浓重,一烧起炉子来便是白雾缭绕的看不清人脸上模样,“多穿暖和些,清早露重,小心受凉。”
吴双连声答应着,端了就往外头去,在房里歇着倒还好,现捧了这点重家什,竟还有些发虚,走路深一步浅一步,好不容易抬到了院子里,捂着胸口胸口已然是咳个不停。
“诶哟,哪来的痨病鬼。”安素儿正提这个汤盒子笑嘻嘻走过,左右打量她几眼,连忙作势掩上口鼻。
吴双只恨还不是因着她才至如此,开口便要驳,谁知便是连连咳嗽声,一句话也来不及说。
安素儿是打吴双进外膳间头一日,便心心念念想赶她走的,如今见她这样咳嗽不止,便生了个主意。
果不其然,只不过几日,这麻烦便来了。
早上吴双还在井边上洗菜,口中连连还是咳嗽不断,手上却是不敢偷懒。忽然只见身边忙碌的宫人一下站得整整齐齐,她心中只觉不安,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也垂头站好。
眼前这打外膳间里出来的一众子,打头的便是金司膳,身边几位上品的姑姑紧紧跟随,前前后后是好些宫女出来看热闹,这一副气势便有些震慑人了。
“安宫女。”金司膳挥挥手示意她出来,“去把拿盆子菜给倒了。”
“是。”安素儿媚眼里满是媚态,抬眼望了金司膳身旁的安典膳一眼,毕恭毕敬地跑上前去,夺了吴双手里的菜盆子便往院角的大缸子里一泼。
吴双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择的菜全叫人扔了,却又不知如今什么情况,一声也不敢吭,心里一时气恼得紧,连连想咳却死命儿憋着。
“吴宫女这咳嗽也是有好些日子了,还在这儿忙事呢?”安典膳见金司膳不开口,便急。急地出声道,“病未好,便别干活了,好生休息养病才是。”
吴双深知这地方没活干的人便是废物,而这宫里从来不养废物。安典膳这话听着好心,实在句句是狠毒,她刚想辩解,只被后面赶上来的乔典膳的话打住了。
“吴宫女不过是受了些寒凉,并不妨事,只稍几日便要好了,活儿也是可做得。麻烦安典膳关心了。”
“我看这好几日了,也未见好啊!怕是……得了痨病罢!”安典膳冷冷一笑,瞥了吴双一眼便抬手掩了口鼻来。
“诶哟,痨病呀!”“难怪咳嗽个不停呢,这可是传人的!”“可是作孽呀,还不自个儿躲起来死,在这儿害人!”
一众宫女听得这“痨病”二字,个个吓得失色,齐刷刷超远处避开了,满眼里都是嫌弃的意思。
“奴婢……咳……咳咳……奴婢不是!”吴双一时心急,更是咳得话也说不清。
金司膳看了看吴双,转眼又看了看安、乔二位女官,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论是受寒还是痨病,总归咳嗽着,如何能呆在这天家的膳间里。倘若咳嗽污染了食材,或有传染了贵人们,谁担当的起!”她说罢狠狠瞪了安典膳一眼,“吴宫女便送去乐安所去养病好了,若养好了,便让她回来便是。”
乐安所!
这地方对宫中下人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按宫中制度,无品级的下人若是生了疾病,是不得医治的,况且太医院的大夫们也没有人会有工夫给个下人费心思。一个个无依无靠的,多送到了宫中乐安所这偏僻地界儿养着,说是养病,倒不如说是给人挑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自生自灭去。那乐安所死得人多了,阴冷可怕得紧,没病的人送去了也要不舒服,可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金司膳且再等等,倘若吴宫女真不得好,再去也不迟啊!”乔典膳一听不好,连忙开口央求,“那地方可不是个养人的地儿啊!好生生一条人命……!”
在吴双的印象中,乔姑姑一向是冷静清高的模样,这回子是她头一次见乔姑姑低声下气地慌张求人。她心中愧疚又憎恨自己无能,想开口去求,却咳的满脸通红。
金司膳看着吴双样子实在可怜些,心中念着当初也是自己同乡友人送她而来,又是瑾妃特特送来的,若是就这么死了,怕是也不好交代,难免要惹了麻烦,想了几想,缓和了神色道:“那便让吴宫女现在尚食局停留些日子,若十日得好,便得回膳间。倘若不得好,哪也不能怪我狠心了。”她顿了顿,视线飘到大院长廊的西晒一角,“吴宫女便先住那件空屋子好了,靠得库房近些……便由库房余女吏负责送递饭食。你们也不必多问,更不得任何人进出,免得染上。”
安典膳听着心中有些不满,见金司膳话也说到这个份上,怕再多言便要驳了人面子,只得心中暗自咒那吴双不得好,而一旁乔典膳这才暗舒了一口气。
“双儿由她一个人……?可要帮她收拾收拾东西?”景秋见乔典膳紧跟着金司膳一众便往膳间去,只留吴双役人往那库房边上最偏僻一处空房子去,心中有些犹豫。
“我若这样急吼吼去了,她还有得活?”乔典膳低低一声,“只得先委屈她了。”
合上房门,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吴双呆呆坐在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前,她背后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窄旧的木塌,连一只案都放不下。房门已然在金司膳的吩咐下从外头锁了起来,吴双试着推过那木门,吱吱呀呀伴随大铁链子的碰撞,让人听着心里便闷得慌,真算得上是个牢房了。
吴双走那扇窗户,远远能看到外膳间的后面,她心心念念的烟雾缭绕的地方,她想念起锅铲刀案的碰撞声,甚至平日里最烦的洗菜烧柴,如今想起来也是可亲的。
乔姑姑,景秋,玉娢。
如今世上,这是唯一与她至亲的三人了,可却一个都见不着身影。吴双心里酸苦,越发觉得自己叫人嫌弃遗忘了,怕她们是忌惮她的咳嗽,那眼泪便止不住的往外涌。
“这孩子,哭什么。诺,用件儿给你捎来了。”
吴双一抬头,见是库房的余姑姑,赶忙擦了擦脸便要接对面递来的包裹,手刚碰上去,又突然触电似的一缩,是怕碰到了余姑姑惹了嫌弃。
“诶哟……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害怕你这个?……那什么痨病也是胡话,只怪我上次没管好冰库……”她纤瘦有力的手抓了吴双的胳膊来,隔着窗户在她手心里拍了拍。
“可乔姑姑,景秋姐姐她们……来也不来一次”
“你这就不懂了,她们是护你呢。”余姑姑在宫里待久了,心里也和明镜似的,她边笑道,“金司膳容你于这先养着,若乔典膳再那样心急,不顾她命令来找你,司膳可能再容你?”
“可……可也不必关了我罢,我也不会是私自出去的,如何这样防我。”吴双看了看那紧锁的门,只觉得浑身压抑得紧
“锁了也是好,你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也防了有什么歹人动了什么歪心思!”余姑姑微微一笑,“这里头是乔姑姑亲自给你准备的,你趁热吃,吃好了才好养病。”
吴双解了包袱,便见一个小小木食盒子,食盒子单一层,一碗是白米饭配了几样精致小菜,有萝卜葱白、红白糖豆腐,杏仁猪肉,用的皆是止咳的东西。另一大盅是冰糖熬的梨子,梨子蒸的晶莹剔透,想是花了工夫。
可连几日这食疗,吴双咳嗽尤不见好,她心中郁闷,想到那十日的期限将至,心急得连饭也吃不下去。搁了手中的筷子,她瞧着天色已然暗下来了,便将碗碟先收了起来,想熄了烛火早些睡下,刚要起身,忽然见眼前飘过一个身影,似是有几分面善。
吴双赶忙移了烛盏到窗前,面前幽幽灯光映着一张瘦削的脸,摇曳的烛火更凸显出那张脸挺拔而略显憔悴的轮廓,是太医院药库的苏医生。
“伸出手来,我替你看看。”苏绍话不多,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帕对折起来,轻轻担在吴双手腕上,纤长的手指便压上来,瞧着吴双心中不由一紧。
“苏医生……多谢……”
“不如去谢乔典膳罢。”苏绍凝神把脉,也不抬头。
吴双盯着他两鬓垂下的碎发随着呼吸摇摇晃晃,看得久了,竟像催眠似的叫人挪不开眼。
“无妨,不过是寒气如肺,加之体虚,只需好生祛除风邪便可,若有针灸几回便可好的……可惜我医术不够高了,拿不出这些来……”苏绍语气平淡,只是眉梢微沉,“几帖药下去,不过多几天罢了,也可好的。”
“还是多谢苏医生了。苏医生可是医术高明。”吴双得知可好,终于舒开心来。
“你如何知道我医术高不高明?”苏绍听着,忍不住展眉一笑。
“奴婢爹爹原……!”她一时疏忽,赶忙改口,“奴婢爹爹原作过郎中的,看病时候也是苏医生这般动作神态,他医术可是顶高明的!”
“医术再高,不过是小小药房抓药的医生罢了,连太医也算不上,也是碰不到针的。”苏绍收了帕子,抬手一拢碎发别到耳后,清秀一张脸上满是无奈。
吴双趴在窗户上,心中几番纳闷,忍不住开口道:“既然医术高明,为何做不得太医呢?”
“宫里的事,也不单看实力。我也乐得清闲。”苏绍文文雅雅一笑,“你早些休息吧,我本不该来此,也不便就留。”
到早上,库房边无人,趁着人少的时候,景秋抽了去库房取食材的空儿,跑到吴双这儿来直叩窗子。
“景秋姐姐!”吴双醒的早,一早伏在桌上捋头发打发时间,一直关着不出门,她每日也就随意把及腰的乌发在脑后松松散散挽个髻。
“瞧你咳的不那么厉害了,药可喝了?”景秋仔细打量她。
“早上余姑姑送来了呢,喝了果真见效。”
“药到病除,可多亏乔姑姑去太医院请人呢。”景秋点了点头道,“你可以要坚持按时服药,我听乔姑姑说,那苏医生虽然只有末等的医生之位,可医术很是高明的,不过是原先打小儿跟着的太医令前几年出了差错……导致他也只得在药房库房某个闲职。这方子下来,你定很快有得好。”
太医令……吴双凝神,怪不得那苏绍与她父亲诊治方法如此相似。
“你发什么愣呢?莫不是人家本事大,把你给迷住了?”景秋见她发呆样子可笑,连忙打趣。
“你可别乱说!总之……你可……回去记得帮我谢了乔姑姑……也是许久没见到乔姑姑了。”吴双赶忙转移话题。